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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野地往事(散文)

2012-08-15董立勃

湖南文学 2012年12期
关键词:野地小姨连队

■董立勃

本专辑责任编辑:赵燕飞

1

真有个地方,叫下野地。下野地,不是个村子,也不是一个镇,更不是一座城。它只是一片荒原。很大的一片荒原。大约有近万平方公里。它的北边有一个沙漠,叫古尔班通库特。南边是天山。站在下野地,可以看到山上的白雪。这些雪到了春天,化成了水流下来。流成了一条河,叫玛纳斯河。五十年前,下野地也有人,可很少。少得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没有人的地方,没有历史。因此,关于下野地,没有一本史书说到它。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没有仗可打了,毛泽东一个命令,一大批老兵来到了这里。

一开始的下野地,像一座大兵营,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大农庄。

穿军装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们换上了灰的或蓝的布衣,女人们也穿起了印着红花绿叶的褂子衬衫。起床,吃饭,下地干活,还有开会,没有军号催促,听到的是钟声。营部门口的胡杨树上,悬着一口黄铜大钟,它是一个没有了弹头的空炮弹壳。一直贴身不离的步枪和马刀全交了上去,放进了仓库用大铁锁锁了起来。新发的武器叫坎土镘,扛着它在荒野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适合耕播的处女地。下野地正在变成一座大村庄。大大小小的房子不断盖起来,大房子里住成群的单身者。小房子里只住两个人。大房子越来越空,小房子却像雨后的蘑菇冒出来,还不够住。几乎每个星期都能听到结婚的鞭炮声。房子的四周是一块块的地,它们像是棋盘上的棋格子,却比棋格子大几万倍。格子里没有兵卒炮,有的只是棉花小麦和玉米,还有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红柿。除了住人的房子,还有的房子,住的不是人,是马是牛是羊是猪。只是这些房子不叫房子,叫马圈牛圈羊圈猪圈。一到过年过节,就会杀一只猪或一头牛。杀猪时,猪总是呼天抢地地喊叫,几里地外都听得见,猪叫得凄惨,人听了却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们可以吃到红烧肉了。杀牛时,牛不叫,也不跑,牛只是流泪,让人不忍心看。不过牛肉做成了菜,大家还会争着去吃。大房子和小房子之间,不光只有它们的影子随着日头移动,还有几只老母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白色的猫电一样闪过,把一只耗子扑倒在柴禾堆旁。一只花狗却很懒,卧在房子的阴影里,把狗头枕在前爪上打盹。白天,大人们下地了,孩子被送到了一个叫托儿所的房子里,从那里不断传出孩子的哭声。哭声会让在地里干活的母亲不安,这些有孩子的母亲被允许在半晌午时回来给孩子喂奶。奶水让她们的乳房大了一倍,并且总是不断地溢涨出来,弄湿她们的胸襟。她们一起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时,吹过的风里浮动着一种好闻的奶的鲜香。

收工了。人和马和牛和羊一起在路上走。路是土路,好久没下雨,路上有厚厚的浮土,大小的脚和大小的蹄子,把土像迷雾一样扬起。夕阳落在尘雾里,变得浓厚了,温和了,日光似乎变成了一种桔红色的液体,涂染着黄昏的风景。天还不黑,小房子的烟囱冒出了烟,没有风,烟直直向上升起。谁家炒菜这么香,味道四处乱窜。小房子的人端着碗蹲在门口吃,让大房子的人看见了不能不馋,更盼着能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去。天黑了,人全进了屋子。白天懒洋洋的狗,这会儿却精神了,在房子之间来回地跑,有一点动静,就喊叫起来。狗一叫,屋子里的人全能听到。听到了,却没有去理会那只狗。人在屋子里,正做着事,这事不是别的事,只要做上了,就不会再想别的事。狗叫一阵,见没人理,觉得没有意思,不叫了。夜就静了,静得像是没有波纹的一片水。再后来,狗不叫了,一只大公鸡却叫了起来,大公鸡一叫喊,天就亮了。不过,虽然和我们熟悉的北方的村庄,南方的村庄,有着太多的相似,可还是有些不同。有些东西,别的村庄没有,只有在下野地才能看见。没有寺庙,没有家族,没有祖传的家谱。百家姓里有的姓,这里全有。五湖四海的方言,这里全能听到。早上起床后,还要集合上早操,有人喊口令,大家要排队。排好队,再一起唱歌。唱得最多的那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下野地的人,男男女女全会唱这首歌。见面称呼,全在名字后缀上同志二字。关系好一点,也有喊大哥大姐的。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称呼。起先连孩子都没有,现在有了孩子,却还是没有老人。

