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眼故乡的心——王鼎钧散文的生命意识和文化精神管窥
2012-08-15庄伟杰
庄伟杰
文字像一条足以卷起千堆雪、掀起千重浪的河流,总是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对于一个始终以热爱生活为人生基调、坚持用母语写作来表达内心渴望和诉求的诗人作家,从出发的那一刻开始,都是有根有源的,即首先要找到自己的根源或命脉。沿着这条河流漫游、漂泊,甚至一次次逃逸、或者迁徙,但过程本身就是一首首最为壮美的诗篇。
谈论王鼎钧先生,最初的记忆似是先读到他的诗歌,然后才走进他的散文世界,只是由于种种现实的、历史的原因,所能读到的仅是 “冰山”一角,印象却难以磨灭。如同时间的喘息伴着江河的流动,不经意地延入和潜伏在岁月中,尤其是其文韵诗心撩拔律动的生命意识和人文情怀,那是作家通过文字诉诸的情感与心境,具有一种真实和温暖的气息。这当可看成是作家作为文学现场的 “在场者”,在其敏锐洞察力与丰富想象力之下的表现和开拓。对此,作家自言由于 “时代把我折叠了很久,我挣扎着打开”,因而他要从历史 “水成岩的皱折里想见千百年的惊涛拍岸”,并 “用异乡的眼,故乡的心”来审视和表现一切。
早在上世纪60年代王鼎钧的散文创作就蜚声台湾文坛,尤以擅长小品文著称,只是其代表性散文作品产生在70年代之后,直至80年代以降才逐渐引起大陆读者的关注。有学者粗略统计,自1994年大陆出版界先后印行 《王鼎钧散文》、《大气游虹》以来,包括 《一方阳光》,其散文集单行本累计达9种13册,“但这些集子囿于时限或其他某些原因,对作者创作风貌的展示,多有选择性的偏重,而且偏重之处还大都比较一致。 ”[1]即总以其作品为 “青春励志型”美文,某种程度上误导了读者对王鼎钧散文全面深入的了解,遮蔽了其重要作品的思想深度和穿越历史的精神力度。
难得的是,王鼎钧先生移居美国之后,作为海外华文文学的一分子,依然凭借自身的跨域体验、观察和思考,在现实与回忆、异国与乡土的交错穿梭中,在非母语的国度用母语展开更为意味深长的文学之旅和诗性智慧,来表达自己鲜活的生命意绪和精神姿态。如果说全球化时代海外华文文学是散居海外华人的一种流散写作或“漂流美学”,那么,王鼎钧散文写作,无论在本土或海外,乃是值得我们重视和探讨的文学个案。这与作家对中国文化的传承、故国情怀、内在气质、精神风貌、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等紧密相关。近年来,随着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视界不断拓展以及海峡两岸文化交流互动,王鼎钧散文已通过学术界的观察和评介,持续进入当代文学研究的视野。
一、台湾时期的人生探寻和生命思考
王鼎钧1925年出生于山东省苍山县兰陵镇一个传统的农民家庭,童年、少年和青年的一部分时光在家乡山东临沂等地辗转生活过,1949年前往台湾,之后开始其文学写作生涯。他不仅早慧聪敏,而且多才多艺,是一个写作多面手。14岁开始写诗,16岁尝试评论 《聊斋志异》,19岁在当时的陕西 《安康日报》发表第一篇作品 《评红豆村人的诗》,51岁时移居美国,一直居住在纽约。王鼎钧人生坎坷,阅历丰富,而今已进入耄耋之年仍笔耕不辍。其文学创作,除了个人的天分外,幼年时就深受沈从文作品熏陶,也受夏丏尊的影响,于是树立起写作信心。至台后,考入张道藩创办之小说创作组,受王梦鸥、赵友培诸先生调教,奠定坚实之根基,并以求新的文字写作路向和独立的文化精神,一路展翅腾飞一路长亭复短亭。在台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的作品,主要有散文 《人生三书》(《开放的人生》、《人生试金石》《我们现代人》,尔雅出版社)、《人生观察》(1965年 1月, 文星书店)、《长短调》(1965年 9月,文星书店)、《世事与棋》(1969年10月,惊声文物公司)、《情人眼》(1970年12月, 大林书店)、《碎琉璃》(九歌出版社)等,连同小说、戏剧和评论,迄今已出版40多种个人专著,堪称多产作家。