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加缪文学中的反抗荒诞
2012-08-15马小朝
马小朝
(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P·吉奈斯蒂埃说:“反抗,就是加缪的最终的回答,它构成了加缪思想的核心。”①P·吉奈斯蒂埃:《阿尔贝·加缪》,施益译,《文艺理论译丛》(3),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510页。加缪的小说《鼠疫》就通过讲述人们面临突然而至的灾难,不愿束手就擒而奋起反抗的故事,在表现反抗荒诞自由精神的同时,阐释了加缪关于生命意义的理解:“反叛所起的作用与‘我思故我在’在思想方面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我反抗,所以我们存在。”②加缪:《反叛者》,徐崇温主编:《存在主义哲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408页。小说中反抗者的主要代表里厄医生最先觉察到鼠疫的来临,他毫不犹豫地担当起了领导人们奋力反抗鼠疫的重任。几个月前才来到奥兰定居的知识分子塔鲁也组织起志愿者防疫队伍,积极地投入反抗鼠疫的斗争,最终在胜利来临时刻献出了生命。政府小职员格朗一直是个生活和事业上的失败者,尽管始终没有琢磨出自己小说里的第一句完美语句,却因为担当起志愿者防疫队伍的秘书工作、积极参加救护工作而谱写了自我人生的完美篇章。“他埋着头默默地工作的美德推动整个卫生防疫组织的工作。他怀着他那特有的善良愿望不假思索地用‘我干’来回答一切。他只要求做些小事情出点力,其他的事,对他说来,年事太大,胜任不了。”③加缪:《鼠疫》,顾方济、徐志仁译,北京:译林出版社,1997年,第109页。小说通过若干寻常人物的人生态度、生命选择,表现了P·吉奈斯蒂埃所说的“真正的反抗只能是对于我们所不能阻挡的命运的一种觉悟,艰难地获得了清醒的头脑,这只能带来一种可引为自豪的深切的欢愉”。④P·吉奈斯蒂埃:《阿尔贝·加缪》,第514页。小说中的反抗鼠疫也像西绪福斯的注定命运一样,无法阻挡鼠疫作为一场灾难的发生和蔓延。所以,里厄医生在意识到鼠疫来临的同时,也认识到鼠疫的本质意味着人们的反抗可能“是一串没完没了的失败”。⑤加缪:《鼠疫》,第104页。正如同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里所说:“他们有某种理由认为最可怕的惩罚莫过于既无用又无望的劳动。”⑥加缪:《西绪福斯神话》,郭宏安译,《文艺理论译丛》(3),第404页。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要努力通过反抗以减轻人们的痛苦与死亡。小说显然已经将人与世界荒诞关系的抽象性,具体化为人类社会中的善良与邪恶的斗争,从而让人领悟到应该肩负的社会道德责任。所以,小说《鼠疫》不像加缪以往的作品通常只关注个人的遭际,而是关注某个城市,即某个社会集体的共同命运。加缪说:“在荒谬的体验中,痛苦是个人的,而从反叛运动开始,人们则意识到痛苦是集体的经历。”①加缪:《反叛者》,第407页。由此,我们发现,加缪的文学创作在表现反抗荒诞时,尤其彰显出存在主义哲学所包含的消极否定与积极肯定、个人生命存在与集体道德责任的深刻矛盾。因为存在主义哲学的出发点是人的烦、畏、忧虑、悲伤、恐惧、绝望、死亡等具体精神状态,是自己领会自己、体验自己的“孤独的个体”。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就是要说明个别的具体自由,应该优先于一般的抽象规定。萨特说:“事实上,我是一个通过活动而知晓自身自由的存在者,而我同样是一个以其个别及单独的存在作为自由时间化的存在者。”②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564页。加缪在《尼采和虚无主义》中也说:“苏格拉底所展示的,或基督教教义所主张的道德行为本身就是没落的标志。它想以影子的人代替血肉的人。它以完全虚构的和谐的世界的名义谴责充满七情六欲和呼唤的人世间。”③加缪:《尼采和虚无主义》,郭强译,《文艺理论译丛》(3),421页。所以,小说《鼠疫》描写那位从巴黎来访的新闻记者朗贝尔试图要里厄医生给他一张没有患病的证明而遭到拒绝时,他理直气壮地谴责医生:“您是在讲大道理,您生活在抽象观念中。”④加缪:《鼠疫》,第69页。“您就要讲些为了公众利益之类的话了,但是公众利益也要以个人幸福为基础的!”