这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下野地。

1958年,我两岁。不记事。记事了,爹娘说,那一年,咱们来到了下野地。我不信。我说,我就是生在下野地。为了让我信,爹娘把我小姨喊来了。小姨是娘的妹妹。小姨拿了一张照片让我看。照片上的小姨穿着军装,很好看。小姨1951年就参军了。不过,小姨当了兵,却从不摸枪。还和农民一样,天天下地干活。下野地很大,要很多人来干活。谁能回老家带人来,就让谁回。小姨就回到了老家,把我们一家接来了。听小姨这么说了,我信了。信了是信了,可心里边,还是把下野地当做生我的地方。

小姨很能干,来了不久,就当上了班长,后来又当排长。领着一群女人干活。从二十岁不到,干到了快六十岁,才退了休。起先,小姨有机会当干部,小姨说,还把她调到了场部机关里。可小姨只上了三年小学,文化太低,干不了。没干几天,又回到了大田里。小姨的婚事,也很有意思。那会儿,让她们参军,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解决老兵的婚姻大事。女兵们都小,嫌老兵老,不愿意。可做做思想工作,也就愿意了。只有小姨不愿意。小姨说他不嫌老兵老,是嫌老兵不识字。一心要找个有文化的。没有,就不找,就等。硬是把自己从小姑娘等成了大姑娘,等到了从广东来的支边青年。小姨结婚了,新郎不高大,还说了一口难懂的话,像外国话。别人说,配不上小姨,可小姨很满意,因为新郎笔杆子很好。来了不久,就当上了农场的会计师。前些年,小姨退休了。退休费只有二百元。小姨成了老姨,黑发成了白发,可笑声却不变。还是那么大,那么亮。一见我,就喊着我的小名,说开荒的故事。还让我写出来。

2

连队里只有大人和孩子。大人下地干活。孩子集中起来,让两个阿姨管着。这个地方,也叫托儿所。阿姨是队长老婆,很厉害,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不听话,就敲脑壳子。吃得不好,都吃得不好。有些地方,把人都饿死了。下野地地多,人少。饿不死人。可想好东西吃不到。大人吃不到,孩子也吃不到。包子里的馅,是萝卜馅,没有油,是苦的,太难吃。孩子多,围在木桌子边上,阿姨看不过来,我拿了包子,掰开,把里边的馅倒在桌子下面,光吃皮。皮是麦子面的,好吃。这样干了几回,还是被阿姨发现了。把我拖到门口,不让我吃了,罚我。门口有一堆苇子,拿了一根,伸到炉膛里,点出火苗,举着跑。跑了一阵子,觉得腿上热。低头一看,看到棉裤在冒烟。正好一个马车路过,赶车的叔叔看见了,跑过来,把我摁在地上,抓了地上的雪,塞进了棉裤烧出的黑洞里。从此我的左腿上,有了一个碗大的疤,再也去不掉了。

玛纳斯河发洪水,冲了好几个连队。站在河边,看到水上漂着死了的猪羊,还有木床和桌子凳子。说到了晚上,我们这个连队,也会被冲掉。马上敲钟集合。男人留下抗洪,女人和孩子,全到沙漠上去。沙漠不远,下午开始走,天还亮着,就走到了。头一回看到沙漠。没想到那么好看。太阳落在上面,像个大气球。跳了几下,就破了,流出的汁子,让黄的沙丘变成了红的。细细的沙堆起的沙丘,平平的,软软的,还热乎乎的。躺在上面,比家里的床还舒服。天一黑下来,马上点起了大火。到处是红柳梭梭柴,用脚踢几下,就能踢出一堆。野兔子也多,用棍子打死了好几只。剥了皮,烤着吃。香得很。第二天天一亮,传来消息,洪水过去了,没事了,可以回去了。大人高兴了。可一群孩子不回,还要在沙漠里玩。好几个孩子还哭闹起来。我没有哭,可那以后,老问爹娘,啥时候再发洪水。还跑到河边去看。一看,河里的水没有了,全是石头。大大小小圆圆滚滚的石头,好像是洪水的浪头变成的。

