与秋有关
2012-08-15左中美
左中美
中秋,在路上
上初一那年,我第一次以中秋的名义吃月饼。
我老家没有中秋吃月饼的习俗。老家山村的中秋,是一个素淡的节日。山村一年中的节日,自春节起始,之后,清明,端午,火把节,七月半节,一路数过来,每一个节日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仪式,甚至有着相对固定的气味。清明扫墓,端午蒸包子,火把节接女儿,七月半节迎亡魂。与之相比,中秋却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或者是固定的气味,素淡得几乎不落痕迹。
初一那年中秋,我们才刚入学不久,因为是民族班,班上的同学都来自全县的山区。而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也刚从乡里中学调到县一中来。班上用班费买了月饼,那天晚上,我们在教室里集体过中秋,每个同学两个月饼,另外,桌子上还有水果瓜子什么的。班主任老师发动同学们表演节目,同学们一个个拘谨而生涩,只有班长活泼一些,表演的节目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年的两个月饼,让我初次感知了中秋的形状和气味。
之后两年,记得也都是在班上过的中秋节。同学们都离家远,那时候学校也没有特意放中秋假。回想起来,初中三年的中秋,大体的感觉应该是一年生,二年熟,三年惆怅——进入了初三,在明显紧张起来的气氛里,我们提前预感到了毕业的气息。我后来想起那些中秋,感慨计算时间的方法,有时候竟可以是那样简单,一个中秋两块月饼,三个中秋,六块月饼,我们的初中岁月便匆匆结束了。
也就是从上中学开始,在外上学的几年里,每年中秋都在学校里度过。之后,变成了在单位里。我毕业后先在老家乡上的一所小学教课,后来到乡机关。虽说是单位里,却也没有外面那种中秋的浓厚氛围。临近中秋时,街上的几家商店进了一点月饼。中秋前,乡上给每个干部职工发五十块钱过节费。这便是那时中秋全部的氛围了。
倒是我初到乡里的那一年,收烟季节在烟站收烟。中秋那天,来交烟的农户特别多。包括站长在内,我们六个人从早忙到晚。中午,村里有人卖羊肉,站长让人买来一只羊腿,忙中抽空把羊肉炒后炖上。那天我们一直忙到天黑才吃晚饭,那一锅浓浓的羊肉汤,熬出了那个中秋的厚味,我们六个人围坐在灯下的小方桌旁,像一家人。也就是那年之后,乡烟站实行企业化管理,乡上不再直接组织收烟。我们曾经一起收烟、一起围坐吃饭的六个人大多各分东西,有位老同志退了休,有位领导调去别的乡镇,那个聘请来的验级员工作结束后就回到了农村家里,还有一位年轻的男同事,在第二年因为癌症离开了人世。许多年过去了,每回想起我们六个人一起在烟站度过的那个中秋,它还沉浸在那一锅羊肉汤的香味里,不曾散去。
这些年来在小城漾濞,每年隔着中秋还有一个多月,就见几家超市在最醒目的位置摆满了各种月饼和中秋礼品套装,且推出各种各样的宣传促销活动。然后是街上的各个糕点店,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就开始推出各种款式、不同包装的月饼,供人们选购。县城的几处街道上每天清早就挤满了买卖核桃以及板栗的人们,以至拥堵了交通。在这样浓稠的氛围里,中秋,是一场盛大的仪式以及奔赴。人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参与到这场仪式中,奔赴在前往中秋的路上——从此地到彼地,或是从异乡到故乡。
作为一种节日符号,每年中秋,我还是要买一些月饼带给家人。而在我的老家山村,中秋却仍是那样淡淡地。并非因为没有条件买两块月饼,而是人们习惯了那种素淡的中秋。记得有一年中秋,我晚饭后打电话回家,想问候家人节日,问问他们晚饭吃的什么,结果,嫂子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们一早就忙着上田里打谷子,这会儿才回到家呢。”在收获的忙碌中,我的家人们,于挥汗如雨中奔赴在另一场中秋里。