⑤加缪:《鼠疫》,第70页。朗贝尔有权利为了自己的个人幸福,不择手段地或努力请求政府部门的特殊批准,或尝试买通黑社会的非法偷渡。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里厄医生不但不阻止,甚至还在心灵深处对朗贝尔的选择怀着理解、同情、支持和赞赏。当官方已经注意到朗贝尔与走私者之间的联系时,里厄医生还催促朗贝尔最好快一点实行他的逃跑计划。当朗贝尔问里厄为什么不阻止他,反而催促他快一点行动时,医生回答说:“这可能是我自己也想为幸福出点力吧。”⑥加缪:《鼠疫》,第165页。同时,小说叙述者又这样说:“对朗贝尔说来,抽象观念就是一切和他的幸福背道而驰的东西。说真的,里厄也知道这位记者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是他也知道有时候抽象观念比幸福更要紧,而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重视前者。”⑦加缪:《鼠疫》,第73页。所以,既在意想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朗贝尔在逃离计划即将付诸实现的时刻,突然找到里厄医生说:“我不走了,我想留下来跟你们在一起。”⑧加缪:《鼠疫》,第169页。他告诉医生,“他经过再三考虑,虽然他的想法没变,但是,如果他走掉,他会感到羞耻,这会影响他对留在外边的那个人儿的爱情。”⑨加缪:《鼠疫》,第169—170页。尽管里厄医生用有力的声音回答他,选择幸福谈不上什么羞耻。朗贝尔仍然坚持说:“是啊,不过要是只顾一个人自己的幸福,那就会感到羞耻。”⑩加缪:《鼠疫》,第170页。“我一直认为我是外地人,我跟你们毫无关系。但是现在我见到了我所见的事,我懂得,不管我愿意或者不愿意,我是这城里的人了。这件事跟我们大家都有关系。”⑪加缪:《鼠疫》,第170页。里厄医生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人们为了它而舍弃自己的所爱。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自己就像您一样,也舍弃了我的所爱。”⑫加缪:《鼠疫》,第170页。一方面是个人的幸福权利,另一方面是社会的道德责任,从前者到后者完全没有正确与错误的形而上先验规定,但有充分证明生命价值的自由选择。由此,消极否定与积极肯定、个人生命存在与集体道德责任的矛盾,终归通过人的自由选择而得到了统一。所以,当鼠疫无声无息消失、人们载歌载舞欢呼胜利时,“里厄医生于是决定编写这篇到此为止的故事。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不愿在事实面前保持缄默,是为了当一个同情这些鼠疫患者的见证人,为了使人们至少能回忆起这些人都是不公平和暴力的牺牲品,为了如实地告诉人们他在这场灾难中所学到的东西,并告诉人们: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⑬加缪:《鼠疫》,第259页。
人的自由选择基础上的道德责任,使加缪文学作品经过觉悟到荒诞、蔑视荒诞所开展的历史理性主义批判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即从抽象的历史置疑衍生出了具体的自我审判。正如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里所说:“反抗就是人和他自己的阴暗面之间的永恒对抗。”①加缪:《西绪福斯神话》,第352页。加缪在戏剧《正义者》中描写大公夫人到监狱探望因为不愿伤害无辜儿童而放弃爆炸大公马车的卡利亚耶夫时这样说:“其实,我来这里,是要指引您回到上帝身边。现在我明白了,您要自行审判,自救。”②加缪:《正义者》,李玉民译:《正义者》,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226页。所谓“自我审判”,“同自己的阴暗面对抗”,“自行审判、自救”,无非是都要说明,历史是人自己创造的历史,每一个人在创造历史的活动中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社会角色,从而担负起相应的道德责任。因此,社会历史批判应该有一个自我道德审判的原点。正如小说《堕落》的叙述者兼主人公若望-巴蒂斯特·克拉芒斯所说:“既然人不审判自己就不能判决别人,那就得自己攻击自己以获得审判别人的权力。