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神分析视阈解读冯积歧《刀子》
2012-08-15邢红静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邢红静[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作 者:邢红静,苏州大学文艺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诗学。
弗洛伊德认为,原始生命力是一把双刃剑,既让人生,也让人死。罗洛·梅则认为,在生命不可捉摸的风云变幻的图景中,必须援引爱来拯救性,拯救死亡,拯救生命里不可避免的焦灼与创伤。但是,作为与生俱来的一种感情,爱并不是唯一的灵丹妙药,相反,爱也有一种趋向死亡的本能,即在明白、体会到所爱的人必将或已然死亡时,爱的强大力量推动生命体谢绝存活在世间的任何理由与诱惑,毅然决然赶赴死神的约会。
本文将以精神分析学说的有关观点,来解读发表于《小说月报》2006年第4期的冯积岐的一篇作品《刀子》,来探讨关于爱与死亡,爱与性,爱与原始生命力的问题。
一、强迫性重复
《刀子》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年轻时,屠夫马长义有一手用刀子杀猪的绝活,凭着这一手绝活,他盖下五间厦房,娶下一房妻子。从此,黏黏糊糊的猪肉味与刀子的气息伴随着妻子以将刀子从褡裢中抽出来作为性爱的暗示,他们一起度过了三十年激情岁月。年轻的马长义从不磨刀,而在妻子死后,他彻夜难眠,常常在半夜里抓起刀子坐在院子里磨。有一次磨刀时,院子里闯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叫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儿子马建华长大成人,开了一家歌舞厅,并与手下聘请的十几个女孩儿有染,他对此无可奈何。在儿子的鼓动下,他终于进了歌舞厅,那些年轻的肉体和丰乳肥臀使他受到莫大的刺激。经此之后,他先是杀死了那个女叫化子,然后在公安干警丝毫没有对他起疑心的情况下自杀了。
马长义磨刀是思念妻子的一种表达方式。在小说中,他磨刀的场景一共出现了五次:
1.在文章开头,马长义坐在院子里磨刀。“院子里白亮白亮,像刀子一样亮,墙壁、门窗都神采飞扬了。磨刀石上的光线,随着刀子的拉动,光芒四射,薄如丝绢,光线似乎被磨成了水,四处流淌。”这个时候,他磨刀的动作随意自如,心情愉悦平和,而整体气氛轻松温和。随后,他看见了那个年轻的女叫化子,他“盯了几眼女叫化子的背身,女人的腰背很端直,屁股没有塌下去,也没有下坠感”。他的心理上悄悄地起了变化。
2.当偷窥到儿子、儿媳不合,并且儿子与手下十几个聘请的女孩关系暧昧之后,“他又开始磨刀了。将刀磨得十分锋利,然后弄钝,再磨,再钝,再磨,这就是马长义的日常生活”。这个时候的马长义,已经表现出疯狂的征兆,而且,与刀子的关系,也不再是和谐的,而成了一种故意的折磨和对抗,体现出他内心世界的骚动不安,也预示着情节的发展方向。
3.舞厅开张的那天晚上,马建华亲眼目睹刀子在他父亲手中燃烧的盛宴:“马长义磨得很专注,津津有味似的。月光下的刀子闪动着坚硬的光芒,那光亮有质感,有动感,但不刺目。”这刀子“庞大的气息”让一直苦苦坚守、苦苦挣扎的马长义与歌舞厅的节奏相吻合,却也使其压抑许久的欲望喷薄欲出。
4.在歌舞厅里与年轻女性交往受挫后,马长义再也忍受不了真实欲念,砍着一棵杨树枝,“他砍得很猛烈,出手像年轻时一样快。他在折磨刀子,刀子也在折磨他”。此时,马长义内心充满着魔念,却只能无助地将欲念借刀子发泄出来。刀子已经在克制他,他也奋力挣脱刀子对他的束缚,可是又陷入刀子对他更疯狂的报复中去。
5.在女叫化子被杀后,马建华告诉了他爹女叫化被人杀了时,马长义“给磨刀石上淋了些清水,一心一意地磨刀子”。
以弗洛伊德的观点来说,人本能是趋向唯乐原则的,但人类要向更高级发展,对“本我”的压抑与克制成为必然。“在自我的自我保存本能的影响下,唯实原则取代了唯乐原则。唯实原则最终获得愉快的目的,而是要求和实行暂缓实行这种满足,要放弃许多实现这种满足的可能性,暂时容忍不愉快的存在,以此作为通向获得愉快的漫长而曲折的道路的一个中间步骤”。既然刀子象征着阳物,那马长义的“磨刀”也就理所当然,尤其是,当马长义在妻子面前树立了一个忠贞不贰的好丈夫形象,在儿子面前正义凛然时,他的“磨刀”——压抑自己本能欲望便是那样顺理成章了。但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克制却最终导致他的走火入魔。