我也曾经,认真地去奔赴一场中秋之约——在中秋的那端,是我一位久隔的亲人。那个中秋,我们一早从家里出发,驱车三个多小时,到达。后来,又用三个多小时,返回。月亮出来时,我们回到了家里。我在心里,将那个中秋细细审视,我分明是那样诚心诚意地奔赴,却又不由自主地,匆匆地去,匆匆地回。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想明白,并不是心怀虔诚,就一定能抵达一轮明月。
明月在上,中秋在心。一年一年的中秋,总有手机短信传来亲人和朋友的祝福,由此,将另一种中秋的仪式一再重演。而在那些或精美或朴素的短信之外,有看不见的想念和祝福走在前往中秋的路上,等着一轮最初最朴素的明月,来为它画一个温暖的圆。
秋至重阳
从9月30日到10月1日,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天气忽然变得深凉了。天亮醒来,看隔着窗帘的外面那一片静静的亮,人躺在被窝里,有稍稍的庸懒。翻个身,再眯上一会儿。枕头里的荞麦籽在耳畔细细地响。
感觉里,长假就是冲着一个懒字来的——懒到懒得去小区门口买那一袋贯常的稀饭。梳洗之后,在小壶里烧上三分之一壶水,一会儿水涨,泡一杯淡茶,待三五分钟,茶叶撑开、洇开淡淡的绿时,热热地喝下去。窗外有极淡极淡的雾气,晨风自窗口细细地渗进来,人喝下了那杯热茶,周身涌动起暖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一本《诗经》正读到一半,一曲《蒹葭》,秋风长长。手捧书本,任数千年前的风在这个秋天的清晨自指间掠过,一滴未晞的露水,凝在秋的额头。楼下院子里,树上,鸟鸣如洗。
小城漾濞的秋天本是宁静的。记得是一个星期前,傍晚从雪山河二大桥上走过,看桥下那片稻田沿河缓缓而上,秋色层层,如一幅宁静的油画。这个傍晚,当我又从桥上走过时,见桥下的那一片稻田,有好多已经收割了,收割过的稻田里,稻草一把一把地立在田间。还有几丘未收割的,或长方形,或如半月形,都齐齐地。那种稻子熟透的明媚柔和的黄,真是最最宁静的秋色。夕阳晚照,秋色半亩。桥上人行姗姗,桥下流水潺潺。
漾濞还有另一种秋色,它写在人们的手上。师友常建世以《掌上秋色》为题,描摹这写在手上的秋天:掌上秋色/是从核桃熟落开始的/白露节令一过/每一枚离枝的核桃/都等待着/大大小小的手/为自己宽衣解袍;从一枚到一堆/从十指到掌心/掌上的秋色来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黄到黑由浅入深/直至深得乌黑发亮/深得化不开洗不去。漾濞多核桃,漫山遍野的核桃在每个秋天谱写成季节朴素的歌谣。这以核桃晕染的掌上秋色,在秋风渐深时,无言地叙写岁月清宁悠长的意绪。
手机上每天傍晚传来的天气预报短信里,气温一点点下降。我白日里在家喝茶,读书,中间睡觉,看电视,做家务。下午的茶,茶叶比上午的要多一些。一个人的晚餐简单到煮一碗粥,煎两个鸡蛋。晚饭后去小区外面的小卖店买东西,那个瘦瘦的老板娘给我拿了东西后,漫不经心地看着我小外衣下面的裙子说:天凉了。回到家里,长假出游的朋友传来远方风雪的消息,告诉我说又冷又累,还说人都冻病了。之后,又有断续的消息传来,加起来大约够写半部历险记。
“就这么三四天的时间,天气就凉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坐在一间旅馆窄窄的接待厅里的沙发上,轻轻地叹息。我的表姐从外县赶来看她在这边学校里上高中的孩子,这孩子生病了。我送表姐母子去旅馆住宿时,遇见这个女子。她脸上皮肤白晰,额头明净,头发黑而柔顺。她说“天气就凉了”时,眼神里有深深的秋天的意味。
10月5日,重阳。知道重阳,不是看的日历,而是因为手机上的节日墙纸。这手机在刚开始用时,在调整设置的时候,发现有节日墙纸。“是否启用节日墙纸?”“是。”端午是绿色的粽叶和红色的平安结,中秋是嫦娥奔月,国庆是蓝天下一柱高高的华表。我发现,这些节日墙纸都很中国很漂亮。重阳是两朵菊花,一朵粉色的,一朵黄色的。“你说,朱萸是种什么植物呢?”下午和丈夫出去外面时,他这样问我。“不知道。应该是和菊相近的一种吧。”年年重阳,诗人笔下的那些朱萸,开在今人不曾看见的时空里。
