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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文人笔下的北京宫苑

2012-08-10季剑青

北京观察 2012年12期
关键词:天坛共和颐和园

文/季剑青

作者系北京市社科院文化所副研究员

民国初年,北京宫苑的部分开放使一般文人有机会驻足其中,一睹其揭去神秘面纱之后的真面容。他们留下的纪游文字,不仅描述了民国初年北京宫苑的一般面貌,还记录了宫苑开放本身对他们情感和心理上的冲击。

辛亥革命终结了北京作为帝都的历史,民国初年,除了逊清皇室仍然居住在紫禁城中乾清门以北的内廷之外,其他宫苑都已收归民国政府管理,其中一部分开始向公众开放。此前这些皇家宫苑只有皇室宗亲和少数大臣才能游览,如今一般文人也有机会驻足其中,一睹其揭去神秘面纱之后的真面容。他们留下的纪游文字,不仅描述了民国初年北京宫苑的一般面貌,具有某种史料价值,还记录了宫苑开放本身对他们情感和心理上的冲击,其中透露出的历史剧变时期文人复杂的政治意识和情怀,也许是更值得我们关注的。

历代宫苑多属禁地,戒备森严,它的封闭性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的体现。民国成立后,紫禁城乾清门以南地区划归民国政府,武英殿、文华殿改为古物陈列所,皇城的长安左右门被打通,使得天安门前的长安街成为贯穿东西的干道。中南海成为民国政府所在地,北海亦交还民国政府管理,并对游人开放。1914年社稷坛改为中央公园,颐和园虽属清室私产,也自1914年起有限度地对外售票开放。这些举措体现了共和的价值观念,确实令民国首都呈现出一番新气象。当时报纸上有《新北京竹枝词》,其中一首云:“都城一洗帝王尊,出入居然任脚跟。”昔日禁地如今任人游览,无疑是共和体制的最好注脚。

对于民国政府陆续开放宫苑,大多数人都持欢迎态度,特别是那些北上的南方文士。商务印书馆的庄俞曾于民国初年数次北上,宫苑名胜游历殆遍,并在《小说月报》上撰写游记。他游览了紫禁城中的太和殿和武英殿,心情颇为激动:“向之王公大臣,入紫禁城必步行,年届耄耋,始赏骑马,今则巍巍殿陛,可以徜徉,是亦共和之一征欤?”(《太和殿武英殿游览记》)后来又赶上1917年10月国庆节,总统府开游园会,得以畅游中南海,“在昔那拉氏之世,达官贵人如李文忠,犹且以擅入颐和园得罪,今一介儒生,居然有此眼福,则拜共和之赐也”(《南海中海游览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今昔对比之下,共和体制的优越性不言自明。

南社文人胡怀琛也对宫苑的开放惠及普通民众这一点给予肯定,他在《中央公园》一诗中写道:“金瓦琼楼旧帝乡,当年春梦付残阳。至今能与民同乐,到此方知尘不扬。”在浊尘弥漫的“旧帝乡”,体现共和价值的中央公园吹来了一股清新气息。另一位南社文人周斌兴致勃勃地畅游了南海和颐和园,同样感受到了宫苑开放所带来的自由:“才从南海遨游后,恍入西湖罨画中。攀折花枝休见笑,此园今日与民同”(《游颐和园示天梅》)。

神武门内皇宫院

并不是所有共和体制的支持者都抱着如此愉快和乐观的心态。在《民权素》第五集上发表的一篇《颐和园游记》中,作者悔原一方面肯定了颐和园的对外开放,同时也不忘提醒游客这座园林背后沉重的历史:“第不知瞻仰顾之余,曾念及此我民脂膏骈凑成数之海军捐之遗骸乎?”重要的是,颐和园开放所体现的共和价值本身也并不那么牢固:“使贵胄遗老,及今而见吾等平民联袂来游,不将疾首蹙,如村妇詈人曰,何来囚虏,且何福今竟涉足园庭,践污宫阙,是皆共和之罪也。然而吾等之沐浴共和,亦只此一端。”共和价值还没有得到所有人的拥护,“贵胄遗老”依然对其抱以仇视的态度。更让人担心的是,共和体制的建设如果在其他方面毫无成就,只是体现在宫苑开放上,它的前途未免有些不妙。这不啻是对新生的民国一个大胆而辛辣的嘲讽。

《颐和园游记》一文中的“贵胄遗老”并非作者的悬揣,事实上,林纾就对颐和园向游人售券开放痛心疾首。林纾在《游颐和园记》中回忆,他曾于二十多年前与寿富、高凤岐等友人游览昆明湖,当时颐和园尚未修建完毕,当他们行至文昌阁时,发现大门紧锁,寿富提醒说已经到了禁地,不宜前行,遂折回。如今颐和园“乃售券游人,听其登陟,使寿富及高凤岐在者,其悲慨为何如也”。寿富对宫禁制度的严格遵守实际上体现了他对皇权秩序的尊重,而这却与民国推崇的平等观念完全相反。林纾的“悲慨”中有他对友人的怀念和今昔沧桑的感喟,同时也鲜明地流露出他本人的价值观念。

