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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兰·罗伯-格里耶“反小说”的空缺艺术

2012-08-15枣庄学院文学院山东枣庄277160

名作欣赏 2012年36期
关键词:罗伯雅思弗兰克

⊙李 莹[枣庄学院文学院, 山东 枣庄 277160]

萨特在娜塔莉·萨洛特的《无名氏肖像》的序言中用“反小说”来概括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的革新与突破。而“新小说”派内部各个作家的探索是不尽相同的。“新小说”派的领袖阿兰·罗伯-格里耶在“反小说”的道路上走得比较远。在罗伯-格里耶的文论《未来小说的道路》中,他言辞鲜明地表达了观点。他的“反小说”不是完全否定作品、摧毁一切,而是反对当时唯一通行的巴尔扎克的小说观念。力陈这种统治了小说半个多世纪的小说观念的已成定势而无法突破。①

罗伯-格里耶在小说创作中打破了传统文学的整体观,提出了空缺论(le manque)。“阿伯里希斯锻造的指环”是罗伯-格里耶反复提及的神话。它源于德意志民族的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人类的精神像金指环一样是圆形的,环内的虚空隐喻人的自由精神。因此在作品中空缺为作者和读者都提供了自由想象的空间和精神的无限外延,从而反映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和开放性。有的学者从文学接受理论出发,如德国文论家沃尔夫冈·伊塞尔认为“作品”产生于读者与文本的相遇和交流过程中,是读者与作者共同创造的产物。因此,作品既不是纯粹文本中的客观存在,也不是读者主观性的产物。读者与文本的交流就在这些“空白”处发生的,因为正是这些需要依靠读者“以揣度去填补的地方”,把读者“牵涉到事件中,以提供未写部分的意义”②。另外,从罗伯-格里耶所处的那个时代特点来看,“空缺论”是他打破陈规、适应文学发展的需要。罗伯-格里耶说:“巴尔扎克的时代是稳定的,刚建立的新秩序是受欢迎的,当时的社会现实是一个完整体,因此巴尔扎克表现了它的完整性。但20世纪则不同了,它是不稳定的,是浮动的,令人捉摸不定,它有许多含义都难以捉摸,因此,要描写这样一个现实,就不能再用巴尔扎克时代的那种方法,而要从各个角度去写,要用辩证的方法去写,把现实的漂浮性、不可捉摸性表现出来。”③

而本文认为,除了读者接受和时代要求的两个外因以外,还存在着文学作品自身的特点。拉辛在《拉奥孔》中阐释了诗与画的区别,这里的诗不仅可以阐释为诗歌,其外延可以扩大到所有的文学作品。拉辛认为诗(文学作品)用语言叙述情节动作,而动作和情节是先后承续的,不是凭感官在一瞬间就可以掌握住整体的,这个整体要由记忆和想象来构造。因此文学作品具有独特的心理功能。罗伯-格里耶的“空缺论”实际上是从叙事性作品自身的特点出发,用文本的“空缺”激发读者想象的“填充”,用人物的“失忆”激发读者去寻找阅读的“记忆”,充分发挥了小说的叙事张力,否定了20世纪小说叙事的真实性和可信性。

在小说文本中,罗伯-格里耶预设的空缺可以归结为两类。

一、人物的空缺

罗伯-格里耶认为,传统小说家精心塑造出来的性格鲜明、形象丰满的典型人物,违背了生活的真实。新小说就是要突破这种虚假的、程式化的、僵死的典型人物。因而我们看到他所塑造的人物是有空缺的。他们不丰满、不典型甚至是模糊的、不在场的,吸引着读者不断地参与其创作。首先罗伯-格里耶笔下的小说人物显然不同于传统小说人物那样,在出身、家庭背景、身份、地位等方面有详细的考究,甚至连必要的指涉个性特征的语言、衣着、面部表情都淡化了。《窥视》中的马蒂雅思、小岛上的居民,《橡皮》中的瓦拉斯、杜邦和茹亚尔在人物描写方面都属于扁平化的人物。瓦拉斯在调查杜邦被杀案的线索时,对与案件有关的杜邦的前妻、抢救过杜邦的医生茹亚尔等重要人物都没有深究,而是像每天遇到的许多陌生人那样,和他倾谈几句话或一个晚上,但对他的经历、性格、品性一概不知。甚至人物的形象和身份是可以换位的,马蒂雅思在幻想中总是把雅克莲看做他的初恋女友奥莉维,邮电局的女职员仅仅从衣着上甚至误认为瓦拉斯就是来发电报的犯罪嫌疑人。

罗伯-格里耶高度赞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塑造的尼古拉·斯塔弗罗金纳,这个人物的魅力就在于他的空缺性。“他是魔鬼中的魔鬼:一个失踪的魔鬼、缺席的魔鬼。他几乎总不在叙事现场。”④福柯认为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好像有一个藏匿处,有一个盲点,有某个东西,它从来不在那里,但话语又来自那里,这就是罗伯-格里耶。”⑤福柯的话实际上是在说《嫉妒》中“既缺席又在场的叙述者”。《嫉妒》所描写的第三者就是小说中“既缺席又在场的叙述者”。然而这部小说并没有明确这个人作为叙述者的存在。我们只是从文本的叙述中发现他的蛛丝马迹。

