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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白形象新论

2012-08-15李志敏

电影评介 2012年9期
关键词:麦克白罪恶女巫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在人性探险方面突进得最深刻、最奇崛的一部剧作。其中的麦克白形象,既十分英勇、高贵,令人崇仰,又十分残酷、凶恶,令人憎恨。善与恶、美与丑在他身上难解难分地缠绕在一起,让人在惊讶、困惑中几乎要迷失索解的方向。以麦克白形象的复杂、深邃,要全面地评析他绝非三五千字所能胜任;这里只围绕一个问题——麦克白何以能成为悲剧主人公——谈一点看法。 麦克白为什么能成为悲剧主人公?对此,有的论者认为,是“人性与魔性的激烈冲突把麦克白推到了悲剧主人公的地位”;有的论者说,麦克白“弑君后内心无法摆脱的恐惧、痛苦及其在观众心中引起的恐惧与怜悯之情便足以使麦克白成为悲剧主人公”;有的学者则认为,麦克白“跨进地狱之门的过程中所经受的惊心动魄、发人深省的精神搏斗”使他无愧于悲剧主人公之名。这些观点各有一定的事实根据与理论根据,也各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但如果严格地面向剧本本身,兼顾局部分析与整体洞观,那么也许会产生不同的想法。 从总体上说,《麦克白》是一个善良、高贵而博大的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关于作恶的深度想象;作为这种想象的触媒与结晶,麦克白虽有异常邪恶的一面,但内里不失剧作家“固有之血脉”。麦克白凭自由意志作出了种种令人发指的恶行,但始终以剧作家自己灵魂的眼睛审视着已做的一切。他那种强烈的灵魂意识,高贵、坚强而又不断反省、略显犹豫的性格,以及高度清醒的自我意识,是与剧作家本人息息相通的;也许正是这些相通点,决定了麦克白必然经历一次次酷烈的精神冲突,必然只能是麦克白,必然区别于其他任何一个杀人魔王。 于是,剧本一开始我们就看到,麦克白成为一名英勇高贵、功勋卓著、受人敬仰的大将军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内心那“黑暗而幽深的欲望”。当女巫把他的篡位野心从意识深层带到意识表层、他的脑中“浮起了杀人的妄念”时,他的心“全然失去常态,怦怦地跳个不住”。这说明他的心灵既有恶性又有未泯的善性;或者说,他灵魂深处那一双冷静地审视善恶的眼睛并不曾缺席。虽然他的“跃跃欲试的野心”驱着他“不顾一切地去冒颠踬的危险”,但理性还是告诉他“不要进行这一件事情”。他对夫人说:“我的名声现在正在发射最灿烂的光彩,不能这么快就把它丢弃了。”但麦克白夫人——其实是麦克白本人灵魂深处的另一个声音——激励他说:“你宁愿在你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在‘我想要’的后面吗?”血性男子汉最不能容忍的是懦弱,于是麦克白听毕就拿定主意,去干下了那件震惊人寰的罪行。 一个人杀人后会出现怎样的精神状态?如果这个人自以为本性善良、本心清白,只是由于受了命运的引诱、他人的教唆才去犯罪,那么他也许会觉得罪行不是出自他本性的,他的本性仍然是善的,因而无需自责,也无需承担——可这是怎样的自欺与怯弱!与此不同,麦克白深知自己内心里就有“黑暗而幽深的欲望”,他是在自由自觉的状态下放纵自己的野心去犯罪的,因而罪行不是源于别的,而正是源于自己罪恶的本性。出于这种意识,麦克白没有把罪行推给命运,也没有归咎于他人,而是独立地把它承担起来。可那是怎样阴郁而痛苦的承担呢?犯罪之后,麦克白的心灵再也没有一刻安宁,他仿佛时刻听到一个声音在喊着:“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他心惊意乱,自询自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点点的声音都会吓得我心惊肉跳?这是什么手!嘿!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浸透了罪恶的汁液,无论怎么清洗也无法洗净;一种沉重的罪恶感压在他心上,使他时刻感到出离恐惧,万分痛苦。他甚至觉得,他的灵魂几乎要挣脱他自己意志的控制,要挖出他的眼睛,对他罪恶的肉身实行报复。