除了专注拿手好戏散文创作外,他自称常常“在媒体间忘返、在媒体中忘倦”。长年的积累和沉浸,他对文学存有若干独到的见解,或化为随笔杂感,或发为书评剧评。纵观他这一时期的散文,一方面,沿着记忆之路,倾情于写故乡、写母爱、写童年、写当兵或求学经历的各类事件;另一方面,寻根追溯探源,写祖先的生存境况、写口述相传的故事传说、写所见所闻的人物风情,从个体生命存在的思考去探索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和命运际遇,可谓题材丰富、风格多样。其写作范围涵盖诗歌、散文、小说、戏剧乃至文学评论等文体,其中以散文最具感性和知性,产量最丰,成就最大,呈示出 “涝水尽而寒潭清”和 “繁华落尽见真淳”的景象。20世纪70年代,他的 《人生三书》发行量逾60万册,由是成就其文学人生,并构成他散文创作在七八十年代台湾文坛引人注目的起点。
每个作家都有根有源、有自己的文化命脉,无论身在天涯海角。王鼎钧散文的文化精神源于中国文化传统,他的根始终深植于中国文化土壤。正如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怀乡散文中特别强调 “根”的意识以及 “中国人”的身份特征,于是 “乡愁”的强化便成为打通个人记忆与对中国历史的记忆、连接现在与过去的情感依据。置身其中,许多当时在场的作家曾纷纷借助 “地图”重新唤醒久违而变得模糊的大陆记忆,作为寄托和怀念大陆故土之乡愁的意象或象征物。林海音写过 《一张地图》,王鼎钧和余光中有着同题的怀乡散文《地图》。针对台湾现代散文中的 “地图形象”,台湾诗人焦桐 《散文地图》一文中认为这是 “一种重新审视台湾、中国文化、历史的隐喻”。如果说林海音是通过一张北平地图来缅怀和重温在大陆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那么余、王的 “地图”是既相似又相异。余光中的地图叙事,是时间的空间化,他把中国大陆、台湾和美国大陆三个地理空间 (地图)放在时间坐标上作比较,把旧大陆认作母亲,把岛屿看作妻子,把新大陆喻为情人。王鼎钧的 《地图》则写 “我”把一幅中国地图作为结婚礼物馈赠一对好友夫妻,并请他们在地图上画出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及其足迹,想不到竟然触发起友人切身悲痛的回忆,当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正如 “他在画线时,剧本在他眼前重演一次,已熄的几座火山在他心中重新轮流喷发一次,他的指和腕的筋肉像记录地震的仪器,记下震动的幅度。广告社里的塑胶线万万无法照式复制。”如此细腻的描写,意味着迁居台湾的友人永远难以磨灭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份情结。对有同样大陆经历的 (友人)妻子来说,中国地图似已溶化在其生命意识里:“看哪,她举起铅笔,默默不语。看哪,绿线由松花江岸开始,她默默不语。看哪,她画过黄河,画过淮河,画到长江,默默不语。铅笔采取和江水相反的方向,到了上游,画一个多角形。又采和江水相同的方向,到了海岸。看哪,铅笔停住了。有雨点打在草叶上的声音,有重感冒时通鼻孔的声音。她哭了,冰店里的人,这里那里,又为她放下茶杯,或为她戴起眼镜。”
王鼎钧散文中这种带有 “乡愁”气味的意绪,与其人生经历可谓形成一种同构关系,无论离乡还是去国,他时刻不忘自己的 “根”与 “源”。作家通过 “地图”这个意象,旨在唤起和强化在台生活的人们对中国大陆的记忆。但他并非停留在一般怀乡思国,而是赋予 “乡愁”更多超越性内涵, 直言 “乡愁是美学”[2],于是笔触往往伸向对人生的探询、生命的思考和存在的追问等带有普遍性的 “全人类的问题”。无论是 《人生三书》系列,还是 《心灵分享》、《随缘破密》《最美和最丑》、《千手扑蝶》等篇什,都能用平易近人、隽永深婉的笔触娓娓道来,或发掘人生的深层意蕴与生命体悟,或寻求对 “人性的秘密”的探测和审视,令人读后掩卷深思,受益良多。对此,台湾学者蔡倩茹在 《王鼎钧论》中有过这样精彩的评价:王鼎钧以他的生命历程创造了一种可能性,纵然生命的年轮里有太多时代的辙痕,在他作品中却能将根须吸收的人生经验加以升华,复能在文路上日益精进,无论是理性的哲思,或是抒情的时代刻划,都给人宽厚的温暖、清明的指引,心灵的飨宴,仿佛那浓浓的树荫。[3]
