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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读者眼中的小说变化

2012-08-04管卫中

扬子江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张承志技巧作家

● 管卫中

西部文学是中国文学的有机部分。它的脉搏是跟着中国文学一起跳动的。因此,有必要先看看中国文学近年在如何变动,再来看近期西部文学的变化。

我想以一个读者的身份,说说对小说的个人观感。

在我的阅读印象中,20世纪的中国小说史,有两个洪峰,第一个小洪峰出现在二三十年代,第二个出现在1980年之后的二十年。后者是更大的洪峰,堪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二十年是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上的黄金岁月。到了新世纪的十余年,小说河床似乎更宽了,水量更大了,但水流平缓了,看不见激动人心的惊涛巨浪了,就像流过我家窗前的黄河一样。

如果这种印象大体不错,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我的笼统的感觉是:非常年代产生非常之人、非常故事,庸常年代自然多庸常故事(其实这个时代是很有内容的时代,说它“庸常”并不准确)。往细了说,一个显而易见的情况是,“文革”后出现的一两群强悍的作家,如今已到了陆续谢幕的时候。特别是当年年轻些的一群,哪个不是极有个性的家伙?譬如张承志、韩少功、史铁生、莫言、陆天明、张抗抗、周涛、张炜、阎真……说起他们的名字,熟悉情况的人就会明白他们各自的个性。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的作品越来越少了,他们已经过了喷发期。如今活跃在文坛上的中坚作家,已是“60后”和“70后”两个群体。这两群作家好比球场上的替补队员,该他们上场打头阵了,可是他们的实力比前一拨首发队员要弱一些。因为他们的精神受孕期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这个相对平稳的年代,他们没有经历过前者经历过的事情,精神状态也不像前者那样总以天下为己任,有过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样坚硬、犀利、激烈。出自他们之手的文章,似乎平常了些。再往细了说,前一群作家是靠极为充沛的生命元气写作的,他们也讲究技巧,但写作时主要靠的不是这个。随便举个例子,张承志的《北方的河》抑或《心灵史》,是单靠技巧写出来的吗?莫言的“高粱地野合”、“剥皮”情节是仅凭想象力写出来的吗?陆天明的《桑那高地的太阳》中谢平们的喷血的“天问”,是单靠技巧写出来的吗?他们是把淤积在心中的一腔紫血泼在了稿纸上,泼在了天空上,天空中才出现了耀眼夺目的彩霞。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情况悄然发生了变化。“美文”成了文学界的崇尚。作家们把相当的心思花在了文本的修饰美化上。现在的大部分作家,非常讲究小说技巧,写作时靠技巧的成分居多。譬如说,现在的作家,无论老少男女,哪个不讲究语言?哪个不讲究叙述技巧、结构、情节?讲究小说技巧本来是历史性进步,这种文本美化运动至少从1985年前后就开始了。但是,仅仅有技术上的成熟,不一定能写出好小说。作家如果把小说当作一只鸟笼子来编织,即便编得精巧、精致、中规中矩,没有丝毫破绽,充其量也只是个精致的小说,能发表,却未必是动人的小说(有些技巧使用过当反倒使作品弄巧成拙,譬如很有味道的作家叶广芩的新短篇《唱晚亭》的结尾就是画蛇添足,反倒败坏了小说的味道);一位作家编出一串这样的小说,能在文坛上混出点名声,却未必是一位优秀的作家,而很可能是一个不错的手艺人。让读者每每有点儿失望的是,如今的文坛上最多的,恰好就是这种作品、这类作家。我读许多作品的真实感觉是:文大于质。我读不少作家的真实感觉是:名大于实。

当然,这些技巧娴熟的作家,精神也正在生长,就像一片年轻的树需要生长期一样。我们不必苛求,要求他们立即赶上他们的兄长;我们应该耐心一些,等待他们的精神在这个新的时代中慢慢生长。到一定时候,他们中的有些人会长成大树(有些人却可能长到一定高度就不长了),会从这个“庸常”的时代中瞧出不寻常,写出他们自己的咯血之作。

西部的小说界,情况有些类似。这些年作家也是更新换代:有些往西部跑的客籍作家不来了,有些本土作家去了发达地区,最早描写“西线无战事”的大多数军旅作家基本搁笔了,有些有一定实力的地方作家,作品已经很少了。而新起的“60后”“70后”作家正处在精神生长期。作家的变更必然带来西部小说面貌的较大变动。我观察到的变化大致有这么一些:

先要说明一点,西部文学不能简单认为就是地域文学。无论是偏重写实的小说,还是偏重写意的小说,西部作家们的思维,都绝不只是指向本土,就像中国各个地域、世界各地的小说虽有本土色彩,却并不是只想点本土的事一样,否则,这小说也就意思不大了。1980—2000年的西部小说是这样,现在的西部小说也是这样。