自我依附在本我的表层,但是“并不与本我明显地分开,它的较低级的部分并入本我”,自我的核心是知觉系统,它最突出的特征是理性,因此,理智的马长义除了借反复的“磨刀”来克制自己的欲望外,更时时刻刻携带着刀以提醒自己,因为“一看见刀子,就从刀子里看见了女人的影子”。除了固有的理智外,马长义言传身教的道德规范无形中使他成为“超我”:它分化于自我,以道德理智和道德规范为主要内容,主要职责与活动是侦察、监视自身的行为,以及相关的以良心的形式对自身行为予以裁判。可是,本能欲望是如此强大,冲决了他建筑的一切堤坝,弗洛伊德一语中的,“唯乐原则作为性本能的活动方式,长久而固执地存在着,而这些性本能又是极难‘驯化’的,结果唯乐原则就是从这些本能出发,或者在自我本身中,经常挫败唯实原则,从总体上给有机体造成损害”。何止自我,性本能更是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冲决着“超我”。当“本我”冲毁“超我”时,这种来源于死亡本能的行为体现为攻击本能时,因其为社会所不容,更不为自我和超我所认可,惩罚便开始了,迫使马长义死亡。
但是,依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性本能更应该是一种生的本能。马长义是有着数十年杀猪经验的屠夫,竟然被死亡本能一击即溃,这必然有着深刻的原因。弗洛伊德说:“爱的本能从生命一产生时便开始作用了。它作为一种‘生的本能’来对抗‘死的本能’,而后者是随着无机物质开始获得生命之时产生的……我们的观点是把这种对立转变成生的本能(爱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间的对立。”由此可以做出推断,马长义表面看似波涛汹涌的性本能,在自我与超我的联合夹击下,对抗死亡本能已经不堪一击;而在生的本能中举足轻重的爱的本能,此刻却处于缺失地位,无力援救被动挨打的性本能,才使得死亡本能以压倒一切的优势地位击败生的本能。
二、爱、原始生命力与死亡
弗洛伊德说:“由于提出了自恋性里比多的假说,由于将里比多概念引申到解释个体细胞,我们就把性本能转变成了爱的本能(Eros),这种爱的本能旨在迫使生物体的各部分趋向一体,并且结合起来。”也就是说,爱的本能以其整合能力给予人类对抗死亡的强大的生命武器,无论在精神上、思想上,还是在肉体上。
女人在世时,马长义生的动力强大无比,而在女人去世后,他只能依附着爱的记忆存活。他温柔而又细腻地爱着妻子,而相濡以沫的平静幸福的日子让他无限沉醉与迷恋,但是,极致的爱无疑也是危险的,他必须面对爱人已经死亡的脆弱与恐惧,“在这一意义上,爱乃是一种更大的脆弱感”。“彻底的爱同时即带来彻底毁灭的威胁”。在失去了自己如此和谐的另一半之后,“马长义大病了一场,他觉得房子空旷了院子空旷了整个人世间空旷了。他彻夜难眠,一看见刀子,就从刀子里看见了女人的影子,因此他进门出门总是拿着刀子”。在此,马长义的磨刀、携刀和为刀所伤的行为也便有了另外一层解释的空间:寻找已逝去的爱,寻找往日幸福的时光。他强迫自己磨刀,虽然磨刀必然带来对往事的回忆,但也在重温往事时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对于某个系统来说的不愉快,同时对于另一个系统来说就是一种满足”,在这里,似乎出现了一个悖论:爱的本能是生的本能,马长义磨刀表面是痛苦的,实质却是愉悦与满足的;但是,他为避免痛苦而强迫重复地磨刀,却是倒退的、趋向死亡本能的。最终,爱的本能依旧是死亡本能,即生的本能也趋向于死亡本能。妻子的死使马长义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形成一块空白地带,用来填放的是他日复一日的寂寞与苍白,以及随着空虚而来的外界诱惑。马长义在妻子的死亡带给他的创痛中,越发需要另一个生命体的呼应与温暖,他关注到年轻的女叫化子,在焦灼与慌乱中杀死了女叫化子,斩断了“魔根”,“但如果这种依赖感过于强烈,或者,人出于别的理由而必须压抑这种情感,他就会把这种情感向外投射。于是,那个跟他睡觉的女人就成了邪恶的女人,成了将要阉割他的魔鬼”,因为受不了诱惑,更因为要避免这种诱惑,马长义杀死了“魔鬼”。对马长义来说,在情与欲的焦灼与动荡中,他是屠杀者,也是受难者。他的爱,在导他向生时,也导他向死。