初读《嫉妒》一定认为小说使用第三人称叙述了关于阿X和弗兰克的故事,然而他们自己不可能嫉妒自己。作品没有提及第三者的言行举止,似乎嫉妒者并不存在。但是细读文本就会发现嫉妒者就在小说的场景中。例如描写阿X给坐在露台上的弗兰克倒酒时,叙述者说:“在一片黑暗中,为了防止不慎将酒杯弄洒,阿X尽量地凑到弗兰克的座椅旁边。小心翼翼地举着要递给弗兰克的酒杯,另一手按着椅子的扶手。她凑得太近了,两个人的头差点儿碰到了一块。”又如阿X与弗兰克进城购物,由于汽车抛锚,不得已在城里的旅馆住了一夜。回来后,阿X和弗兰克多次诉说了事情的原委。对弗兰克的述说,第三者评议道:“他的话一句接一句,说得很是地方,完全合乎逻辑。这种叙述方式前后一致,很有分寸,越来越像法院上的那种证词或交代。”他又特别在意的是阿X“始终没有谈到她过夜的那个房间的情况,她扭着头说:这事不值一提,那家旅馆如何不舒服,以及房间里蚊帐如何破,都是人所共知的”。这些言辞尖刻的评论,透露出叙述者即第三者就心怀嫉妒地坐在餐桌旁和露台上。

作家刻意把这个匿名的人物变成一种泛化的所指,以阻止他直接在小说中有行动、有对话,取消了他存在的痕迹。因此,他是一个虽然在叙述场景中存在但不露声色的潜在的在场者。他在作品中没有面目、没有身影、没有行动、没有语言,没有确定的身份。他唯一的姿态是“看”。作品以某个不确定身份的人物视角叙述了女主人公阿X与男邻居弗兰克的频繁交往和暧昧关系。叙述话语中充满了“嫉妒”,叙述者多次参与到了这两个人物的交往活动中,却极力从他们交往的场景中抽身而出,在他的叙述中取消了自身的存在。这种叙述方法的创新意义并不仅仅形式技巧上刻意为之,以造成隐晦的、不确定的、限制性的叙述效果,而且在于反映了叙述者在精神上游离于阿X与弗兰克之外,或者被阿X与弗兰克冷落、隔离之下的真实心理体验。

二、情节的缺失

情节是文学作品中主要事件的形式序列,可以称为故事结构中的主干,它是人物和环境的支撑点。虽然各种文体的作品中都可能有情节,但情节与小说的关系似乎更加密切。在比较传统的小说中,情节的发展与安排都有相对稳定的组合模式,常见的有对比式组合、递进式组合和转折式组合等。然而,20世纪以后的小说家在小说情节的组合方面更具有探索精神和创新意识,他们在情节的安排与处理上表现出了许多与传统写作者截然不同的审美趣味,寻找到了小说情节组合的多种可能性。对于传统小说而言,情节的完整性和因果关系是小说被理解的基础。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⑥。巴尔扎克认为“艺术的使命是选择自然的分散的部分、真理的细节,以便使他们成为一个纯一的完整的整体”⑦。因为相信世界是可以解释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家们总是给每一件事附上似乎无懈可击的因果联系,一件事引发另一件事,环环相扣。

但是当对世界的认知发展到现代哲学的时候,有人对此提出了疑问。英国哲学家休谟认为,人们之所以产生“因果关系”的印象,只不过是某种心理习惯和经验观察的结果,因果关系不是必然的,而是概然的。⑧因此20世纪的小说家在情节的设置方面突破了完整和因果关系给作品带来的束缚。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内部的各个部件本身就界限不明、变化莫测甚至自相矛盾,他们彼此脱节或相互重叠。作家取消了小说的完整性而把情节拆散得七零八落,读者很难理清各部分或段落之间的逻辑关系,打破了情节发展的连续性。让小说情节在时间顺序和因果关系上呈现出“空缺”。