既然任何一位法官有朝一日都得成为忏悔者,那就应该走相反的路,当忏悔者,以便能够最后成为法官。”③加缪:《堕落》,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75页。这样,抽象历史理性主义的一般性社会批判,也就自然转化成了具体的个人道德责任清算。小说《堕落》就描写叙述者兼主人公凭借超越历史现实的自由伦理理想,进行了反讽式的自我审判,从而实现了叶夫尼娜谈到《堕落》时所说:“加缪在这里不是去揭露人的生存条件,而是揭露内心的不完善、空虚、虚伪和卑鄙;仿佛这些东西是人的天性。”④叶夫尼娜:《阿尔贝·加缪》,白嗣宏译,《文艺理论译丛》(3),第535页。戏剧《误会》则描写开黑店母女俩的复杂精神困窘和极端心灵绝望,表现了反省式的自我审判。比如母亲说:“我只盼望安宁,放松一点儿。说起来真糊涂,有几天晚上,我差点产生出家的念头。”⑤加缪:《误会》,李玉民译:《正义者》,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4页。尤其当母亲知道她们亲手害死儿子后,更是若有所悟地说:“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自作自受,这才罢休。”⑥加缪:《误会》,李玉民译:《正义者》,第46页。“当母亲认不出自己儿子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她在大地的使命结束了。”⑦加缪:《误会》,李玉民译:《正义者》,第47页。女儿玛尔塔问:“您不是教过我蔑视一切吗?”母亲回答:“对,然而,我刚刚明白我错了,在这片一切都无定准的大地上,我们有自己确定的东西。母亲对儿子的爱,就是我今天确信的。”⑧加缪:《误会》,李玉民译:《正义者》,第47页。玛尔塔不无嘲讽地问:“忘掉您二十年,多美妙的爱呀!”其话语中显然包含着西方人已经遗忘自己母亲二千年的痛苦隐喻。⑨古希腊神话讲述了一个俄瑞斯忒斯在阿波罗神怂恿下,杀死母亲为父亲复仇的悲剧故事。这个冲突和结局皆出人意料的悲剧性故事,一方面表明了父权制代替没落的母权制、法制精神代替血族复仇的历史进步,另一方面宣告了“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历史进步无疑翻开了人们遗忘母亲的残酷篇章。但母亲回答说:“对,是美妙的爱,断绝音信二十年还依然存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这种爱相当美好,既然没有它我不能生活。”⑩加缪:《误会》,李玉民译:《正义者》,第47页。最后,母亲绝望地痛苦叹息:“我丧失了自由,开始堕入地狱!”⑪加缪:《误会》,李玉民译:《正义者》,第48—49页。
小说《局外人》也描写主人公默而索尽管有种种理由把母亲送往养老院,但他仍然感觉参加守灵的妈妈的生前朋友们,“他们都面对着我”,“我有一种可笑的印象,觉得他们是审判我来了”。⑫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8页。小说别出心裁地通过“阳光”、“灯光”等意象生动地表现了主人公的自我审判意识。比如默而索在给母亲守灵时,他感觉“照在白墙上的灯光使我很难受”。⑬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7页。默而索在给母亲送葬时,也感觉“周围仍然是一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田野。天空亮得让人受不了。”⑭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13页。默而索因杀人被捕以后,一位预审推事也是“在一间挂着窗帘的房子里接待我的,他的桌子上只有一盏灯,照亮了他让我坐的那把椅子,而他自己却在黑暗中。”⑮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45页。玛丽到监狱探望默而索时,默而索感觉接待室里,“明亮的阳光从天上泻到玻璃上射进大厅,使我感到头昏眼花”。⑯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52页。默而索来到法庭受审时,更感觉“尽管挂着窗帘,有些地方还是有阳光射进来,空气已经闷得不行”。⑰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60页。