二、旅美期间创作生命的自由延伸与拓展
一个人到底能够走多远?对走在路上的作家而言,就意味着能拥有多少人生的体验和旅程。长时间在台湾生活和从事写作的王鼎钧,后来离开故国移居于海外,增加了阅历,对生活、对生命、对文化乃至宗教的认知和感受与日俱增,一旦再回首,或反思或审视故国家园、自我人生,自然可以获得更高层次的有着俯瞰般的感觉和新的飞跃。
那么,没有终点的文化旅行,如何去诠释旅程中所有的感受、忧伤和疑虑,如何用易逝的时光之流去洞穿历史的门扉?但不管走到哪里,对于一个怀抱母语的经验型作家,
其实就是文学与人生之路的自由延伸和不断冲刺,如是才能收获到亲身体验经历后的感知,收获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特体悟。
可以说,人生与文学的丰富之旅给了王鼎钧一双 “慧眼”,无论青少年的转辗还是旅居异国的时空位移,都承载着他对生命的希望、对文化的追寻、在大喜大悲的跌宕起伏中显现的精神走向。正如 《中国在我墙上》、《红石榴》、《网中》、《脚印》《我们的功课是化学》等篇章,既有美文意识又有思想深度,或抒情寄意,激越而雄浑;或因物及人,以智慧之眼看人情世事,无不引起读者深深的思索。台湾作家马森颇有见地地称其散文如 “弥香酒液”:“过去漫长的经验,经过酝酿沉淀,都化作愈久弥香的酒液,从他的笔端一滴滴地流出来了。”[4]人生是一场孤独的长跑,每个人都在寻梦中企冀圆梦。但对人生不同的理解、透视和把握,往往决定了不同的人生观。面对“我的人生观”这个题目,王鼎钧作如是观:“在年轻时是个梦,在年老时是本帐;在年轻时为一望远镜,年老时为X光片;年轻时为一问号,年老时为一句号。”这种饱含人生思考和生命意味的文字,是历经沧桑、参悟世事后的智者心语,是生命化育而成的珠玑。他笔下的 《脚印》,从 “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捡起来”的民间传说落笔,人老了,要在自己留下脚印也留下唱歌的地方,让 “人散落,泪散落,歌声散落,脚印散落,我一一仔细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细斟满葡萄美酒。”这还不够,作者又腾挪鸿爪,突发逆向而行的灵心妙悟:“我若站在江头江尾想当年名士过江成鲫,我觉得我20岁。我若坐在水穷处、云起时看虹,看上帝为中国人立的约,看虹怎样照着皇宫的颜色给山化妆,我15岁。如果我赤足站在当初看蚂蚁打架看鸡上树的地方让泥地由脚心到头顶感动我,我只有6岁。”当然,这只是感觉,一种追求灵视、灵思的感觉,其生命旅行和时光逆向,“昨日今我一瞬间”,那些长跑、长考、长歌,那些长年的煎熬和长夜的痛哭,就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发生了。于是,作者觉得人生的种种故事 “应该与我们的灵魂同在,与我们的人格同在”,此时此刻“脚印”化为灵动的 “记忆”,而 “记忆”又跃上葱茏,成为大解脱,大轻松,“这是大割大舍大离大弃,也是大结束大开始。我想躺在地上打个滚儿恐怕也不能够,空气会把我浮起来。”对此,作者不再孤苦无依,其 “夕阳红”式的晚唱,呼应岁月容颜之盛放、生命意识之敞开。
值得一提和最具代表性的是那篇长达万余字的佳构 《大气游虹》,这是作者旅居纽约时寄给友人的信。全文洋洋洒洒,信手拈来,浑然天成,感情真挚动人而不落俗套,笔触圆润自然而不造作矫揉。既采用了象征、独白、梦境、意识流等现代派表现手法来倾诉自己对故国家园的情怀、对生存现实的疑虑等构成的复杂情愫;又在过去与现在、文化与历史、此岸与彼岸之中穿梭并作个性化的探究,或对比,或烘托。让我们发现,历史有多远,文化有多远,人就能走多远,这是穿越历史文化与现实人生的负重之行。可以说,《大气游虹》不仅是作者写给朋友的,也是写给自己的,更是写给散居海外的游子,写给所有愿意在文化之旅中行走和思考的人们。
