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薛宝钗形象寓意分析
2012-08-15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曲靖655011
⊙孔 婵[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 曲靖 655011]
作 者:孔 婵,硕士,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红楼梦思想与艺术。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以其家族在“秦淮风月”之地享受了长达六十年之久的锦衣玉食的“繁华”生活后,骤然遭遇丧失爵位财富的变故,不得不挣扎在“满径蓬蒿”、“举家食粥”间的生活经历为素材而创作的。作者前后两段截然不同的生活处境,使他对失去的富贵备感神伤而梦回红楼;这种感伤、梦回既流露出对往昔的怀念,也浸透着不肖子孙的自责;而这种怀念、自责既表现为对先人的愧疚,也表现为对家族女性命运的悲悼,正是大家族男性无材补天,才使得覆巢之下的家族女性在家族变故的背景下承受了苦难的命运。这种悲悼之情,凝集成了《红楼梦》作品中薄命的金陵十二钗形象,其中,尤以“艳冠群芳”的薛宝钗为突出。作者通过薛宝钗形象由“红楼”的千金变为雪满山中的高士的身份转换,由富贵热闹而平淡冷清的前后两段截然不同的生活处境的变化,既从不同角度叙说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原型,曹氏家族因“子孙不肖”、“彼此告讦,互相残害,由此而引来最高统治者的残酷打击,造成了整个家族的彻底败落”的变故过程,同时又抒发了个人的红楼梦幻情。
一、薛宝钗形象寄寓了作者家族兴衰感
《红楼梦》中,曹雪芹塑造的薛宝钗形象,无疑借鉴了唐人李白、白居易等名家和清初著名剧作家洪升的《长生殿》中的杨玉环形象。杨玉环从贵为贵妃,礼比皇后,享尽荣华富贵到魂归蓬莱,寂寞冷清的大起大落的处境,和曾享“繁华”,却沦落到“满径蓬蒿”的曹家由盛而衰的经历有几分相似,这些相似敲击着曹雪芹,并最终影响了薛宝钗形象的创作。
唐人作品中,盛世的杨玉环曾多次被比为国色天香、雍容华贵的“花王”牡丹。《红楼梦》也以牡丹喻家族盛时的薛宝钗。小说不仅在二十七回回目“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三十回贾宝玉和薛宝钗对话时,言“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等多处以杨妃喻薛宝钗,更描写薛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具有牡丹的雍容华贵之美,在怡红院“群芳开夜宴”的宝玉生辰一回,写宝钗抽到的花签所画为牡丹,直接以牡丹冠名薛宝钗。
同样,在对安史之乱有铭心之痛的唐人笔下,因安史之乱而魂归蓬莱的杨玉环是乱后梨花,尤以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描写为突出;而《红楼梦》中,曹雪芹塑造的薛宝钗,姓“丰年好大雪”之“薛”,初到荣国府时,住在荣国府的梨香院,家族变故后,过着“雨打梨花深闭门”的生活,俨然是另一个杨玉环。实际上,曹雪芹的家族的兴衰都与杨玉环的起落有几分相似,曹雪芹借鉴杨玉环形象而塑造的薛宝钗形象,实质上也寄寓了作者的家族兴衰感。
二、薛宝钗的热毒寄寓着作者希冀补天的热望
《红楼梦》中,“艳冠群芳”的薛宝钗,出身于“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家庭,她一出场便与获取功名富贵,追求现实利益有扯不断的联系。而这种对富贵强烈占有、对功名执著追求的愿望是薛宝钗与生俱来的,“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第七回)。
《红楼梦》对薛宝钗这“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的“热毒”,作了不同角度的描写:
其一,对皇权的向往。薛家举家上京,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送薛宝钗上京待选秀女。薛宝钗虽出身皇商家庭,但因为“自幼便生活在传统文化的浓厚氛围里,得以接受较为正规的文化教育”,而使她与夏金桂之流截然不同,她希冀凭借自身的优秀而“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待选秀女虽没了下文,但薛宝钗对皇权却始终羡慕着,在她口里不仅是“金殿对策”、“仕途经济”之类的话常有出现,而且,对省亲的贾元春也流露出羡慕之情。