老想着沙漠,大人不带着去,自己去。中午睡午觉,看到阿姨在打盹,从开着的窗子里跑了出去。沙漠很大,一下就找到了。在沙漠里玩到天快黑,抬头一看,除了一个连一个沙丘,啥也看不到了。迷路了。回不了家了。那会儿,下野地狼很多。狼吃人的事,常能听到。想到狼,我尿裤子了。站到一个沙丘上,哭爹喊娘。哭喊出了月亮后,才哭喊来了爹娘。不光是爹娘,全连队的大人差不多全来了。二百多人,全举着火把。我吓坏了,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想着爹娘会打我。可没有想到娘一下子把我抱到怀里,连骂都没有骂我一句。后来,只要自己闯了祸,爹娘要打我,就跑。跑到半夜也不回,让爹娘在连队四周转着圈喊。听到喊我,让我回去,说不打我了才出来。用这个法子,调皮的我,不知躲过了爹娘多少的打。

3

来了一批劳改犯。调人去当看守。老兵们玩枪玩够了,都不去。爹马上报名。爹就去了。一家人全跟着去。一条沟,洪水冲出来的。选一个窄的地方,筑起一道坝。把水拦在沟里,沟就成了水库。劳改犯天天拉土,往沟里填。全穿着黑衣服,远看,像是一群乌鸦。一天,睡到半夜,响起了枪声。惊醒后,有点害怕,往娘怀里钻。爹不在,去站岗了。到了天亮,爹回来了。爹说,打死了一个。问爹打死的是野猪还是黄羊。爹说,打死了一个人。爹说,三个劳改犯,说去撒尿。撒完尿不回地窝子,往野地里跑。爹和另一个人喊站住,他们不站,还跑。爹他们手里有枪,就开枪了。一个被打倒了,另一个吓得不敢跑了,有一个不怕子弹,硬跑掉了。还没见过死人,跑去看。去晚了,那打死的人,已经被扔到了坑里,正在埋土。四五个黑衣服,把坑填平了,又堆起了一个土丘。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像一群哑巴。埋完了,就走了。回到家里,听到爹对娘说,天黑,看不清,胡乱一扣扳机,没想到,真打着了。爹说这个话时,有点兴奋。

修好了大坝,劳改犯走了。别处还有水库,等着他们去修。爹没有走。水库边上也有连队,还有小学校。那年我七岁。自己搬了个木板凳,走进了一个土房子。也叫教室。教室里面有课桌。只是这桌子不是木头的,而是泥巴的。上了学,还常去水库。去钓鱼。把娘缝衣服的针,弯成一个钩。再煮个青玉米棒子。用玉米粒当鱼饵,钓出的全是野鲫鱼。孩子去钓,大人也去钓。一个姓高的男子,高高大大,娶了个很娇的女人做老婆,心疼得不行。老婆想吃啥,马上就去做。老婆说想吃鱼。马上就去钓鱼。鱼还没有钓上,鱼钩就挂在水底的树枝上。高急了,下到水里去取鱼钩。九月了,水有些凉。高的腿抽了筋,沉到了水里,再也没有能出来。出了这个事,大家都说他老婆。说这个女人是个克星。说得她受不了,就马上改了嫁,嫁到了离下野地不远的克拉玛依油田,做了钻井工的老婆。