正因为自我审判意识的心理纠缠,使默而索在法庭上听见检察官喊“我控告这个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理埋葬了一位母亲”时,他自然而然地想道:“这句话似乎在听众里产生了很大的效果。我的律师耸了耸肩,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但他本人似乎也受到了震动,我明白我的事情不妙了。”①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60页。小说《叛教者——或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中的主人公也回想自己被“带到一个阳光照耀下的广场的中央”。“时值正午。天空像一块白热化的铁板,在炽烈的阳光的敲击下振颤不已,他们盯着我,时间在消逝,他们没完没了地盯着我,而我承受不住他们的目光,气喘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我哭了,他们却突然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了。”②加缪:《叛教者》,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12页。《生长的石头》中的主人公达拉斯特从法国来到巴西莽林中的小城镇伊瓜贝时,也“看着对面墙上反射的阳光,看得他又感到了疲倦和眩晕。”③加缪:《生长的石头》,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14页。表现自我审判的“阳光”、“灯光”等意象,在戏剧《卡利古拉》里则变换为主人公卡利古拉三番五次面对的镜子。比如剧本第一幕第十一场描写卡利古拉伫立在镜子前,让镜子里映照出他所摆出的发狂姿势;用指头戳在镜子上,定睛凝视着镜子欢呼:“卡利古拉。”④加缪:《卡利古拉》,李玉民译:《正义者》,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86页。第四幕第十四场描写卡利古拉亲手勒死了卡索尼娅后,神色惊慌地原地转了一圈后,又朝镜子走去,并自言自语地说:“卡利古拉!你也一样,你也一样,你有罪呀。其实,罪过只是轻点儿重点儿罢了!然而,在这个没有法官、没有清白人的世上,谁敢判我的罪啊!”卡利古拉紧贴着镜子,以悲痛的声调说:“我怕。原先鄙视别人,现在感到自己的心灵同样怯懦,这多叫人厌恶啊!”最后,卡利古拉站起来,操起一只矮凳,气喘吁吁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观察,模拟地向前一跳,朝着镜子里有同样动作的身影飞掷去矮凳。⑤加缪:《卡利古拉》,李玉民译:《正义者》,第157—159页。
光亮,以其洞烛一切阴暗的透明性;镜子,以其审视自我丑陋的直观性;皆使主人公感到审判是无所逃遁的注定命运。所以,《局外人》同时描写默而索被判死刑后,想起了妈妈讲述的关于父亲看处决犯人的往事,他忍不住想到:“如果一旦我能从这座监狱里出去,我一定去观看所有的处决。”⑥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79页。因为观看处决可以将自我审判意识延伸到其他人,甚至扩展到全社会。默而索一方面对人类社会的判决心存决不服罪的抵触,另一方面又自觉自己是应该接受惩罚的犯人。正因为如此,默而索不无幸福感地想:“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之以仇恨的喊叫声。”⑦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90页。我们有理由相信,默而索不会那么孤独,默而索的希望也不会落空,因为他是一个生活在局外人状态中的叛逆者,人们会自觉地视他为应该接受惩处的敌人而叫喊;又因为他不是唯一、而是众多沐浴在西方历史理性主义文化中的罪人,人们又会不自觉地视他为替代大家接受惩罚的殉道者而哀悼,从而将围观默而索的死亡变成实现人类全体自我审判的集体仪式。《卡利古拉》也同时描写卡利古拉在朝镜子飞掷去矮凳的同时,忍不住喊叫:“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⑧加缪:《卡利古拉》,李玉民译:《正义者》,第159页。卡利古拉坚信,他所经验的自我审判终归会通过历史而与他人审判纠缠成为了一体,从而将自我审判扩展到全社会。
