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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的自然书写

2012-08-15段凌宇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4

名作欣赏 2012年29期
关键词:高山河流云南

⊙段凌宇[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84]

作 者:段凌宇,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诗歌。

每个诗人的背后都有一张具体的地图:故乡、母语、人生场景。诗人的地图,必须来自实地的测量,空气、地形、河流的速度、海拔的山峰。诗人不过是一个土地测量员。某种意义上,写字的冲动就是来自对此地图的回忆、去蔽的努力。如果说,乔伊斯用尤利西斯的肋骨测量都柏林的河流,在卡夫卡那里,那座城堡是他测量布拉格的尺度,那诗人于坚的地图就是故乡云南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一、近乎神性的自然

于坚20世纪80年代从赞美边地风情开始诗歌创作之路,《河流》《高山》《避雨之树》《阳光下的棕榈树》《横渡怒江》《我看见草原的辽阔》《滇池》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大量散文也以这块红土高原为对象,高黎贡山、苍山、虎跳峡、泸沽湖、抚仙湖、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丽江……他的早期诗作主要选择自然景观和动物作为意象,如高山、河流、树、滇池、春天、蚂蚁、鸟、黑马、蝴蝶,称颂自然的壮美和造物的神奇。这些诗作深受惠特曼的影响,但他的接受并非在于单纯的诗歌技艺层面,首先是云南的地理环境对一个诗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能与惠特曼产生共鸣。同时,我们也从中读出了一种属于诗人和生息在那块土地之上的男女对待自然敬畏和谦卑的态度。让我们试以写于1984年的《高山》为例,高山与人在这首诗中呈现出一种从对峙走向依存的关系。

高山把影子投向世界

最高大的男子也显得矮小

在高山中人必需诚实

人觉得他是在英雄面前走过

他不讲话 他怕失去力量

诚实 就像一块乌黑的岩石

一只鹰 一棵尖叶子的幼树

这样你才能在高山中生存

其笔下的山川自然似有神性,人在它面前仿佛面对远古时期的英雄,只能以“诚实”和“沉默”待之。直到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就像一块乌黑的岩石、一只鹰、一棵尖叶子的幼树”,但这样放低姿态却并不导致人性的泯灭,换句话说,他恰恰因为谦卑而重新赢得了世界,“才能在高山中生存”,从而登上峰顶。谁能说在“不停攀登”的过程中自然和人不是产生了一种近乎角力也近乎“爱”的情感。“他们摧毁高山/高山也摧毁他们/他们创造高山/高山也创造他们”。诗歌至此却陡地一转同时境界得以开阔,人的行走和攀登始终走不出连绵的高山,“但在山峰你看见的仍旧是山峰/无数更高的山峰”,他只能继续沉默行走。最后一节看似写的是人,但人与山如亲人般难以分离,“在云南有许多普通的男女/一生中到过许多雄伟的山峰/最后又埋在那些石头中”,他们不是自然的征服者,只是行走和长眠于山中的普通人。全诗至此升华出一种庄严的境界,自然与人同样无言而伟大,归根结底,人的伟大源于对自然的归顺和敬畏。这让我想起泰戈尔的名言:“当我们谦卑的时候,就是我们最近于伟大的时候。”①

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在于坚的笔下与我们如此亲近,高山、河流、乌鸦、老鼠……如有灵性,但在亲近中仍保持着遥远,那个神秘的世界只能让人远远地敬着。高原人对自然怀有一种类似宗教的情感态度,人们把收获看做神的赐福,“下一个秋天/坠落在箩筐中的果实/是否依然来自神赐”(《苹果的法则》)。“在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你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些河流/就像谈到他们的上帝”(《河流》)。河流的源头“使最初潮湿的那儿/看上去像神的眼睛”(《苍山清碧溪》)。这种神性不是来源于《圣经》或者西方诗歌,更多源于千百年来在这块多民族多宗教和睦共处的土地上当地人与自然相处的方式。“在云南,山峰、河流以及负载着一切的大地,自古以来一直被当地人崇拜和敬畏着。神灵住在大地之上,而不是天国或者寺庙里。神灵住在青山中、流水上、岩石上、丛林深处、山洞、湖泊之内,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人们天生就知道。即使彻底的唯物主义流行于这个世界,依然没有完全动摇人们对大地的迷信和敬畏之心。”②宗教或者信仰不是高高在上,不染人间烟火,而是存在于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存在于劳动、婚礼甚至游戏活动中。他曾说:“云南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遥远”,但遥远也是现在时的,它只有在现场、在普通人生活中才能被体验、觉悟。

二、天、地、人、神的一体化

原初的自然是个包容性的概念,是一个神、人与自然共在的空间,是天、地、人、神的一体化。诗人有一颗和自然界造物相连的心,“玉米的心/鸟的心/土地和种子的心/我有晴朗而辽阔的心/无法掩饰这真实的感情”。素不相识的人们聚集在一棵树下,“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黑的皮肤”,“我紧贴着它的腹部/作为它的一只鸟”,如同孩子在母亲那里寻求庇护。

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信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

