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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之趣

2012-08-04郑振铎

读者 2012年8期
关键词:稀饭宴会趣味

郑振铎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雨点淅淅沥沥地滴个不已,灰色云是弥漫着;火炉的火是熄下了,在这样的秋天似的天气中,生了火炉未免是过于燠暖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出外“应酬”去了。独自在这样的房里坐着,读书的兴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报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广告,忽然想起去看《The Merry Widow》。于是独自上了电车,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戏院中,乐队悠扬地奏着乐,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恋着,失望着,决斗着,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写了又写,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话记在心上了:

“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妙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宴会无虚日的交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官僚,每一个略略交际广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黄昏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这些忙碌的交际者真是妓女一样,在这里坐一坐,就走开了,又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他们的肚子定是不会饱的,我想。有几个这样的交际者,当酒阑灯谢,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的。

我们在广漠繁华的上海,简直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我们住的是乡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过的是乡间的生活,一月中难得有几个黄昏是在“应酬”场中度过的。有许多人也许要说我们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个名词。但我们实在不是如此,我们不过是不惯征逐于酒肉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乡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几次,承一两个朋友的好意,邀请我们去赴宴。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个熟人,那一半生客,还要主人介绍或自己去请教尊姓大名,或交换名片,把应有的初见面的应酬的话讷讷地说完了之后,便默默地相对无言了。说的话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从心里发出的;泛泛的,是几个音声,由喉咙头溜到口外的而已。过后自己想起那样的敷衍的对话,未免要为之失笑。如此的,说是一个黄昏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了,然而那是如何没有生趣的一个黄昏呀!

有几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请教了姓名之后,也随即忘记了。除了和主人说几句话之外,简直无从和他们谈起。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行业,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人,有话在口头也不敢随意地高谈起来。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针毡;精美的羹菜,一碗碗捧上来,也不知是什么味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撒一个谎,说身体不大好过,或说是还有应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谣言很多的这几天当然是更好托辞了,说我怕戒严提早,要被留在华界之外——虽然这是礼貌的,不大应该的,虽然主人是照例殷勤地留着,然而我却不顾一切地不得不走了。这个黄昏实在是太难挨得过去了!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一碗稀饭,即使只有一小盏萝卜干下稀饭,反而觉得舒畅,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地宴客,不幸我们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辞溜走的,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地和他们挤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个人在津津地谈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坐客,他是凄然无侣地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牙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地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地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古罗马人信奉的葡萄酒之神——编者注)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却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瓷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匆不忙地喝着。他的吃饭,尚在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吗?”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男与孙女中,他特别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使我很难受的。

这样,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非常高兴,他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个宴之趣,是我们近几年所常常领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全座没有一个生面孔,在随意地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地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地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热地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的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有时是恋爱的遇合与家庭的与个人的身世使我们谈个不休。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地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地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经没有了,而他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那个地方,即使是很喧闹的,向来所不愿意多坐的,而这时大家却都忘记了这些事,只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要不是为了戒严或家庭的命令,竟不会有人想走开的。虽然这些闲谈都是琐屑之至的,都是无意味的,而我们却已在其间得到宴之趣了。其实在这些闲谈中,我们是时时可发现许多珠宝的,大家都互相受着影响,大家都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些教益与利益。

“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實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地被强迫着而喝了过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丰采。

“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举起杯来对着他说,我是很喜欢一口一杯地喝酒的。

“慢慢地,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不在于‘干杯。”圣陶反抗似的说,然而终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连不会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时,竟也被我们强迫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节,合家团团地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座位。小孩子笑着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地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种融融泄泄的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止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二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消夜的酒,那都是使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不同呀!

(睿雪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黄昏的观前街》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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