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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中的末世景象与觉醒者的叛逆形象

2012-08-15河南

名作欣赏 2012年13期
关键词:盛世宝玉

/ 河南_李 泓

《红楼梦》是通过荣宁二府的生活来展开故事情节的。荣宁二府膏粱锦绣的贵族式家庭生活和当时的社会生活是曹雪芹描写的主要对象,作者把封建盛世贵族阶层奢侈的生活场面和繁冗的礼教习俗立体而逼真地展现在了《红楼梦》的艺术世界里。不过荣宁二府只是金玉其外,实已是败絮其中,作者是在华丽的背景下写其没落衰败的。

解读四大家族的口碑,其背后是他们在金陵的霸道一方。号称“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翰墨之族”,而其所为却是“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迫使到金陵来做官的人必须持他们的名单作为“护官符”。曹雪芹通过府衙门子指点贾雨村的话,尖锐地揭露了当时的黑暗政治:“如今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做护官符。”正是凭借这张“护官符”,薛府的纨绔子弟薛蟠可以打死冯渊、强抢香菱,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进京访亲。作者以这样一场官司安排在小说开端,又写得具体细致,以貌似鼎盛时期贵族政治腐败堕落的侧面,反映了那个实已病入膏肓的时代。

首先,金陵四大家族既是封建宗法制度的代理人,又是皇权专制统治的支柱。他们大都是皇亲国戚或开国元勋,与专制王朝血脉相通,并以皇室为靠山,勾结地方官吏向社会各个阶层伸出压迫和剥削的触角。徇私枉法的罪恶冤案在《红楼梦》中又何止冯渊一案?且以主要人物女管家凤姐为例,在她短短一生中要么仗势弄权,要么贿赂公行,颇有几条人命断送在她手上。第十二回的“毒设相思局”,虽然贾瑞是咎由自取,却可见她手段之阴险毒辣。第十五回的“弄权铁槛寺”,为了三千两银子的“好处”,一纸之书指示地方小吏拆散一对相爱的年轻人,以致他们双双自尽,而且蛮横地扬言“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要说行就行”。第四十四回里被贾琏玩弄的女仆鲍二家的也死在她手上。第六十九回尤二姐亦被她施展连环诡计被迫吞金自尽,为掩饰罪行她还企图对被她利用的尤二姐前夫张华灭口。像这种恃强凌弱、谋人财物、拆人婚姻、害人性命的事,在荣宁二府可谓时时在上演,数见不鲜,而这种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正是末世濒临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次,子承父业的传统在居于统治地位的豪门贵族中逐渐衰落和消逝。荣宁二府承祖上荫庇的子孙已历经五代,现在掌门的是宁府的贾敬和荣府的贾赦、贾政。贾敬是一心想做神仙,其他都不放在心上。荣府贾赦贪而好色,其弟贾政虽云“自幼酷喜读书”,却只见他向宝玉施威,未见有什么学问和作为。其子辈贾珍、贾琏更是荒淫无耻,提起草字辈贾蓉、贾蔷、贾芹之流亦是与纨绔子弟无异。正如荣宁二公之灵嘱警幻仙姑所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

再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从经济的角度来看这些贵族之家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府邸上主子们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珍馐美味,用的是金银珠宝。他们一次普通的消遣娱乐用的银子,用刘姥姥的话说就够“庄稼人过一年了”。遇到婚丧喜庆的大事就更加奢华靡费。宁国府贾珍为了秦可卿的身后事要“尽其所有”;而荣国府为了元妃归省不惜修盖了豪华的大观园。即使如此,这番荣华景象比起四大家族在江南接驾的所谓“盛况”也已相去甚远,可见,农民流尽血汗创造的财富也愈来愈难以维持这些贵族们的挥霍。还是冷子兴看得准:“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的外面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连掌管家族内务的王熙凤也经常流露出“出去的多,进来的少,一日难似一日”的忧虑。

第四,清王朝变幻莫测的时局使这些贵族之家徘徊在福祸无常的境地,以致人心惶恐,草木皆兵。“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本是大喜事,但在真实的信息未披露之前,皇上的突然召见也成了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霾。“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表面上这个大喜事给这公爷府带来了锦上添花的荣耀,让荣宁府上下莫不欣然雀跃,言笑鼎沸不绝,似乎老天的恩赐又能够绵延不绝了。然而元春的册辞中预示其结局是凶恶的“虎兕相逢大梦归”!不仅如此,晋封贵妃在凤姐的梦中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终将食尽鸟投林,只落得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曹雪芹笔下“盛世”的盛况以及人事发展的脉络中无不弥漫着浓烈的、挥之不去的末世气息。

荣宁二府创业的功绩只属于老一代,到了贾敬、贾政及其下一代,已是荒淫腐败,暮气沉沉,明显露出了落日般的末世光景。这展现的虽是现实社会的冰山一角,却也是烂透了的封建社会必将崩溃的缩影。曹雪芹就是在现实与理想的特殊环境里塑造了青年贾宝玉的叛逆形象。

