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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斑斓 意蕴深远:张承志色彩美学管窥

2012-08-15李秀萍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100102

名作欣赏 2012年3期
关键词:张承志文集火焰

⊙李秀萍[北京青年政治学院, 北京 100102]

在中国当代文坛,张承志是独特的。他始终坚持自己鲜明的创作个性,恪守信仰与理想,守护着纯粹的精神世界。他将自己对于生命价值的执著追求,外化为不羁奔涌的激情,喷薄豪放的气势,以及极富震撼力的光彩照人的色彩世界。作家总是以燃烧的色调去拓展平庸单一的艺术空间,将自己磅礴汹涌的激情尽情释放,构成了独有的美学倾向。无论是其作品中对光线的调整、组合,还是对自然风光浓墨重彩的描摹,都使人感受到透过丰富的色彩语汇,作家所传达的一种对于生命理想的深深崇尚。在他笔下,色彩与线条开始具有了形而上的价值。

熟悉张承志的人都知道:内蒙古草原、新疆、伊斯兰黄土高原是作家赖以安身立命的三块大陆,他从中移植出一种原始的、带有强力的冲动,为创作提供了最基本的底色。由于三者风格特色各自不同,作家在创伤的不同阶段,也呈现出迥异的风格,特别是对于色彩的取舍,不同的人文背景、心理状态决定着侧重点的差异。

内蒙古草原是作家度过青年时代并寄予最初梦想的所在,作家初期的创作都是围绕这一母题展开的。青春期所特有的蓬勃朝气与草原的广袤、无垠的绿色最为和谐,这一阶段张承志创作的色彩基调就是迷人的绿色:“明亮而浓郁的绿色令人目眩。天地之间都是这绿的流动。它饱含着苦涩、亲切和琢磨不定的一股忧郁。这漫无涯际的绿色……一点点地在他心里勾起滋味万千的回忆。”①内蒙大草原是作家度过多年知青生活的地方,与许多同龄人悲叹插队岁月中流逝的青春不同,张承志对于草原却只有满怀的眷恋与感激——那美丽动人的绿色也成为他缅怀青春与友谊的标志。草原一直是他悄悄保留在心底的一方潮湿而温柔的故园,只要疲惫的身体在茂盛的箭草、马镰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丛里,呼吸草原上清爽的空气,那大海般的绿色就会滤去嘈杂、拥挤的都市生活带来的疲惫与浮躁。绿意盎然的草原,处处充满生机与活力。它抚摸着他,拥抱着他,安慰着他,给予他母亲一般的关怀与跃动的生命的力量。“这音乐的旋律和夜的纯净的绿色,流进了他的心。他感到这颗心从没有这样湿润、温柔、丰富和充满活力。”②不仅如此,在他失意、徘徊时,草原母亲还为他亮起一盏引路的灯光,“雨丝蒙蒙的夜色中闪烁着一点光亮,像一颗翡翠的夜明珠。绿幽幽的,等待着他……是打给他的信号,就像暗夜的海洋上那灯塔的信号一样”③。在大草原宽广温暖的怀抱里,在明亮醉人的绿色海洋中,作家的笔触温暖而豁达,漫溢着浪漫与激情。

值得一提的是:张承志在《黑骏马》中关于草原日出有过一次浓墨重彩的描绘。当文中的“我”与索米娅终于互诉衷肠时,“我们”乘坐的卡车轰鸣着冲上了山口,“索米娅”与“我”见到了一生中最美好、最绚丽的黎明。“啊,日出……极远极远的,大概在几万里以外的,草原以东的大海那儿吧,耀眼的地平线上,有半轮鲜红欲滴的、不安颤动的太阳……熊熊燃烧的,那红艳醉人的一道霞光,正在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蔓延和跳跃,势不可挡地在那遥远的东方截断了草原漫长的夜……”④在这里,作家选用了灿烂的火红色,因为他自觉将永远回忆那绚美难再的朝霞和那颤动着从大地尽头一跃而出的太阳,而蕴含于霞光中的那份美好的情感唯有灿烂的火红方能尽显。显然,迷人的绿色虽然给予了作者温柔而丰沛的活力,却不能酣畅淋漓地抒发他胸中漫溢着的火一般的激情;尽管绿色蕴意着宽广而丰富,但在作家汹涌澎湃的情感面前,却因过于平和而最终显得苍白乏力,难于负载作者那种与生俱来的执著顽强、九死不悔的毅力。在发觉绿色并不真正适合自己,草原亦非理想的归宿之后,我们的作家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葱绿、无垠的草原,来到了火焰色彩与皑皑白雪奇异共存的新疆。