想起重阳前夜。在客厅里看电视时,无意间在客厅灯光散在阳台地上的那一片光里,看到一小片弯弯的明亮,在我细看它时,那一小片弯弯的明亮似在微微地荡漾。后来发现,这荡漾的感觉是因为我在动的缘故——我走到阳台上去,发现那一小片弯弯的明亮,原来是天上一弯上弦月。月斜斜地挂在院子里那棵高大攀枝花树的西边。在攀枝花树的侧面、档案局的楼前,那棵茂盛的紫藤花一片幽微朦胧。
客厅墙上的挂历还剩下最后两页。这挂历是《大理日报》社相赠的,上面的图画是水彩(我感觉是水彩)的江南映像,配有古诗。每页上两个月,共六页。九月十月的画面上是流水、村庄、烟树,画面外两只小船。“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横排的日历上,九月八日白露,二十三日秋分。十月八日寒露,二十四日霜降。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诗经》里歌吟的节气数千年不变地流转。老家传来正在收割的消息,大片的玉米被收回到家里的楼上。那些因为缺少雨水而不够饱满的谷子,也将带着遗憾为季节画上句点。
重阳夜凉。月淡。夜里我加了被子。耳畔枕中沙沙轻响的荞麦,它们曾在另一个有月光的秋夜——
花开,
如雪。
秋 深
10月8日寒露。天气预报说:漾濞,今晚到明天多云有阵雨,气温14/26度。“‘白露身不露,寒露脚不露’,告诫人们寒露过后,应注意脚部保暖。”
我一向体寒,天凉之后,夜里睡觉便要穿毛袜,若不然,一夜睡到天亮那脚也是冰的。似乎是专为寒露的到来作铺垫,在这之前,几日连阴雨,气温降了好几度,夜里明显地感觉冷了。一天夜里睡下时,发现被窝冰冷,脚底越发感觉冰寒,人在被窝里瑟缩着,赖着非让丈夫起来帮我找毛袜,好不容易找着了,再赖着让他给穿上。自此,这毛袜便要每天夜里护着我的双脚,一直到下一个春暖。
不下雨的时候,白天的天气依然炎热。特别是每天下午上班的那一段路,从家里走到单位,大约15至18分钟,走到单位院子里时,脖间和腋下已然出了汗,那感觉仿若夏天。之后,进了办公大楼的门厅,忽然地身上便凉了下来。这办公大楼一楼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了好几度。再上到三楼的办公室,坐下来,良久,凉意一丝丝浸透衣裳。若是坐着写字或看书而许久不走动,脚底也会慢慢感觉了凉意。倒是下班时,日影西斜,一路穿过楼房和行道树间斜斜下来的阳光,暖暖的,刚刚好。
而早晚是真的凉了。特别是清晨上班,风细细地,从衣领和裤脚处侵进来。周围许多人还穿着薄毛衣或小外衣,我受不住凉,已加上了薄的风衣。清晨坐在办公室里久了,手里会想要捧一杯热茶,暖暖手。有一日起来,清晨还出了一会儿太阳,之后却阴了下来,从窗口进来的风里充满寒意。到下午,下起了小雨,感觉越发地冷了。下午上班时,我穿了风衣和靴子,风衣是净黑色的,我配了一块碎花的方型围巾。下班回家时在路边的奶茶店买一杯热奶茶,那个卖奶茶的女子说我:“你这衣裳,腰身真好。”
10月12日的天气预报里介绍说“十月萝卜小人参,不劳医生开处方”。萝卜我最常做的是清炖。将萝卜削皮,切成坨,用清水煮。待水涨开三五分钟后,上面会慢慢煮出一圈白沫,要用勺子打去。打净白沫后,倒进一些清油。萝卜汤里的清油不像有的汤那样油会一直浮在上面,而是随着汤不断涨沸,油会慢慢融入到汤里,使汤色慢慢变成淡淡的乳黄。待萝卜炖到七成火巴的时候,放一点姜片进去。这清炖萝卜是一定要放姜的,不放姜,便感觉出不来那种清甜滋味。之前有几次婆婆来小住,她喜欢吃萝卜,我便多炖了几次,炖出来,婆婆每次都要说:这萝卜真甜。起锅前两三分钟,放入少量的盐,使盐入汤而不入萝卜。盐若入了萝卜,萝卜便有苦味了。最后起锅前,放入切好的葱丝。葱丝于这清炖萝卜既是配味也是配色,没有这碧绿的葱丝,一碗萝卜便失了颜色。古人说“食色性也”,古人说的“食色”本是两码事,而若是将“食色”两字连在一起理解,其实也是人之本性,在饱腹的基本要求之上,人们吃东西,往往也要讲究食物的颜色或者说色泽,否则,何来“色香味美”之语呢?