死在水库里的,不只是老高。三个少女,也死在了里面。那天,好多孩子去水库边拾柴禾。年年洪水会冲下来一些树枝,冲到岸边被太阳晒干,就成了好烧的干柴。一放假,男女孩子全往水库跑。不光拾柴,还下水玩。男孩子下水,女孩子也下水。正是旱季,水库里的水不多。看上去很浅。有一个土岛,看着不远,站在岸边,能看到上面的野草。野草开着花,五颜六色。女孩子看着看着心动了。说到岛上去采花。别的女孩子,光说不敢去。只有三个女孩子不怕,说别人是胆小鬼。三个人唱着歌,往岛跟前走。水一直不过膝盖。马上就要走到了,能看到花朵间飞来飞去的蜜蜂了。只顾看岛上的花了,没有看到藏在水里的一道暗沟。来了好多大人,把她们从水里捞了出来。死人的事,早听说过,可真看到死人,却是头一回。把她们抬回来,放在学校的乒乓球案子上。大家全去看。三个女孩子,全是我同学。她们的名字,我一直都记得。一个叫胡翠兰,一个叫魏爱梅,另一个叫曾献荣。她们的坟,现在去下野地,还能看到。一个土坡上,只埋了她们三个。没有把她们和别的死人埋在一起。

4

四月播了种,五月一个月全长出了苗子。各类的苗子让荒地绿了。人给庄稼播种,同时,树和草也给自己播种,它们比人似乎更能干,更聪明,自己不动手,全把种子交给了风,交给了雨,让风和雨随便播到一个地方,它们很自信,不在乎地肥地瘦,只要给一把土就生长。仗着野种的强有力,把更多的处女地占有了。下野地,这个时候,像个女人。像个发情的女人,裸露在阳光下面,起伏的高坡,伸展的平地,浑圆的长垄,弯弯曲曲的深沟,没有一处不在激动,不在渴望,它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变得湿润,并无边无际地开放,温柔地拥抱着所有雄性的进入……直到六月,下野地才会恢复羞涩,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裳,目光也变得水一样,清亮平静。绣着各种各样的小花的绿衣裳,让人不能不想起远方乡村的少女。少女是花,像少女一样的下野地,在这个时候,让它怀抱里的所有能开花的东西,全开了花。于是,在一天早上,当下野地的人,走出屋子时,一齐闻到了一种香味。什么花这么香?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湿润了,香味浸透了阳光,阳光变得厚重了。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以前,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种花,会散发出这样大的香味,能把一个地方香透。不过,在下野地,真有这么一种花。它不是开在草上,草太小,太软,没有这么大力。草丛里找不到这种花,它开在树上。一种很大的树,很结实的树,一种尖刺密布的树。不要以为树上开的花会很大,其实恰恰相反,它开出的花很小,小得连最小的草开出的花也比它开的花大。只是这种树上的小花,小得不能用朵来说,要用粒来形容。金黄色的,就是像金粒子。这种树叫沙枣树,这种花叫沙枣花。一棵沙枣树的花,能香透一个村子,下野地有一千多棵沙枣树,下野地能不香吗?折一把沙枣花,放到屋子里。不用浇水,能活一个月也不死。到了一个月,枝子枯了,叶子掉了,花也干了,可香味却一点儿也没变。一直到冬天,去闻那干了的花,还是香的。花只要还散发着香味,就还是活的。六月,下野地人的家里,没有放一把沙枣花的不多。

唱着“送你一束沙枣花”的歌,上海青年来了。来了两批。1964年一批,1966年一批。两批差不多有一百人。那一阵子,在下野地,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听到叽哩呱啦的上海话。其中一个姓许的,个子很高。每天收了工,吃过饭,手上端一个木匣子,在操场唱歌。不是他唱。是匣子里的人唱。我们跟着他转,歌很好听,记得有一首歌,名字叫《逛新城》。是西藏歌,一男一女对唱,天黑透了,姓许的回屋子了。没有歌声了。我们不回去。坐在月光里,想一件事,越想越糊涂。没法不糊涂,那么小个木匣子,怎么能装得下唱歌的人。

学校的老师也换了。换成了上海青年。教我的老师姓陶。瘦瘦的,很白净。好像什么都会。所有的课,他一个人上。在一个木板钉成的台子前,他拿出了一个白色小球,说这是乒乓球。在一块长着青草的开阔地上,他又拿出了一个皮球,说这是个足球。我至今,体育活动方面,能玩一点的,就是乒乓球和足球。看比赛,也喜欢看这两样。