与林纾态度相似的是清末曾在朝中任职的恽毓鼎。1912年12月,恽毓鼎得知自1913年元旦起,长安左右门正式打通辟为道路,天坛、先农坛首次对公众开放,不禁悲从中来,赋诗云:“号存社已屋,孤寡懵未知。古今谋国局,百出而愈奇。扃街静阊阖,车马今交驰。对越肃冕裘,士女今群嬉。过宫麦苗秀,陟庭天泪垂”(《自新历一日开大清门放车马,通东西长安门,又启天坛、先农坛恣士女游览,三祖五宗配位,环以荆棘,观者纳铜币二十文,悲吟十七韵》)。原先庄严肃穆的宫禁要地如今成为车水马龙士女嬉戏的场所,而清室却似浑然不知,这在恽毓鼎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而又令人愤恨难平的事情。

对于天坛的开放,另一位旧文人姚永概的心情就要平和得多。他在《方伯岂仲斐招游天坛观古柏作歌》一诗中记述了自己游览天坛的经过:“天坛锁钥放三日,士女长安空巷出。琉璃厂内鞭影骄,正阳门外车声疾。”可见当时万人空巷的盛况。姚永概本人亦是第一次游览天坛:“未到先惊势骏雄,入门已觉情萧瑟”,坛内古柏阴森蔽日,令人生萧瑟惨淡之感,这与士女喧阗的热闹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姚永概目击昔日帝王郊祀之地的没落,油然而兴故国之思,但并未因此而感到悲愤,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巨变,并对天坛的未来表达了自己的祝愿:“五千运过苍天死,更闻开作公园矣。倚天拔地之古柏,愿与游人重爱惜。”其时已有天坛开放为公园之议,不过直到1918年1月才真正落实。

民国初年紫禁城

民国初年宫苑的陆续开放在政治立场各异的人们中间引起了各不相同的反应,他们关注的其实不是宫苑本身,而是它背后的政治象征意义。史明正在《走向近代化的北京城——城市建设与社会变革》一书中认为,宫苑的开放和宫禁要地街道的铺设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它们意味着“对封建帝国时期以严格的社会等级秩序为基础的空间概念作了新的诠释”,这些地位不再为少数特权人物所垄断,从而为公众参与近代中国的政治变革提供了公共空间,这标志着北京作为“市民城市”的诞生,“它强调的不是帝国的权力而是城市居民的需要和期望”。史明正的估计有些过高了,宫苑开放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它的实际社会效果。事实上,民国最初十年,严格意义上的公园只有中央公园一座。天坛公园自1918年开放后,管理不善,屡遭驻军侵扰。较早开放的先农坛公园因为位于偏僻的城南,游人较少。北海虽自1916年起就有改为公园之议,但因政局动荡,拖延至1924年才正式开放,其间冯国璋任总统期间甚至一度禁人游览。颐和园自1914年对外开放后,能够游园的只是少数名流和外国人士。中南海作为民国政府所在地,则只在国庆等节日偶尔开放。大体而言,民国初年能够游览西苑、颐和园这两处重要宫苑的多为社会知名人士,普通市民很少有身历其境的机会。

另一方面,宫苑作为政治空间所蕴含的权力关系在民国初年仍在延续,特别是中南海以前朝宫苑而为民国政府所在地,其间因革损益之处往往透露出微妙的政治意味。民国政府迁入中南海后,将南海宝月楼改为新华门,“取新中华民国之意”,又回避原先的宫殿名称,对挪用宫殿的办公机构重新命名,如颐年殿改为颐年堂,含和殿改为含和堂,海晏楼改为居仁堂,佛照楼改为怀仁堂。命名本身强调的是空间政治性质的变化,以符合民国共和政体的价值观念,但在实际的政治运作中,却又往往有意或无意地沿袭清朝宫苑的政治功能。如佛照楼及其前身仪鸾殿本为慈禧举行各种庆典接待僚属宾客的场所,袁世凯仍旧因袭清制,在此楼接见外宾,元旦在此受贺,此后黎元洪、徐世昌两任总统也经常在此接受元旦贺拜(见适园主人(李景铭)编《三海见闻志》)。

这种制度上的延续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它似乎在强调民国政府承接清朝而来的“正统”地位。袁世凯谋求称帝时,类似的举措变得更加自觉。据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记载,“项城常曰:清代文治武功,以康熙、乾隆为最,谋国者当师其政。”康熙、乾隆屡赐朝宴于瀛台,袁世凯也加以效仿,“召帝制诸老辈文人,赐宴瀛台,赋诗纪瑞。”帝制时期,新华门内南海宫殿又改称新华宫,以油漆刷新,拟等到宣统迁出后,再迁入紫禁城。凡此种种,都意在恢复乃至强化宫苑的政治意义,通过有意识地建构与清王朝之间的历史连续性,来肯定袁世凯政权的政治合法性。

三海之历辽、金、元、明、清五代之久,尽工匠之巧思,糜人民之膏血,始克集其大成,蔚成胜境,为京门诸名胜之冠。民国继承前清而有之,当然辟为游园,公诸民众,乃竟为官府之所把持,普通人民仍不得自由瞻览。偶然开放,犹必重价购票。呜呼!既称民国,乃有禁地,是并开明君主国之不若矣!即此一端,共和云乎哉?民主云乎哉?

在这里,宫苑开放的程度成为检验共和政体之成色的标尺,民国政府交出的答卷显然是令人失望的。在民国初年的北京,宫苑被赋予强烈的政治意义,宫苑开放成为一个鲜明的政治话题,这恰恰是由宫苑从前朝宫禁向现代公园转变途中的过渡色彩所决定的。宫苑开放引起的众声喧哗,正是民初北京政治上半新不旧的混沌状态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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