1.时间上的空缺

《窥视者》的主人公马弟雅思从登上小岛开始就计算在一定时间内必须完成出售手表的任务。所以他在小岛上的一切行动都是严格按照时间的限定去完成的。他到达一个地方或卖出一只手表总要看他的手表。因此他的所有行动都在时间上作了标记。然而正是因为如此,马弟稚思行动时间有一个四十分钟的“空缺”,马弟雅思极力掩饰这空缺的四十分钟他在做什么。所以作品似乎在暗示这段时间正是他的作案时间。这样,时间不再是小说中的一个完整要素。时间的空缺、时序的颠倒使马弟雅思的幻想和现实趋于混乱、界限不清。马弟雅思甚至有时会失去感觉的记忆,造成情节叙述的空白。这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做过的事情,所以具有了作案时间和嫌疑。因此马弟雅思在得知雅克莲失踪后,惴惴不安地向小岛上的居民解释行程和时间,试图证明他没有嫌疑。实际上小岛的居民并没有询问他与雅克莲之间的联系,而是由于这段他失去记忆的时间空白,导致了他自己对自身的怀疑。也许他正是这个案件的真凶,他从看到雅克莲的照片开始,就将她想象为他的初恋女友奥莉维,潜意识里具有侵犯她的动机。他是一个具有性虐待倾向的幻想者,他并不能分清楚现实和幻想的界限。所以可能他将自己的幻想付诸了行动,并且在现场留下了糖纸和烟头等证据,他就是真凶,于连是窥视者;也许他没有付诸行动,只是沉浸在幻想中,于连捡了他的烟头和糖纸放在现场栽赃给他,于连是真凶,他不是真凶;也许是马弟雅思的朋友彼埃尔,彼埃尔的女友说他正好在这段时间内在悬岩上游荡,半截烟头是他留在现场的,他是真凶,他的女友可能是窥视者;雅克莲声名狼藉,是小岛上的居民都痛恨的有伤风化的“小妖精”,小岛上每个人都具备杀害他的动机……这段时间的空白造成了无数种对真相的设想,空白在某种意义上还原了真相的多种可能性,而不是雅克莲的家人那样冷漠,小岛上的验尸官和警察那样草草了事,在没有确切根据的情况下就判定了雅克莲的死因。空白和多义反而更加靠近真相,而不是通过一个假的判断永远远离了真相。

2.因果关系链的空缺

在情节的发展中,时间顺序链往往与因果关系链有连带关系。情节的因果关系随着时间的顺序发展,时间的发展推动着情节的因产生果。因此,时间的缺失往往造成情节的不完整,从而造成了情节因果关系链的断裂。生活本身就是无序的,因果关系只不过是文本企图达到有序的一种企图。因此,缺失因果关系的情节给受述者提供了多种假设阅读的可能性。

《窥视者》中的马弟雅思确信自己有“作案”的嫌疑之后,按照起航的时间准时来到码头,为什么没能赶上航船?作品的前后文中并没有交代过航船有提前起航的规律。因此马弟雅思被航船耽误了行程的前因,与滞留小岛后果没有严密的因果关系。马弟雅思被这次偶然提前的航班给愚弄了,给马弟雅思留下了三天的躲避追查和心理煎熬。如果按照雅克莲的男友于连所说,他窥见了马弟雅思的“作案”,为什么于连不告发马弟雅思?马弟雅思努力为自己有不在场的证据进行辩解,为什么没有被怀疑?甚至在没有居民发现尸体之前,他就给雅克莲的死作了断言:“现在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马弟雅思在小岛居民面前漏洞百出,为什么没有引起小岛居民的注意。对这个情节的因果关系,读者甚至可以这样理解:文本在潜层意义上表明真相正是小岛居民有意回避的事情。

此外,小说还用大量的对物的描写来打断对人的描写,用大量的旁支细节来打断整体情节的发展,故事的情节不是像传统小说那样的直线或曲线,而是散乱无章、支离破碎、头绪杂乱的虚线。作品突破了按时间顺序和空间关系的传统叙事格局,把时空完全打乱,使“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幻境、想象与推测互相交错,时间颠倒,位移景动,境界混乱。作者常常又不加任何说明与提示。

《橡皮》的第一章第三节有一段瓦拉斯的意识流,他的思绪像电影摄像机一样不断地转换镜头,其中既包含“时间蒙太奇”,又包含“空间蒙太奇”。他由回忆起和扫人行道的妇女谈话展开了对过去往事的追寻,他曾经跟随着他的母亲走过这条街巷,母子俩是来会见亲戚的。他又从对那个妇女的第二句谈话想起上司费比乌斯关于如何做一名优秀情报人员的教导,联想到对这件政治谋杀案的前期调查和面临的困境。小说情节本身并非不连贯,但是作者使用了类似某些“现代画派”的技巧,把完整的情节和人物形象打碎了,再把它们的碎片重新组合。读者只有通过反复的阅读,用他提供的“碎片”去黏合出一组完整的画面。

综上所述,罗伯-格里耶主张采用“空缺”的创作手法彻底颠覆传统文学创作中的“完整”原则,把“空缺”看成是新小说最重要的特性之一。罗伯-格里耶说:“自从上帝死后,便是存在本身的碎散、解体在无终止地延伸着。”⑨正是这种破碎的、解体的现实存在的本真状态,消解了传统文学所勾勒的关于“完整”的假象。罗伯-格里耶的“空缺论”实际上是从叙事性作品的独特心理功能出发,用文本的“空缺”激发读者想象的“填充”,用人物的“失忆”激发读者去寻找阅读的“记忆”,充分发挥了小说的叙事张力,否定了20世纪小说叙事的真实性和可信性。

①③ 柳鸣九编选:《新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9—60页,第567页。

② 马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79—580页,第583—584页。

④⑨ 罗伯-格里耶:《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第三卷),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206—207页,第217页。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⑤ 福柯:《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36—43页。

⑥ 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7页。

⑦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0期),知识产权出版社1965年版,第137页。

⑧ 休谟:《人性论》(上册),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90—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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