其一是以荣宁二府为中心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所代表的社会现实环境。他们对外是“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对内则相互婚配,以通婚的方式作为互相关照的纽带。荣国府的老太君是史家的。贾政和侄子贾琏的妻子都是来自王家。薛宝钗的母亲薛姨妈又是王夫人的同胞姐妹。这样相互联姻的结果就是在荣国府里形成了族系势力。荣府的家政大权在贾政手里,内务则掌握在其妻王夫人手中。由于王熙凤是王夫人的亲侄女,故而嫁给贾赦的儿子贾琏后,夫妻俩能够来到荣府管事。特别是这外来的管家王熙凤,倚恃老太君的宠爱而飞扬跋扈,以致积怨甚多。连她的婆婆邢夫人也经常伺机而动给她制造难堪,邢夫人实际是抄检大观园的背后发难者。为了替贾宝玉的异母兄弟贾环牟取继承权和家产,贾政之妾赵姨娘也在使用阴险的手段暗算凤姐和宝玉……主子中间这种派系势力也延伸到管家和陪房的奴仆之间,赖大家、林之孝家、周瑞家、来旺家等都依靠不同的主子营造起不同的家派,真可谓上下相依、左右牵制、盘根错节……可以说封建宗法社会在贵族生活中所体现的等级差异造成的欺世盗名、尔诈我虞、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弊端,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没有一部能像《红楼梦》这样写得如此动人心魄、入木三分。

这就是主人公贾宝玉生长的污浊的现实境地,他极力设法逃避,尽管在他父亲眼中宝玉须被教养成诗礼传家的孝子忠臣,然而宝玉即使挨打后依然故我,不仅闭门避俗,进而愤言焚书。

其二是贾老太太的娇养和大观园女儿们的宠爱所营造的理想环境。宝玉是贾母晚年安享天伦之乐的膝下爱孙,她凭老祖宗的地位把宝玉娇养在内宅以脱离贾政的强制管教。这样一来,互相矛盾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的特殊性格,使他有了接触所谓非正统的空间的可能。大观园虽然也有主子和奴仆,但等级界限相对模糊,甚至充溢着和谐自由的世外桃源般的情趣。封建的礼教枷锁、功名利禄和男性贵族的腐败虚伪、丑陋俗鄙,与大观园少女们的辛酸苦楚和纯真无邪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使宝玉产生了对象征世俗的男人的轻蔑厌恶,产生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的感喟。这番话虽有些呆稚,但曹雪芹却以此表现了一代新生力量对男尊女卑封建思想的反抗。

宝玉挨打后,“离经叛道”的思想更加严重:“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这段文字说明贾政的正统管教不仅一点没起作用,而且更激发了宝玉的逆反心理,坚定了宝玉的反礼教信念。

贾宝玉愤世嫉俗的叛逆性格集中表现在:一是他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却并不在意这祖德天恩。当姐姐元春才选凤藻宫时,阖府都是欢天喜地的,唯独他一个人视若无睹,毫不理会,遭到大家的嘲笑。二是他反对“文死谏,武死战”和所谓“君子杀身以成仁”的封建教条,认为“只顾邀忠烈之名”,“这皆非正死”……在他看来,陈规陋习给他的只有束缚和禁锢,是人们精神上的枷锁。三是他把热衷于读书上进的人看成是国贼禄鬼,笑斥时文八股是“诓功名混饭吃”的工具,批驳仕途经济都是混账话。四是他不敬佛尊道,反对“混供神,混盖庙”,还当面嘲笑他的生母王夫人是被金刚菩萨指使糊涂了。五是他极为厌恨封建宗法烦琐的清规戒律和森严的等级制度。他不仅与兄弟姐妹平等相待,也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婢女仆人。因此当他在污秽的外界社会找不到净土,却在大观园女儿国发现了理想的人性时,那黛玉的清秀高雅、宝钗的敦厚博学、湘云的豪放直爽、探春的文采飞扬、以至晴雯的任性、紫鹃的忠诚、鸳鸯的刚烈、平儿的宽容等无不体现着宝玉的理想追求,那钟灵毓秀、天姿国色的裙钗世界更时时点化着宝玉的觉悟。

尽管贾宝玉当时所代表的社会思潮还处于一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情形,可是作者却从生活中提炼出这种代表着刚刚萌生的具有民主革命思想元素的人物及性格,并塑造成为立意褒扬的典型形象,使之血肉丰满地跃然纸上。可见曹雪芹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同时还是位启蒙主义的先驱者。

在价值观和生死观方面,贾宝玉认为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蠹,甚至说:“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这实际上宣告了宝玉与“留意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等传统教义的分道扬镳。其含义是说既然朝廷是受命于天,就不会有昏君和刀兵,也不会存在文死谏、武死战的现象,既然有昏君刀兵,有文死谏和武死战,那么可见朝廷并非受命于天,所以不值得为不圣不仁的朝廷而死。如此,不仅批驳了这个封建文化的道德信条,而且还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讥讽了君权神授之说。

另外,宝玉有个“化烟化灰”的口头禅,他和袭人说:“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飘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他还两次到释老门前求解脱……其实这表现了宝玉对现实深深的悲观和怀疑,儒家的仁政思想已在他心里消释,而理想中的社会又十分朦胧。其精神悲剧是地主阶级的进步性已消解殆尽,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尚处于萌动状态的时代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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