除此之外,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当马长义与年轻女孩交往失败后,他又磨刀并呵斥刀子:“你这无用的家伙。你还有啥用?”他呵斥其实是与刀子不离不弃的自己。“无用”表明了原始生命力的衰竭,表明无法对世界、对他人形成影响,表明离“死寂的回归”更进了一步。“原始生命力是一切生命肯定自身、确证自身、持存自身和发展自身的内在动力。当原始生命力占有了一个人的整个自身而无视这一自身的整体性,或者,无视他人的独特性与欲望,无视他人的整合需要时它就会成为一种恶,并因而表现为富于攻击性,充满敌意和残酷。”无疑,原始生命力是强悍的,它可以让生命体在失去伴侣的情况下依存存活,因为它就是一个自足的系统,自己就是自己的围墙与动力;但是,它也是脆弱的,一旦它无法从外界找到理由来支持自身、肯定自身、确认自身,而且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时,它便转化为充满敌意和残酷的攻击性。
马长义原始生命力的变质与他永失所爱有着密切关系。“在正常情况下,原始生命力是一种向对方拓展,依靠性来增强生命力,投入创造和文明的内在动力;它是一种喜悦和狂欢,是一种单纯的保证,即知道自己能够影响他人,塑造他人,能够行使一种有意义的权力。它是一种确证我们自身价值的方式。”因为没有“对方”,没有“喜悦和狂欢”,不能“影响他人,塑造他人”,也不能使权力行使得有意义、有价值,这些他的女人在世时通通可以轻松达到的目标,在她死后变得空空落落、无可着力。在越来越无法控制自我也无力影响他人时,马长义变得焦灼,“焦虑的作用是破坏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使个人在时空中失去其指向。而个人只要持续地失去其外在指向,他就会始终停留在焦虑状态中。焦虑之所以能够压倒我们,正是因为我们停留在这种失去外在指向的状态中”。于是,永远向他人迈不出一步的马长义便始终停留在焦虑状态中,他挣扎,但是,“外在指向”在缺乏爱与关怀的人际关系中显得那般稀缺,连儿子都无法与他交流,连他自己都无法弄懂自己的鬼使神差,连追随他几十年的刀子都让他在原始生命力的破坏力量即将爆发时感到害怕,让他备受折磨,那么,他必定要找一个缺口,把这夹杂着焦虑与欲望的原始生命力倾泻出去,生的本能迫使它在面临重大危机时必须采取一切手段来保护自己,于是,他倾泻给了女叫化子——多年以来唯一一个对他的磨刀行为恋慕、使他的个人行为得以呼应的女性,却因为他视她为引诱了他的“魔鬼”,而把他与这个世界微薄的联系最终斩断。
屠夫马长义,正是因为他的已逝去的爱,他无可寻求的性,他日益式微的原始生命力,构成他不可避免的焦灼与创伤。他如同一只野兽一般左奔右突,希求能够得到安抚,得以救赎,希望在电闪雷鸣的欲望煎熬中皈依于风平浪静的港口。但是,他无法整合自己的情与欲,在欲望如同山雨欲来之时,他犹能勉强在原始生命力强悍的自信支持下保持着超然与超脱;可是,一旦它如山洪决口,他再也无力控制自己,只能任由原始生命力牵着他走向毁灭。那些年轻而骄傲的肉体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诱惑,也给了他致命的一击,那些他所渴盼的肉体拒绝了他,等于否决了他数十年苦苦经营的自尊与骄傲。被否定的原始生命力转而进行破坏,摧毁那些被他划归为“魔鬼”的女人,女叫化子成了牺牲品;马长义是一个老派守旧的人,长久以来一直在妻子面前树立一个好丈夫形象,在儿子面前树立正气凛然的好父亲形象,成了一座丰碑。当原始生命力、性本能冲决掉“自我”甚至“超我”建立的堤坝,形成巨大威胁时,“超我”对“本我”进行了残酷的惩罚,逼迫生命体放弃生的本能,只能走向死亡本能。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马长义的死亡正是因为在性与原始生命力中缺少了“爱”这一最强大的砝码,这一最强大的力量,它既保证“超我”作为人类高级状态的尊严不受侵犯,又保证了原始生命力、性本能的合理、合法地位。缺失爱,生命体的枯萎和灭亡成为必然。
[1][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林尘,张唤民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2][美]罗洛·梅.罗洛·梅文集[M].冯川译.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