自我审判扩展到全社会的结果,自然会酝酿出针对自我和社会的双重审判。比如小说《约拿——或工作中的艺术家》就描写主人公约拿终归因为社会文化商业化的诱惑,而审美精神丧失、艺术创造力枯竭。小说《堕落》更通过叙述者兼主人公若望-巴蒂斯特·克拉芒斯的忏悔式独白,使自我审判意识进一步表现为自我堕落忏悔与社会堕落判决的合二为一。小说叙述者兼主人公屡次郑重地申明:“我是法官——忏悔者。”⑨加缪:《堕落》,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97页。小说还通过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使小说叙述者兼主人公仿佛同听者、读者浑然为一体地自言自语:“我满身污秽,慢慢地揪着头发,脸上划过一道道指甲印,然而目光敏锐,站在全人类面前,回顾我的耻辱,同时盯着我所制造的效果,说:‘我是无耻之尤。’于是,神不知鬼不觉,我在谈话中从‘我’过渡到‘我们’。……我越是认罪,我越是有权审判你们。更有甚者,我激起你们自己审判自己,这使我感到轻松。啊!亲爱的,我们是奇怪而可悲的人,只要我们回想一下我们自己的生活,使自己惊讶和反感的机会就不会少。试试吧。请放心,我将怀着深厚的博爱之情倾听您的忏悔。”①加缪:《堕落》,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176页。小说叙述者兼主人公就这样让每一个听者、读者都无一例外地感受到自己既是应该接受审判的罪人,又是可能从事审判的审判者。正如P·吉奈斯蒂埃说:“那段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并通过一个未出场的交谈者而直接传达给读者的神秘的‘法官——忏悔者’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的那段午夜忏悔,就是新小说中的毫无传统性主人公特点的人物的先兆。随后,又加上了形式精巧的、深不可测的哲理: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不是别人,就是小说的读者——你、我,因为我们全都既是罪人又是审判者。”②P·吉奈斯蒂埃:《阿尔贝·加缪》,施益译,《文艺理论译丛》(3),第513—514页。还如小说的叙述者兼主人公说:“我们不能肯定任何人的无辜,却可以肯定一切人的罪状。每个人都是他人的罪行的见证,这就是我的信念,我的愿望。”③加缪:《堕落》,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157页。“我总觉得我们的同胞有两大狂热:思想和通奸。乱七八糟,姑且这样说吧。不过,我们不要谴责他们;不独他们如此,整个欧洲也这样。我有时梦想着未来的历史学家将如何评说我们。对于现代人,一句话足矣:通奸和读报。我敢说,下了这个有力的断语之后,文章就作尽了。”④加缪:《堕落》,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95页。“我认为,如果您未曾奉行过《圣经》的教导,您是不会晋升得更快的。这使您晋升?那您知晓《圣经》喽?”⑤加缪:《堕落》,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106页。整个欧洲的广阔空间、古今贯穿的纵深时间,甚至《圣经》所代表的超验精神领域,皆无可避免地被描绘为充斥着肮脏与污秽,从而皆无一幸免地受到了严厉审判。由此,自我道德审判终归又扩展、延伸了社会历史批判的广度、深度。所以,小说《堕落》的叙述者兼主人公有理由凭借洞察一切的口吻说:“我的职业成功地完成了这种攀登高峰的志愿……它使我高踞于法官之上,该我来审判他们,高踞于被告之上,迫使他们认罪。”⑥加缪:《堕落》,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106页。“对确立罪状和惩罚来说上帝是不必要的。在我们自己的帮助下,有我们的同类就足够了。您刚才说末日审判。请允许我毕恭毕敬地付之一笑。我正站稳脚跟等着它呢:我见识过更可怕的、人类的审判。”⑦加缪:《堕落》,郭宏安译:《加缪中短篇小说集》,第157页。加缪的文学创作,终于在存在主义之思与诗完美融会的基础上,充分实现了小说的审美自由性,即“同时执行两个任务,一方面是否定,另一方面是激励,这就是展现在荒诞的创造者面前的道路。”⑧加缪:《西绪福斯神话》,郭宏安译,《文艺理论译丛》(3),第4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