还是陶老师,让我们天天写日记。那会儿,男女老少都要读毛主席的书。那天,做完教室里的卫生,回到家里,拿出本子来写日记。写了这么一段话。意思是,读毛主席的书,就像我们每天要洗脸,要照镜子一样。照镜子,会发现脸上的灰尘,发现了灰尘,洗掉了,脸就干净了。同样,天天读毛主席的书,会发现身上的缺点。发现了缺点,马上改正了,我们就会变好了。

把日记交上去,不大一会,陶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问我日记上写的是不是抄别人的。我说不是的,真是自己写的。陶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下午,教室的墙上挂出了一块黑板。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我的日记。好多人在看。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赶紧跑开了,跑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满脸通红,大口喘气。从那以后,我天天写日记。而这以后,陶老师给我看了不少书。都是他们从上海带来的。其中就有老舍的《骆驼祥子》和柳青的《创业史》。

还有个女的,姓刘。长得挺好看。可说她好的人不多。她不爱下地干活。老跑到城里去玩。别人找干部请假,有病了也不随便让休息。她去请假,去城里玩,没有不批过。连队离城很远。走路走一天也走不到。要去得到公路处搭车。别的人站在路边,站一天搭不上车是常事。她往路边一站,不到十分钟,就能坐上车。这么一来,说她的话,有一些就很难听。

别人说,娘不说。娘这个人很怪,从不说别人坏话。不管谁来串门,都笑脸去迎。刘来过几回,娘做了好吃的,拿给她吃。娘不另眼看她,她就常来。一次下大雨,我让雨淋了,发起了高烧,烧得快昏过去了。连队的卫生员治不了,要送场部医院。雨还没停,几十里路,人抬马驮都不行。娘急得快要哭了。刘来了。一看,什么话也没有说,跑到公路上拦下一辆车,把车领到了我家门口。这么个事,娘老也忘不了。和娘说起往事,娘常会说起姓刘的上海女青年来。娘说,要不是她,你那次发高烧就是不被烧死,也得烧成个傻子。

下野地的上海青年,八十年代,差不多全回上海了。三年前,回到读完了小学的那个连队,见到了四五个上海青年,有男有女。都退休了。见了我,全还记得我,能喊出我的小名来。也不奇怪,他们的名字,我也全记得。他们没有回,不是他们不想回。是有政策,他们回不去。因为他们娶了或嫁了当地人。同样,算是照顾安慰,政策又规定,他们的孩子可以回上海工作。陶老师听说回了上海不久,身体不好,病死了。姓刘的女人,后来真的嫁给了一个司机,好像去了独山子矿区。大个子许回到上海怎么样了,不太知道。不过,我想,不管他们过得怎样,只要还活着,都不可能忘掉下野地。

5

有个男人,叫吴之干。脸白,眼睛大,眉毛黑,个头还挺高。干完活,回到屋子里,不光洗脸,要把衣服全脱了,把身子上下全洗了。洗过了,换上干净的衣服。吃过饭,天还不太黑。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拿着报纸,认真地看。一个连队,花自己钱,订了《人民日报》的,就他一个人。冬天,冷得很,别人都戴皮帽子,他不戴。在脖子上围一条围巾。围巾的一头搭在胸前,风一吹,飘来飘去的。大家见了他,不喊他的名字,喊他秀才。

一群当兵的大老粗里,难见一个秀才。把他当了宝。一到过年过节,全往家里喊。秀才去了谁家,谁就有面子。爹也把秀才喊到了家里一回。爹激动的那个样子,我没有见到过。爹把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都宰了。吃饭时,爹让秀才有空了也给他儿子点拨点拨,长大了也好有个出息。秀才问我喜欢什么?我想了想,喜欢写。秀才说,看过《红楼梦》吗?我说,没有听说过。秀才说,写东西,一定要看这本书。

可没有过多少天,爹回到家里大骂吴秀才。说吴秀才不是秀才,是个坏人。一听是坏人,娘问爹,干了什么坏事?爹说,他是右派。我在旁边问,右派是什么?爹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这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有些词,我不但能听明白,还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第二天,在大操场上,烧起了一大堆火。烧的全是书。旁边,吴之干头上戴了个纸糊的高帽子,弯着腰低着头站着。我知道,烧的书里,有一本是《红楼梦》。这时的吴之干,刚刚三十岁。