自动盖章环节结束以后进入自动下料,机构上抬至中间上方位置,然后继续移动至右侧上方位置,机构下放放纸后回到上料初始位置。子程序如图6。
进入晚年的王老,依然雄心勃勃书写“回忆录四部曲”,无论是少年时代种种遭遇的 《昨天的云》还是触及流亡学生时代情景的 《怒目少年》,无论是状写国共内战的惨痛记忆的 《关山夺路》还是怀想在台湾三十年间的人生磨练的 《文学江湖》,都是特定时代风云的真实写照。这种根据历史事实真实描述的融艺术性、思想性、可读性于一炉,以纪实与虚构相结合的手法,尽可能还原历史本来面目,揭开笼罩其上的神秘面纱,堪称是那一代 “中国人的眼睛”,既映现了一个动荡不安又错综复杂的时代镜像,也揭示了特定历史境遇和生存背景中一代中国人的生死流转,因果纠结。的确值得称道。
三、与一种理想文学精神和生命境界相呼应的大胆探索及文体实验
散文作为一种自由、灵动、活泼的文体,最可贵的是创作者思维方式的创新,或者说是作家精神世界的日趋丰满、成熟、辨证和强大的结果,又必然以对生命与存在、历史与现实、阅历与人性等多维度的深切理解和真切把握为支撑。王鼎钧散文从最初的人生探询和生命思考,走向自由延伸与不断拓展,始终在探索一种与理想文学精神之间相联系的散文艺术之路,从而取得盈芳的硕果。所有这些,除自身禀性与天赋,与个人修养、见识和求新的文学写作思路,乃至强烈的生命意识和独立的文化精神,葆有或隐或显的内在关联。
从现代散文艺术流变角度看,台湾散文文风在一定意义上与大陆文风堪称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同是对中国传统散文和五四美文的承续;相对而言,台湾散文更多对中国长期以来占主流地位的 “普罗”散文的超越,无论在现代意识、审美特色和文体形态上。王鼎钧自走上文学之路,便长期寓居台湾、寄居海外,且自觉远离主流意识形态中心,在边缘处以前倾的姿态直面人生、善待生命,真诚地走在文学之路上。他的散文书写与传统散文和五四美文更为接近,加之他 “经历七个国家、看五种文化、三种制度”的独特视野,在更高层面上以开放的眼光关切世道人心,力图以现代人的语言展示现代人的情感和思想,其艺术探索和文体实验总是与其文学理想和文学追求互动呼应,趋向于走近一个更为理想的现代性文学脉息,并保持一种深刻的精神联系。他的散文创作,旨在 “诠释人生”,努力 “写出全人类的问题”,同时记录一代中国人的独特生命体验和诗性思考。倘若说台湾时期他与余光中一起 “共同为完成对现代散文传统的革新,奠定了坚实稳固的基石”[5],那么之后旅居海外思忖于历史的事实以及这些回忆带来的反思和意味,谱写的乃是一段生命写意和文化精神的图景。这无论是对当代华语散文还是海外中华文化的建构,都有不可忽视的意义。王鼎钧之所以被公认为一代散文大家,在于他对华语散文艺术富有成效的开拓探索,以及体现的鲜明的生命意识和文化精神。择要而言,大致有三个方面:
其一,执着于理想文学境界的追求,视文学为内心的宗教并作为精神的证词。他关注现实人生、世道人心、世态人情,将自然与人生、历史与文化交相呈现。或大处落墨,或小处着笔,始终 “以有情之眼,看无情人生,看出感动,看出共鸣,看出希望!”从少年到老年,从古代到现代,从中国到世界,他一边站在理想的瀑布前观看历史的飞流直下与沧海桑田,唤醒读者回忆起或领悟种种人生境遇和流金岁月,来传达苦涩而忧患的心境,展现对这个时代的特殊感怀。而对人的关注,即人的命运、人的欲望和人的善恶等主题,总是放置于自然历史风云激荡的漩涡里加以表现,或者说是通过主体意识穿越自然历史的负重之行留下生命关照。 《碎琉璃》也好,《左心房漩涡》也罢,还有 《红头绳儿》、《与我同囚》、《欲》等,既有人的生死悲喜故事的叙述,也有超越于直逼现实生活或逃难或拓荒、或梦想或觉醒的精神审视,进入人本体的生命存在意义、人的生命价值的深刻思考。这些不同生命形态的故事,述说着人性的真实诉求,没有抽象说教或泛滥的个人感伤,有的是善与美的象征,是个性化思考彰显出的生命尊严。而作为精神的证词,那是一种东方式的散文美学,是心灵皈依的一种明证。在王鼎钧那里,散文好比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诚哉斯言!