同样是描写霞光,天山波马的落日与草原黎明的日出却是相像又不同的。相似之处在于二者均以灿烂燃烧的红色成功地诠释了作者充沛的活力与迸溅的激情。“只见峻峭的冰峰变成了熔红的剑,山峦变成了蔓延的火,草原变成了鲜红波涌的一片大海……河床里奔走着浓红的熔浆,松木桥像烧掉了妆饰的灼灼钢骨……我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熔化,激动得痛苦难忍。”⑤而不同之处则在于:草原上的日出予人以洋溢的活力,跃动的激情,是青年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而波马的落日则使人的心灵于辉煌的终止中静默、沉思,于辉煌中体味神圣,在终止中思考永恒,带有浓重的中年况味,是唯有历经人生波折,以平静内敛、不屈斗志的心境才能充分体味的心情。

火焰般的红色不仅存在于天山腹地——人烟稀少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上,也同样有它奇丽的身影。“污浊的红水沟就从那山上流下来,……流久了,就在荒滩和南边的大沙漠中间堆了一个红胶泥的扇子面地……多少年啦,他们韩姓就靠着这块红胶土上的两样宝——雪白的苞谷面,香软的大黄杏——活命打发日子。”⑥在这里,火焰般的红色代表的已不仅仅是对于人生的思考,而是外化为生存的挣扎与抗争,而酷烈的自然环境使得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挣扎具备了神圣的光彩——愈是艰难的环境,愈能体现出顽强精神与不悔追求的可贵。

在对火焰山的描绘中,张承志将火焰色彩运用到了极致:“每一个山尖都是一簇熊熊的火。当它正战栗着激动地燃烧的时候,突然不知什么使它凝固住了。但它一定拼尽全力地挣扎过……它一言不发,默默地逆着骄阳向上挣跳,每一丝火苗都历历可数地凝固着。”⑦面对着这满山凝固的火焰,目睹它们被迫中断燃烧,却仍不屈地保持着的燃烧姿态,作者感到自己与这道坚韧的山脉间已经有了深深的了解与默契——崇尚自由、热爱生命的热情是锁不住的。即便是被囚禁,它们仍会挣扎向上,以自己的顽强冲破束缚、砸碎牢笼、奔向自由与真理。

为了表现心灵深处战胜自然、征服世俗偏见的强烈渴望,除了火焰色彩,作家还选用了酷烈的白。在他心目中,雪山上的冰雪是狰狞而冷酷的,而意为“天王”的汗腾格里峰,更是以其逼人的气势蔑视着芸芸众生。面对险峻冷酷的大自然,追求者的态度有着许多细微的转变,对此作者没有回避更没有刻意美化,而是在酷烈的白色世界中一一予以真实展现:在《大阪》中,虽然“我”在远方有即将临产的妻子,又是面对酷烈无比的冰峰——大阪,与周围众人不解的嘲笑,但“我”仍凭借顽强的毅力、不屈的斗志,最终成功翻越了大阪。因为他坚信:这里才是个够味的战场,才是个能揭露虚伪的严酷的竞争之地,只有战胜它才能显示追求正义与自由的英雄气概,只有经历挫折与痛苦,才能发掘真正高尚的心灵。追求者永远企盼着给自己的内心一个证明,于是不断迎接挑战,征服与超越……但他毕竟也是普通的凡人,在险峻严酷的大自然面前,也会感到自身的渺微与弱小,在《顶峰》中,铁木尔对自然态度的转变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面对汗腾格里峰,一向无所畏惧的铁木尔,突然觉得“那耸入天空的雄大冰峰正朝他逼近过来,把他冻成了一个渺小的雪粒……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冻得折断了”⑧。对精神家园的苦苦寻求,是张承志创作的特有轨迹,执著追求的精神固然可贵,但并非总是无坚不摧,追求者也需要更强大的精神依靠,因此,精神之旅更加漫长,追寻之路也永无停歇。在告别了绿意盎然的内蒙古草原,张承志终于发现:有着跃动火焰与凝重冰峰的新疆并非自己最终的精神归宿。偶然的机遇中,他发现了与自己天性中的伊斯兰血性极为契合的哲全忍耶。于是,漫长的苦旅终于告一段落,哲合忍耶生活的黄土高原成为他赖以安身立命的新大陆,其创作的色彩基调也由燃烧的红、酷烈的白转为凝重、旷远而富沧桑感的黄色。