十年后,我当了中学老师。正在备课。来了个人找我。一进屋子,觉得面熟,没认出是谁。他说他叫吴之干。我知道了他是谁,可还是有点不敢认。不怪我。换了谁也一样。一脸的皱纹,腰背也有些驼了。一头浓密的黑发,全变白了。他说他平反了,他说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一天。他说,他感谢党啊。说这个话时,能看到他眼里的泪花。他四十多了,还是单身一人。给我说这些话不久,他就离开了下野地,回到了长沙。据说,打成右派时,他是卫生局的一个干部。有一个恋人,是个美丽的湘女,他们两个在街上走,好多人会停下来看。还据说,那个恋人,一直在等他。后来,我打听过他,打听不到。不知为什么,很想见到他,是想和他聊聊在下野地的日子。

还认识一个人,是个劳改犯。在个小破房子里,见到他。一见我,拿出一本书让我看。书很薄,也很旧,可书名下面有他的名字。放了这本书,又拿出厚厚一摞纸。说是书稿。书名叫《中国诗歌源流》,他说中国还没有这本书,这本书会填补文学史的空白。他说,他是中央大学毕业的,学的国语。说在重庆和郭沫若一个科工作过,说他在上海越剧团当编剧,王文娟喊他老师。说中国好多作家都是他的朋友。那会儿,我刚二十岁,做梦都想当作家。见了这样的人,和见了上帝一样。天天跑去看他。我去,他一点儿也不烦。一去就给我讲文学。学问大得不得了。古诗一首接着一首,张嘴就来,把我都听傻了。

到处去说,见人就说。说下野地有一个人,了不得。有大学问。他在下野地的名气,有一半是我说出来的。那时已经恢复了高考,学校缺老师。连我这样的高中生,也调来当老师。听说有他这么个人,就把他调来了。我们住一排房子,门挨着门。心里真高兴。想着以后,就可以常在一起谈文学了。

怎么也没想到,他当了老师,却不理我了。不理我,不是他太忙,要写书。书稿放在桌子上,落满了灰。一见我去找他,要和他聊文学,马上一摆手,说以后再说吧,他还有事。他的事,是去串门子。学校里有不少女老师,都很年轻。他总是往她们身边凑。为了讨好这些女老师,去露天电影院看电影,他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给她们搬凳子。好多老歌解禁,他会唱好多老歌,就教女老师唱歌。还要教她们跳舞,女老师想跳,可一看这个舞要搂在一起跳,全跑了。他直摇头,跑来对我说,说我们不懂生活。说我们不珍惜青春。这时我看他,觉得他好陌生。

再后来,出事了。他教高中。班里一个女生老考不及格。找他。他把考试题给她说了。说了考试题,去亲女生的嘴。女生倒没有说什么,可别人看见了。把这事捅开了。那年头,这样的事,是天大的事。校长找他谈话,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说这算什么。老师和学生一样可以谈恋爱。还举了鲁迅和许广平当例子。不管他多么理直气壮,学校还是把他赶走了。

赶他走,没有一个不说好。他走时,过来跟我打招呼。我没理他。他知道我在考大学。又说,好好考。上大学好。我还是不理他。心里也觉得这个人,真的是个坏人,真的该一直把他关在劳改队。当然,现在不那么想了。过去这么多年了。就这么个人,不知为什么,老忘不了。我算了算,如果他还活着,差不多有八十多岁了。