10月19日,有朋友传来远方秋天的风景。照片上,满目是美丽的黄叶。我想起有一年去参加一个笔会,是在边地腾冲。腾冲的固东镇有一个银杏村,村中万千银杏,据说树龄最长的已有五六百年。时间是十一月中旬,满村黄色的银杏纯净而炫目,落满银杏叶子的村中小径宁静而华美。记得那时,我的心是深深震撼的,却又是无限清宁的。回来后我曾写了一篇小文,而今再读,觉得那些迟钝的文字,其实没能表达出那种美好的万一。而即便是现在,让我再来写一次,我知道,我仍是一样的,我仍然还是会那样迟钝,表达不清。因为,美的极致,或许原本就无法表达,被我们表达出来的,只是美的其次。朋友传来的那幅秋景上,我一看之下,以为也是银杏,后来才得知是海棠。我自然地想起一句“秋海棠”来,我不知道,所谓秋海棠,是在秋天开花的海棠么?
傍晚,有雨。寒意袭窗。我在电脑屏幕上涂了一首小诗。文友李晓波说的,他说,写作不同体裁的东西,就像攀登不同的山峰。你到了这座山头,永远不意味着可以一脚跨到另一座山头。如果你一定要上另一座山,你必须从这座山上下来,一直下到山下,再从山下一步一步爬上另外那座山。按他的话,我是那种从头到尾只爬一座山的人。然后,站在这边山上,遥望远处山上的风景。像这样偶尔涂一首小诗,算是一种眺望吧。收笔时,感觉短短的诗行和远山的风景一样模糊。
10月24日霜降,最低气温12度。25日,最低气温10度。26日,最低气温9度。28日,最低气温8度。天气连续数日晴好,而气温一天天下降。秋,在每天傍晚传来的天气预报短信里渐走渐深。
30日上午在家读书,读的是师友余继聪的散文集《收藏阳光》。阳台上阳光满布,我手捧书本站在阳光里。余老师在一篇以秋为名的文章里写到了芦花,且极有诗意地将芦花喻为大地写给秋天的书信。这芦花也是我喜欢的。老家在漾濞江畔一面向阳的山坡上,从小在江边放牛打草,见惯深秋时满岸芦花洁白的纯净风景。后来我学习写作,在报上发表的第一篇小文就叫《芦花》。那是一篇很短的小散文,大约只有六七百字,努力描画的唯美里,有着约略的暗伤,好比“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样的清境。如今回想起来,在那里面的浅愁,多少有些为赋新词的意味,这么想着,不禁独自莞尔。而芦花,我却一直喜欢着。
31日上光明核桃村。路上和好友姚静说起那年县里组织采风,也是这样的时节。也就是在这条路上,在快上到玉皇阁的时候,从车窗看到路上面一片淡紫色美丽的荞花。那是那一路采风的第一道美丽风景——多年后,那个秋天以那片荞花的模样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
收获后的光明的万亩核桃林和光明的阳光一样宁静。站在核桃林里,感受这宁静的村庄,感受村庄宁静的时光,看远山在视线里迤逦起落,看头顶上的天空云白天蓝。
至傍晚,斜风里布满深凉。“秋阳当空,白天温暖,早晚秋凉,注意加衣。”天气预报里这样提醒。
秋——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