其二,对贾宝玉如乐羊子妻劝学般规劝,希望贾宝玉像很多汲汲名利的文人一样“读书明理”以“辅国治民”。对此,她不仅对贾宝玉“借词含讽谏”,以“无事忙”、“富贵闲人”嘲之,更时时借机规劝其谋取功名,这种热烈规劝甚至使贾宝玉愤然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其三,固结君心,笼络人心,打击异己,而且这些方面,薛宝钗都毫不逊色于唐宫的杨玉环。对贾府的君——贾母,薛宝钗竭力奉承。而对可能影响她“艳冠群芳”地位的人,她毫不犹豫地打压。薛宝琴因得到贾府千金贾探春、丫环晴雯等的赞美,贾母则不仅“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还给了薛宝琴一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薛宝钗就一反平日的豁达大度,以开玩笑的口吻对薛宝琴说:“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绵里藏针弹压了堂妹。
薛宝钗的这些“热毒”,都表明闺中的薛宝钗之流,跟官场的表字时飞的贾雨村之流一样,为了利益的最大化,都可以以“时”处事,这或许是《红楼梦》以“钗玉匣内待时飞”绾联薛宝钗与贾雨村的原因。这种以“时”处事的特点,体现了追求功名富贵的封建文人站在主流位置上时的种种姿态:圆滑,左右逢源,能取悦大多数人,以确保在官场中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对影响仕途的物象,则不择手段加以清除。有“热毒”的薛宝钗,与石头未经挫折而要立意补天,与贾雨村的热衷出仕不计手段是一致的。作为文学作品,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的病症、药方,都是文学化笔墨,是为塑造人物形象而特别设计的标志性、点题性描写,作者在此借薛宝钗的“热毒”表达自己对个体在功利社会中对皇家给予的功名富贵的渴望与追求,是作者意欲补天的诉说。
三、薛宝钗的冷香蘅芜,寓意作者补天愿望的被摒弃
无论薛宝钗对功名的热望与追求有多么强烈,无奈生于末世薄命的她,注定没有显示才能的机会。正如渔阳鼙鼓惊破了杨玉环的盛世霓裳羽衣舞一样。四大家族的迅速衰落,也惊破了薛宝钗直上青云之梦,这种描写实际上寄寓了作者虽有心效忠最高统治者,但最终却被摒弃而雪窖的无奈。
《红楼梦》中宝钗之名,作者借甄香菱之口,明确告诉读者,源于李商隐《残花》诗:“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曹雪芹在此以“残花”因无计留春而掩关独梦,如此则宝钗无日不为尘埃所封,来隐喻薛宝钗被埋没的人生,也即作者被弃、被埋没的人生。
而薛宝钗所居蘅芜院之蘅芜,典出晋王嘉《拾遗记·前汉上》:“帝息於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这个浸透着怀念、生离死别之象的意象,曹雪芹以之命名薛宝钗的居处,明写薛宝钗极度劳神远望而不见贾宝玉归返的失落,暗里抒发被皇家遗弃的补天石的痛苦。
据专家考证,小说中,薛宝钗到贾府时应有十四岁,其时,薛家因薛父已死而中落。投奔至贾府后,她以服用“秃头和尚”给她的集尽四时白花之蕊,以雨、露、霜、雪,甘苦二味,苦修苦炼而成的“冷香丸”来抑制“热毒”。“冷香丸”因此象征着她在历尽薛家家道中落的“冷”之后,成功地接受了“癞头和尚”及“跛足道人”这一僧一道的点化而逐渐摆脱对功名热望的“凡心”、“热毒”而渐悟“冷”之佳境,所谓:“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
渐悟“冷”之佳境后,薛宝钗不仅其人达到了“竟是雪堆出来的”的境界,而且她的住所蘅芜院,更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雪的意象于薛宝钗被作者赋予了多重含义,在“丰年好大雪”中,雪是财富的象征,在经历了家族变故和统治者这层“天”的打击后,雪对于卧于雪满山中的高士薛宝钗来说,是其品格高洁的象征。
因为被皇家雪藏,处境由炙手可热变得寒冷,而现实处境的寒冷,使薛宝钗的用世意识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冷却了对功名的热望之后,她犹如蘅、芷,越冷越“苍翠”、“冷翠”而散发“清芬”。而清香芬芳与冷香浑然天成,则象征着薛宝钗最终摆脱了“热毒”的困扰,超越了一切世俗之情的羁绊,摒弃了曾经追求的补天热望而成为山中高士,以傲岸王侯,这或许也是作者为“雪芹”之意。作者以冷香蘅芜,寓意了自己最终与统治者的决裂,对补天热望的摒弃。
总之,《红楼梦》中,作者塑造了由热到冷、由富贵而清贫的薛宝钗形象,通过薛宝钗前后落差的处境,隐喻了作者处境的变化、家族的兴衰。《红楼梦》中博学、练达、美丽的薛宝钗,欲选秀女而不能,欲齐家族而不得,而终至单栖的种种遭遇,正是曹雪芹之补天不得的孤愤的集中表现。薛宝钗最终的超脱,则寓意了作者在经历了追求富贵而备受打击,甚至是皇家的无情抛弃后,由反思到痛苦,再到忏悔,最后皈依佛、道,在远离红尘的山中,获得心灵的平静的经历。这就是作者开篇以“山中高士晶莹雪”总括薛宝钗的原因。薛宝钗作为十二钗之首,又贯领《红楼梦》全书,其形象寓意了作者从追求保有家族富贵到失意、到傲岸王侯的红楼梦幻情。
[1]俞晓红.天光云影共徘徊——简论薛宝钗气质中的传统文化因素(上)[J].中国语文(台湾),1993,(07).
[2]曹雪芹.红楼梦古抄本丛刊: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南图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