第一种变化是,有些小说水流中断了。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有些小说品种,就像某个银匠手中的绝活儿,他停手了,这种手艺活儿就从市面上消失了。譬如张承志的小说。张承志完成了他的大写意的西部,他那些形形色色的西部少数民族人物是作为中国本土人群、都市人物的反衬物出现的。他之后,就再也没有作家能续写这篇现代主义大文章了。不错,张承志对甘宁青本土作家们的影响是深刻的,譬如宁夏作家石舒清似乎就很受到张承志作品的熏陶感染,何况他也是回族。但他也就只是受到了某种感染,以他的精神背景,他还不太可能具有张承志的全部思想与激情,他的思绪只是在张承志的思想圈子以内盘旋,他似乎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独到感受。他的名作《清水里的刀子》就好像是张承志某些小说的回音,味道像极了,尽管这篇小说的技巧很纯熟。西部的新一代作家们,还没有人能扛起现代主义这面大旗,续写新的篇章。又如邓九刚,他是西部本土作家中仅有的一位现代意识很浓又拥有独特而丰厚的“茶叶之路”、“大盛魁”生活积蓄的作家。他完成了同样有现代主义味道的“驼道”系列,而写实色彩很浓的“大盛魁”三部曲只完成两卷就因病搁笔。这种唯他才能写出的小说,自然也就无人能续写了。还有,原青海作家杨志军早年有两部作品《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青海地处陡峭高寒的青藏高原,青海的作家们对大自然的残虐与特殊美丽有比其他省份的作家深刻得多的感受,何况他们还普遍受到诗人昌耀的影响。杨志军的这两部小说特别是后者,对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作了堪称惊心动魄的描写。应当说,在西部,人与大自然离得最近,感受最真切、最强烈,这种描写“人与自然”曲折关系的小说,是西部小说中最独特的小说品种之一,是西部小说的一个强项。但是,自从这位作家去了山东以后,西部就鲜有作家有能力续写后文了。这些,就是我看到的断了流的小说。

有些小说品种还在延续并变奏。西部(主要是陕西、甘肃、宁夏、内蒙古)的农耕区域也很广袤,并且,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很独特。在这方面,好小说很多,譬如肖亦农、柏原、邵振国、赵光鸣、王家达等,就写出过很独特的小说。如果把陕西的诸家算在里面,那就很壮观了。近些年,邵振国以及新起的作家雪漠、向春、郭文斌等,写出过一批颇有影响的大大小小的小说。其中,向春的《河套平原》与肖亦农早年的《黑界地》堪称开垦河套地区文学处女地的重要收获。另外,边疆建设兵团题材小说也差不多是西部独有的一个小说品种。当年到新疆建设兵团的上海知青陆天明在完成了《桑那高地的太阳》、《泥日》两部厚重之作之后,告别了新疆农垦笔墨,而新疆作家董立勃却在孜孜不倦地写他的别有韵味的新疆农场情爱故事。这大约也可以看作是这个小说品种的延续。西部早期最独特的小说品种还有少数民族题材小说。经过时间沉淀,我依然认为,扎西达娃早年的《西藏,隐秘岁月》仍然是这方面最经得住考验的小说。在我看来,当初张承志、扎西达娃、乌热尔图、阿来等这批少数民族作家在回首母族坎坷来路的时候,的确是各有各的感触与发现。扎西达娃对母族的反思勇气和深度以及他对魔幻手法的恰当运用,皆令人赞赏。他无疑是迄今为止藏族最优秀的小说家。可惜,扎西达娃后来去搞影视作品了,不再写小说了。近些年,西部各个少数民族新秀作家如雨后春笋,有许多新面孔,文学界还来不及熟悉,但是,达到张承志、扎西达娃那种深度的,还没有。他们的思绪有些游移和散乱,模仿的东西多,自己的东西少,浅显化的迹象十分明显。而汉族作家范稳、宁肯描写藏族生活的小说,是一个值得玩味的新迹象。

第三个变化是,西部出现了一些以前没有或者很微弱的小说品种。譬如史生荣描写当今高校异化烈度的《所谓教授》、《所谓大学》,在全国小说中都是一个新鲜的品种,遑论西部。西部以前没有“私人化”小说,现在有了,譬如弋舟的没有太引起注意的长篇处女作《跛足之年》,就是一部很私密又很有象征深意的咯血之作。具有灰暗滞重色彩和现代哲思意味的,还有已届中年的张存学的小说。西部的少数民族此消彼生,中原王朝与众多“胡”国的关系盘根错节,这片土地的历史尤为复杂斑驳,除了专治西部历史的学者,大部分历史鲜为人知。近些年,出现了一批描写西部历史的长篇小说,譬如赵光鸣的《解忧与冯嫽》,李民发的《三国殇》,弋舟的《春秋误》,周永福的《碧血碑》,玄成东的《大纛》,蔡磊的《汉风烈》、《大唐月》,王登渤、姚运焕的《日落莫高窟》,以及内蒙、新疆作家们描写乌孙、匈奴、突厥、鲜卑、柔然、回鹘、蒙古等古代少数民族的著名人物的大批小说,尽管文学质地参差不齐,但其中不乏优秀之作。还有,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定西孤儿院纪事》、《甘南纪事》忽然揭开了西部一些被掩盖的惊人历史埋藏,可以看作是八十年代“反思文学”精神之树上很晚才结出的最沉重的果实。唐达天、许开祯的“官场小说”写的是西部官场世相,也算是西部的一个新品种。

今天的西部小说,因了上述小说品种的此消彼长,而呈现出与前不同的面貌。写小说的人多了,作品多了,但厚重之作却比较少见。西部的中青年作家们正在生长。我这里只是简单爬梳,深入的玩味尚待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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