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真实的滇缅路
2012-08-04章东磐
章东磐
今天你从昆明乘汽车前往畹町,当年的滇缅路已经一寸都看不到了。宽阔的高速公路让汽车可以像风一样穿过崇山峻岭。深沟和两山之间,被数百米高的钢筋混凝土大桥架成坦途,太大的山就挖一个长长的大洞,让几辆并行的汽车毫无阻滞地冲过去。大理到保山原是山势最陡峭的路段,直到前几年才修通高速。习惯在山路上盘旋的司机们爽得一塌糊涂,他们第一次发現上百公里可以一直踩着油门走,还不用担心过去不到一百米就拐一个急弯的对面突然冒出逆行的大货车来,于是有人麻痹了,极速狂飙如飞,结果真的从高上云端的新公路上飞了出去,他们在将近一分钟后才会掉落的地方,很可能就是最早的滇缅公路。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哪条山路上流过这么多的鲜血。这条1100公里的公路,有超过40万至少6个国家的军人阵亡在与它直接有关的战场上,如果再加上至少两倍于此数的中缅两国死难平民,则这条蜿蜒的崎岖山路上每一米都是一条人命,每一米都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位死者,他们手拉手从云南省会昆明连接到缅甸的交通枢纽腊戍。也就是说,这条路从修筑起的不到5年,几乎用人的骨肉又重新铺了一遍。
一直到新世纪来临的时候,我们实际上都并不知道这条公路对我们整个国家的意义,似乎也没有人认真地研究过它。
还原一条真实的“塘石路”
1999年,我第一次自己驾车驶上滇缅公路,开过大理之后,还有不少的路段依稀保存着当年的样貌。时近黄昏,金色的阳光斜斜地洒在路上,让那条被60年的汽车轮胎和鞋底抛光成晶莹剔透的塘石路灿烂之极,衬着背后苍黛的远山,有一种渐上天际的绝世之美。这种叫做“塘石路”的路面是滇缅公路的特色,在今天所存无多。它是用俗称“狗头石”的长条石块竖着挤压排列成路面,两侧再用巨大的石块挡住它们,使每一块石头经年累月都不会稍微松脱。石头当然不怕高原太阳的暴晒,所以永无柏油路面一到夏日经常稀乎烂糟的局面。当然也不怕雨水冲刷,没有土路一下雨变成一条烂泥沟的担忧。而且石头朝上的部分大约拳头大小,即便稍有不平,汽车走在上面并不颠簸。同车的云南探险家金飞豹一脸自豪地告诉我:这种路面是云南人发明的。我想也没想就点了头,路是人家山里人建的,这么智慧的铺路方法当然也归人家。
好几年之后读到当年亲身修筑滇缅路工程负责人的著作,那书上告诉我们,尽管滇缅路的工期被内陆的战火催逼甚急,但所有路段与桥梁的上马开工都不曾一丝马虎,全部是专业人员亲身勘测后严格按标准设计的。
那书上还专门讲了塘石路的设计依据来自上海。上海最早的塘石路其实是法国工程师修的,早在100年前,巴黎大改造的时候,污水横流的街道就被乔治·奥斯曼男爵全部铺上狗头石了。旧时上海之所以被称作“东方巴黎”,除了它的繁华,这夹在两排法国梧桐中的塘石路平添的形神兼备功不可没。有意思吧,那几十年来为抗战中国挣够了面子的金子般闪亮的路面,不仅不是拼死修路的云南人民发明的,甚至根本就不是咱们中国人的发明。
还原一支真实的南洋机工
滇缅路是抗战时中国的血脉,也是缅甸之战的导火索。对于曾经期望3个月搞定中国的日本,很大程度上是这条路挡住了他们迈向完胜的步伐。为了切断这条路,日本人生生把缅甸这个宁静的翡翠般美丽的佛教之国拖进了全然与它无关的中日之战。日本军队把发起于缅甸的战役定名为“断”,战略意图清楚明了,彻底切断中国的陆上补给线。
那时候,中央军校炮科要实弹射击,用几发炮弹,都必须校长签字,而校长就是蒋介石。军事物资管到这么细,国家军事资源之匮乏,这一个例子已经说明问题了。战争打到第5年,中国的抵抗仍然没有被摧毁,很大程度上都靠着这条唯一的血脉。这条几乎是悬挂在层峦叠嶂上的公路上,日夜奔驰着各式各样的货车,很多都是南洋的华侨为祖国抗战而捐献的。
前年冬天,一个偶然的场合,我在深圳见到了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老人叫胡长发,他的家族是华人世界中曾经最富有的胡家,胡家的虎豹万金油在20世纪30年代享誉海内外,老人就是胡文虎、胡文豹兄弟中那头豹的二公子。他回忆滇缅公路刚开通的岁月,他领着整整一队华侨同胞们捐赠的卡车和全部的司机,从南洋浩浩荡荡地长途跋涉抵达昆明,那就是名载史册的南洋机工的一支。老人告诉我,除了那些汽车,那些车上的物资,那些志愿回国参加抗战的华侨机工,他亲自押运的还有包括他们家在内的华侨捐给祖国的一卡车黄金,那是给国家买作战飞机用的。
我曾在几年前为了寻找一座当年美国工兵架设于滇缅路上的钢桥而走过一段极凶险的老路,一段早已废弃掉的老滇缅路。那是接近40度的陡坡,一面是峭壁,一面就是悬崖。即使不避让对面来车,也让人开得手心出汗,胆战心惊。戈叔亚告诉我,那时许多南洋华侨机工驾驶的还是烧木炭的卡车,上这样的陡坡,要烧好一会才能往上冲一小段,车上放着几块三角木,每当车冲至无力,站在车门外的助手要立刻跳下车去把三角木塞在轮下,防止溜车。等车烧好压力,又要飞快地拉出垫木,跳上车,否则就要跟在后面跑,因为车不能停下等人。这些本是平民而又生活相对优渥的机工们,有多少人为着自己素未谋面的故国能够挣出灭顶的深渊而舍身在了滇缅公路沿途的莽莽群山之中。在我所走过的滇缅路沿线,没有看见一座属于他们的纪念碑。
还原那些真实的大桥
在澜沧江昌淦桥近旁的另一条江上,有一座完整如初的美军工兵架的钢桥。悠长的岁月似乎全然与它无关,60多岁了连皱纹都没有。在一端的斜梁上有凹痕,那是整个桥身唯一的损坏,据说留下那个脸盆大凹痕的卡车完全撞烂掉了。我想起怒江和澜沧江上那些比工兵桥年幼许多的小弟,那几座叫做“红旗”“东风”的似乎更应坚固的钢筋水泥大桥,都或者经历了几次大修,或者只放单行,汽车小心翼翼地在凹凸不平的桥面上一颠一颠地跳着舞前行。只有这个漂泊来的弃儿,仍然像小伙子一样伸展着毫无老态的脊梁。
我们真应该在这座桥头用上好的钢材铸一面纪念铭牌,告诉今天的中国人这座桥的来历。工兵桥和昌淦桥的直线距离还不到1000米,加上还有老功果桥的残墩,两江交汇处,水急山高,天青如洗,又保存有一段尚称完好的滇缅公路,是建遗址博物馆的好地点。就这么小一片区域,有多少故事可以讲,可以让后辈亲睹。可惜为着一座正在兴建的电站,此地很快将荡然无存了。
(吴兵摘自山西人民出版社《父亲的战场》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