其实,对黄色的钟爱,在张承志创作初期就已见端倪。在《北方的河》中,那些关于黄河的油画般的笔触是令人难忘的,“西斜的阳光下,河里满溢着一川铜水”⑨。但当时的他年轻气盛,总觉得单纯的黄气似乎不足以表达他满腔流泄的激情。于是在抒情的高潮,他总忍不住向调色盘里加上热烈的红,“黄河正在他的全部视野中急驶而下,满河映着红色。黄河烧起来啦。……铜红色的黄河浪头现在是线条分明的……黄河像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⑩。奔涌如潮的情感似乎唯有这一抹绚丽的铜红才能尽显无遗。但当他寻找到精神家园——哲合忍耶之后,作家开始越过辉煌的生活表象,深入探求蕴含于平凡甚至酷烈的风景之中的那种真正的“心劲”与“念想”。于是,他开始真正发现黄色蕴含的那种厚重与质朴,并为之深深倾心。“这片焦黄红褐的裂土秃山会灼伤你的双目。……一种难以形容的旱渴会一直穿透肺腑,让人永远渴水……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⑪在此,作家的激情依然澎湃,但却已厚重非常,色彩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肆意汪洋,甚至很难再见到关于色彩的大段文字,但那焦灼干渴的黄,却是那样锐利地烧灼着读者的心。黄土地是哲合忍耶的家园,他们生长于斯,为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为了平衡自己痛苦的心灵,他们钟情于信仰。在局外人看来,黄色对于他们似乎只有残酷与无情,但当他们遭受压迫、挫折时,黄土高原以其凝重旷达的胸怀拥抱自己的儿女,给予他们一个最为安逸、自由的家园。黄色于他们实际是故土,是母亲,是圣洁的真主。张承志真正读懂了黄色与哲合忍耶的血脉关联,所以他才能成功地把握黄色所特有的凝重、包容与坚强。

对于色彩,张承志有着独特的理解甚至偏爱,并在创作中赋予了色彩丰富的象征意蕴,为我们带来了色彩斑斓、内涵深远的文学世界。但他的创作远远未臻完美,时有力不从心之感,往往是人物周围的环境浓墨重彩,而人物本身却面目模糊、缺乏感染力。其原因不仅在于文字语言与色彩之间缺乏先天的同构关系,相较绘画语言总是苍白乏力,更重要的恐怕在于:张承志未能把握色彩蕴含的那种生命的运动与节奏。张承志笔下的色彩虽然绚烂,却总是游离于人物之外,缺乏他们那种强悍的生命特质,不能与其保持节奏上的共鸣,因而难以达到预期的震撼力。作家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开始操起画笔直接涂写,但身为他的读者,仍然盼望他能够重拾文学之笔,创作出更为辉煌的文学画卷。

①②③ 张承志:《绿夜》,《张承志文集·中短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244页,第259页,第255页。

④ 张承志:《黑骏马》,《张承志文集·中短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8页。

⑤ 张承志:《辉煌的波马》,《张承志文集·中短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411—412页。

⑥ 张承志:《九座宫殿》,《张承志文集·中短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417—418页。

⑦ 张承志:《凝固的火焰》,《张承志文集·中短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383页。

⑧ 张承志:《顶峰》,《张承志文集·中短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371页。

⑨⑩ 张承志:《北方的河》,《张承志文集·中短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85页。

⑪ 张承志:《心灵史》,《张承志文集·长篇小说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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