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 我们将比它先老

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 这感情与生俱来

——《避雨之树》

对诗人而言,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主次的地位关系,而是各个生命之间平等交往、互相应和的关系。自然时时与我进行精神的往复交流。“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③他对自然怀着一种近于“爱情”的依恋,“我曾经在一次越过横断山脉的旅途上/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爱情/使我一生都在燃烧”(《我知道一种爱情……》),有时“我和上帝亲密地谈谈”(《作品 41号》)。交流,首先要学会倾听和尊重,“只要开开窗子/或者走到户外”(《守望黎明》),就会“世界的声音涌来/把我的耳膜打湿”,“那是树叶和远方大海的声音/那是阳光和岩石的声音/那是羊群和马群的声音/那是风和鹰的声音/那是烟的声音/那是蝴蝶和流水的声音/那是城市和大工厂的声音/那是人类和神地们的声音”,秋天的下午,诗人独坐在大高原上,“听到世界的声音传来/这伟大的生命的音乐/使我热泪盈眶”。“在旅途中/不要错过机会/你要去林子里躺上一阵/望望天空”(《在旅途中/不要错过机会》),人们生活在自然之中,自然的气息也融入了人的生命。春天“踢开我的窗子/一个跟头翻进我房间”(《春天咏叹调》)。远方的风“吹进我的家/吹开我的窗帘”,随着风与“我”的交融,“我已成为远方/远方的人们永远向往的远方”,(《远方的风》)我也成为了一道风景,而景物融入了我的生命。在这些诗歌中,我们看到了一种超越狭隘的个人主义的生命姿态,敞开自我,感受整个自然存在的波浪冲击,使自我之外的生存涌入我们的生存。自我保持着某种原初的统一性,这是共同体验的生命,人、植物、动物、风、流水、神相互趋近、相互依偎,达乎一体,但又保持着各自的本质。

即使在这样的亲近中,自然依然保有着固有的神秘和不可企及。“怒江流得冷静/一身黑衣的大法官目光炯炯”(《横渡怒江》),他的威力唤起了人类的恐惧之心,“恐惧感是古代世界最伟大的神性之一”,④而“世界依然有着唤起我们的恐惧之心的东西,世界重新具有了神秘感”。“有些地带永远没有人会知道/那里的自由只属于鹰”(《河流》)。因此,有限的个体尽量不去侵扰他们,“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使我沉默”(《作品57号》),“面对千山万谷我一声大叫/想听自己的回音但它被风吹落……我颤抖着贴紧发青的岩石/就像一根发青的白草”。个体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和有限。因为人只是“附着在世界表面的植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一阵风带走”,而神圣的造物“和大地血肉相连/它们是大地的手”,具有我无从进入的灵性。一匹黑马“从来就不是坐骑”,不是人类的奴仆,他才是大地之子,生命之子,“它站在我的道路之外/另一个宇宙/我永远无法向他靠近”(《黑马》)。

三、作为根基的大地

20世纪80年代很多诗人都热衷书写自然和宇宙的意象,杨炼、江河、海子更多将其作为民族精神的象征和历史的寓言。我们试比较江河的《诺日朗·日潮》:“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落日”“大地”“岩石”“苍鹰”这些自然意象被象征化、抽象化,而于坚笔下的自然保持了与云南丰富的自然地貌、普通男女以及诗人自身的具体联系,他只是牢牢地抓住故乡的大地,抓住他的那一小片地盘,一点点渗入深处。一个具体的农民,“他锄的不是大地/那是一个更辽阔的概念/他的土地是小的/两亩半/在村子西头/马过河的岸上 有着核桃树和石榴树的那块”(《想象中的锄地者》)。“故乡许多人小时候/都在滇池边拣边花石头”(《滇池》),于坚用诗歌重现故乡的尊严。许多普通的男女一生行走于雄伟的山峰之间,“最后又埋在那些石头中”(《高山》)。他对此曾经说过一段恳切的话:“对于云南土地上出生的写作者,云南是我们存在的现实,是生产我们生命和文化的基本元素的大地。”⑤他一直从在者或居民的立场写作,深入到云南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

我们不能因此只把于坚当做一个地方性诗人,在技术时代大地,恰恰是我们被遗忘的本源。在现代人的狭隘的自然观里,大地以及其中生长的生物只是有待征服和被改造的对象。而于坚认为其中蕴藏着存在最丰富的可能性,一片被人们功利性的目光视为无用的荒地,其实是自然充沛的原在,“天空雄伟荒凉,大地原始辽阔……那山坡上到处是黑色的石头,神的手把它们塑成令人感动的形状。蝗虫在蹦跳,无数黄色的小花开着,躺下去看,那是一片无数太阳在旋转的宇宙。”⑥一切造物都是大地的种子,与大地血肉相连,它承受筑造,滋养果实,蕴藏着水流和岩石,庇护着植物和动物。大地敞开人的生命存在的本源,正是在生命本源的守护中,作为生命家园的自然,激活我们与他者、自然共在的生命意识。我们终有一死的人就成长于这大地的涌动和生长中,我们从大地那里获得了我们的根基的稳靠性。如果我们失去了大地,我们也就失去了根基。

① 泰戈尔:《飞鸟集》,郑振铎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页。

② 于坚:《苍山青碧溪遭遇神灵记》,《正在眼前的事物》,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页。

③ 刘勰:《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7页。

④ 于坚:《在大研镇思》,《正在眼前的事物》,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66页。

⑤ 于坚、陶乃侃:《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拒绝隐喻》,第217页。

⑥ 于坚:《丽江后面》,《正在眼前的事物》,云南人民出版2004年版,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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