一时间,他觉得“人生已经失去它的严肃的意义”,“荣名与美德已经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经喝完,只剩下一些无味的渣滓”;他甚至羡慕起那被杀死的人来,“我们把别人送下坟墓去享受永久的平安,可是我们的心灵却把我们磨折得没有一刻平静的安息,使我们觉得还是跟已死的人在一起,倒要幸福得多了”。 但麦克白是一个异常坚强好胜的人,即使命运要捉弄他,灵魂要报复他,可只要血性的生命还在,他就一定要在世间树立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形象。对于自己的行为,他内心虽感到罪恶、恐惧,但并不后悔:“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又派人刺杀了可能知道真相的班柯。杀了班柯之后,他的心灵又一次感到万分恐惧,但只要勇气稍微恢复过来,他仍然决定犯罪到底:“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不愿过使人厌倦的生活,而一定要冒险,犯罪,再冒险,再犯罪,以求在此过程中领略人生最高的快感。对于这样一个人,我们当然可以说“踏遍地狱也找不出一个比麦克白更万恶不赦的魔鬼”,但如果撇开道德评价,仅就其人格、性格而言,是不是可以看到某些高贵的东西?随着杀的人越来越多,麦克白的性格越来越残忍,内心的恐惧与绝望也越来越深。在第四幕,麦克白已陷于阴谋暴露、众叛亲离之境,便主动去找女巫咨询。“你要残忍、勇敢、坚决;……你要像狮子一样骄傲而无畏,不要关心人家的怨怒,也不要担忧有谁在算计你。”女巫的这些话实际上可看作是麦克白自己鼓励自己的话。正因为心里很恐惧,他才需要自己鼓励自己。在第五幕,麦克白一面说:“我的头脑永远不会被疑虑所困扰,我的心灵永远不会被恐惧所震荡”,一面又说:“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谢的黄叶”,这更加透露出他自励背后的绝望与悲哀。事实上麦克白从一开始就知道女巫的话不是吉兆,自己的结局并不美妙,但他就是想上演那场“帝王登场的正戏”,要把自己的人生拿去心惊肉跳地表演一回。妻子的早死,使他尤其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沦入虚无,但对自己人格的高贵仍然充满信心。当他看到勃南森林向邓细嫩移动,知道败局已定,但不愿逃走:“吹吧,狂风!来吧,灭亡!就是死我们也要捐躯沙场。”不久在战场上他遇到不是妇人所生的麦克德夫,明知交战必死,但仍然说:“虽然你偏偏不是妇人所生的,可是我还是要擎起我的雄壮的盾牌,尽我最后的力量。来,麦克德夫,谁先喊‘住手,够了”的,让他永远在地狱里沉沦。”最后他像个悲剧英雄一样战死了,未必死得其所,但死得壮烈。 综观全剧可以发现,在第一幕、第二幕中,麦克白身上的确存在着“人性与魔性的激烈冲突”;但从第三幕开始,他心里已不存在两种对立意志的斗争。读者或观众也不再能够同情或怜悯他,而是不能不被他那种异常坚强的、前后一贯的人格所震惊。如果说人格的高贵唯一地在于顽强地把自己的自由意志贯彻到底,那么麦克白的人格可以说是相当高贵的。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决定为正义的事业而奋斗,将同样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子汉。 别林斯基说:“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是一个坏蛋,但却是一个具有深刻而强大的灵魂的坏蛋。……他包含着胜利与失败两者的可能性,如果是另外一个方面,他就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一看法是相当精辟的,但笔者认为:麦克白的深刻与强大,并不在于“他包含着胜利与失败两者的可能性”,而在于他那种坚强而高贵的人格;这种人格同时包含着行善与作恶的两种可能性,并且,如果他选择前者,他完全可能成为一名功泽世人、彪炳史册的大英雄。因此,麦克白的悲剧,是一个高贵的人格最终走向毁灭的悲剧。如果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么《麦克白》是“把高贵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麦克白》是一出大悲剧,麦克白是一个悲剧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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