6

1975年,高中毕业,到连队劳动。开荒种地,什么活都干。干了一年,农场宣传队调我去编节目。什么节目都编过,让我编什么就编什么。像个傻瓜,没啥自己的想法。周总理死了,写朗诵诗怀念。天安门出事了,写活报剧,批判邓小平。再后来,三男一女一块被打倒了,马上敲起锣鼓游行庆祝。宣传队里集中了农场的漂亮女孩子,别人谈对象,我不谈。“文革”完了,可好多观念没变。把谈对象和搞流氓活动划等号。有女孩子帮我洗被子,不让帮。出去演出,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女孩子抱住了腰,吓得摔到了路下面。那时真单纯,单纯得有点傻,满脑子就想一件事,当作家。拼命写诗,写那种当时流行的口号诗。到处寄。寄出去多少,退回来多少。还一样写。想着早晚会成功,就不把眼前一点失败当回事了。宣传队的工作不是唱就是跳,看起来快乐得很。可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这样。一个姓徐的青年,跳舞的,很英俊。下连队去演出,用车子拉道具,几个人一组。和徐一组的,有我,还有一个女的,是个姑娘,很漂亮。拉着道具上一道坡,几个全弯着腰,使着劲。好容易上到了坡上,大家高兴地直起腰。青年徐一高兴,就在姑娘屁股上拍了一下。没想到,姑娘翻脸了。骂了起来,还哭了起来。姑娘正和场长的儿子谈对像,马上要结婚了。这个本来算不了什么事的,她这么一哭一骂,就成了个事。没几天,就宣布对青年徐的处理决定,让徐到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劳动改造。这也算不了什么。宣传队全是青年男女,年年都会出点事。出了事一般来说都会这么处理。只是谁也没想到,送徐去连队的马车来了,喊徐上车,徐却不出屋子。大家推开门进去一看,看到他躺在血泊中。他把手上的血管割开了,还把一根钉子钉进了太阳穴。他想死掉,可他没有死掉。又活过来了。只是不能跳舞了。不能走路了。他的半边身子瘫了。内地父母把他接回了老家,让他天天躺在床上。农场每个月寄一些伤残费。

1978年宣传队解散了。我去了学校。还参加了高考。超过分数线一分,没有被录取。这个事,没有打击我。因为我知道,不上大学一样可以当作家。有个作家叫高玉宝,写了个小说叫《半夜鸡叫》,他就不识几个字。我不写小说,我写诗。写出来后,往《诗刊》寄。有首诗,编辑让我修改。我改了,再寄过去,还是没有发。我住集体宿舍。和我住一间房子的,还有一个人,叫王式文。比我大得多。浙江人。大学没毕业,说他对社会不满,把他开除了。不想回老家种地,就跑到新疆,一直在砖窑烧砖。学校缺老师,到处找老师,一查他的档案,上过大学。就把他找来了,让他教毕业班。高考五门课,他教了三门。听说我头一年没考上,不想考了,就一个劲劝我考。不但劝我,还帮我复习。在我的床头挂一张世界地图。我躺在床上,他站我在旁边,给我讲课。不管什么课,上以前,先给我讲一遍。这么好条件,别人可没有。再高考,一考就考上了。那一年,光文科考上的就有十几个。王老师没来的头一年,一个也没有考上。王老师一下子有了名气。那些年从下野地考出来的大学生,没有不记得王老师的。他的名字,在下野地,就像一座看不见的纪念碑。永远立在许多人的心中。我经常想,如果那一年,这个叫王式文的人,没有出现在我的身边,那么我的命运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什么样子,我想不出。

1979年,上大学,我离开了下野地。这一年我二十三岁。一个地方,不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呆了这么久。这个地方,就会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会影响你一辈子。不管你离开多远,离开多久,它都会是你心中最亲的乡土。只是,下野地这个名字,真的成了个地名,不断地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却是在我离开它二十多年以后,我已经快五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隔这么多年我才把下野地写成小说,并且写成了许多小说,也许这是个谜,永远也猜不透。不过,有一点我很明白,自从在我的小说中出现了下野地这个地方,那个遥远的作家梦才真的像阳光一样,照到了我身上。对我来说,下野地不再是个农场,是个连队,是个垦区,是片荒原。它可以很大,可以比整个世界还大。也可以很小,比一粒沙子还小。说它是个比喻,是个象征,都行。而真正的下野地却很具体,它就是一片荒原,一个垦区,一个连队,一个农场。到新疆来,从乌鲁木齐往西走,走上一百多公里,就能找到下野地。下野地的农场,还叫农场,只是你看到的农场,和我小说中的农场,有了极大的不同。每个场部,都是个小镇。城里有的,这里都有。下野地在新疆的名气,这些年也大了起来。和我的小说没关系,它有名,是因为它生产的西瓜特别甜。你要不信,可以去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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