其二,讲究故事与诗性叙事结合的特有笔调,彰显出具有中国式审美气质和精神品格。由于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多重的生命感触,王鼎钧始终把自己的 “血与感情”坦然流露在字里行间,作品常常呈现出一种深沉苍郁的味道,散发出独有的智光和魅力。难怪他和余光中一起被誉为台湾散文界的双子星座。有学者认为,心理气质和艺术风格上,余为雄健豪放,王则沉郁顿挫;余将更多注意力投注于情感内涵及表达方式上,王则更多关注民族审美心理及散文容量空间的拓展。可见,王鼎钧除了全方位多角度地借鉴其他文类的艺术因素为己所用,还特别善于在散文作品中吸收诗歌的元素。他早期的诸多作品,既冷静而热情、浑厚而明澈,闪烁着诗意的辉光,又鲜活灵动、情理并茂,形成了深邃的境界。那一句句饱含诗情与充满哲思的文字,足以打动被现实掩盖、生存负累的民族渐失的文化心灵。其中揭示的是历史之伤、文化之痛、精神之缺,让人在感受中引发强烈的震颤。那篇选入2004年春季使用的人教版语文课本九年级下册的课文《那树》,表现的是作者对一棵古老大树长年造福于人类最终却被人类伐倒的悲剧,有痛惜,有沉思,有愤恨,有幽怨,有感慨。表情达意含蓄而节制,把朴实与诗意结合的叙事风格,让讲述故事的灵巧与叙事文字的诗情相互融合,十分耐人寻思,令人从其文字流露的品质中读出诸多人生况味,读出作家对生命的敬畏及其精神意向。
其三,小说笔法与多种文类交融的文体实验,为当代华语散文文体意识的成功践行作出开拓性贡献。如果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散文,大多呈现出诗化的特色,不论是怀乡散文还是小品文。那么,进入七八十年代散文的求新求变的突围,则体现为多方位的文类融合特征,即除诗歌化外,产生了小说化、戏剧化,甚至向音乐、美术和电影媒体等 “出位”的散文类型。在这种文学生态格局和氛围中,王鼎钧以富有开拓性的创新意识,结合自身的写作实践,在散文艺术表现形式上大胆探索,或因情而立体,即体而成势;或以小说笔法,结构而成文。作家以自身独特的审美观照和艺术取向,根据其表达情感和表现生活的需要,“常常破除散文与小说、评论、诗歌的界线,将抒情、叙事、议论和传说、神话糅为一体,浪漫里有写意,豪放间见风骨,温柔里含悲怆,平朴中显奇崛。”[6]于是,语录体、寓言体、书简体等多样化文类,无不灵活自如地驱遣于笔端,为散文在艺术形式上寻找到更为理想的表达方式和自由广阔的新天地,对当代华语散文的文本变异和诗学建构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王鼎钧这种鲜明而自觉的文体实验,之所以在散文中能得心应手地自如驾驭,以各种体式展示其丰富的生命体验和人文精神,为读者带来丰富多样的审美感受,乃得益于他个人沉厚的文化底蕴,对各种文体均有涉猎且诸体兼备的功力。尤其是小说式构思笔法的运用,对故事灵活的裁剪、人物对话的简洁、白描的手法乃至意象的选择,使其散文具有 “散文小说同质化特征”(古远清语)。具体地说,他的散文善于娓娓动听地叙述故事和塑造人物形象,以亲切流利的文字于不知不觉中把读者引入一个故事世界中,有一种介于小说叙事与抒情散文之间的流畅美,并构成为一种超越个体生命悲欣忧喜本身的思考,蕴含着作者渴望拥有的理想人生情怀。
注释:
[1]李林荣:《〈一方阳光〉内外》,《文艺报》2010 年 4 月 2 日。
[2]参见王鼎钧:《左心房漩涡·脚印》,台北:尔雅出版社1998年版。作家自我表述:“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思乡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赛。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废的,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
[3]蔡倩茹:《王鼎钧论》,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年版。
[4]马森:《弥香酒液》,http://www.elitebooks.com.tw/front/bin/ptdetail.phtml?Part=d11902。
[5]楼肇明:《谈王鼎钧的散文》,转自《王鼎钧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6]封秋屏、卢芸:《“首届王鼎钧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