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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的个性与愿景

2012-08-04徐怀谦

博览群书 2012年10期
关键词:时评杂文鲁迅

○徐怀谦

这些年来,时评繁盛、杂文式微的议论常萦绕耳际,发表杂文的报刊越来越少,杂文作者队伍七零八落,不太成气候。但是另一方面,好的杂文,如韩寒的很多观点、文章经常被人引用,它的战斗力、杀伤力大概不逊于鲁迅;一些著名的出版社,像商务印书馆,也肯放下架子,出版《四方风杂文文丛》这样的杂文丛书,说明杂文还是有市场和读者的。关于杂文创作,我有几点体会。

杂文是社会批评、文明批评之文,批判性、战斗性是它的第一要义,思想性是它的魅力所在。

杂文不同于小说、戏剧、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的一个很重要方面,就在于它是一种特别能战斗的文体,在鲁迅那个时代,它是匕首,是投枪;在今天,它要针砭时弊,激浊扬清。圆滑、世故的人做不了杂文家。杂文的主要功能首先是批评,歌功颂德尽可以留给别的文体。当然,杂文的社会批评、文明批评不同于泼妇骂街,它是以理性的光芒关注现实,干预社会,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和世人的警醒。

看鲁迅的杂文,基本可以整理出一部中国现代文学论争史,他老人家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停止过战斗。从骂《学衡》、《甲寅》的复古开始,到与现代评论派的论争,尤其是1926年女师大学潮、三一八惨案之后,骂陈源,与后期创造社、太阳社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与新月社梁实秋关于人性与阶级性的论争,批判“第三种人”苏汶、胡秋原等超阶级、超政治的文艺观,左翼内部围绕“两个口号”(“国防文学”还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而展开的与郭沫若、成仿吾、四条汉子(周扬、夏衍、阳翰笙、田汉)及其追随者徐懋庸的论争,还有与高长虹、施蛰存、顾颉刚等人的恩怨情仇,鲁迅的一生真的是“我是要战斗,到死才完了”。

而如今,革命形势越来越好,很多杂文作者口将言而嗫嚅。“欢迎喜鹊,憎厌枭鸣,只捡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一句话,现实中充斥了太多的瞒和骗,媒体上的娱乐和戏说更使人们深陷其中而不自觉。

在这种情况下,杂文的用武之地不是越来越小而是越来越大。一个优秀的杂文作家应该透过一切表象、假相,揭露出社会的本质和真面目,以一己良心的坚守影响更多的人,为纯洁社会大环境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要增强杂文的战斗性、批判性,必须弘扬杂文的常识理性、思辨理性,或者说增强杂文的思想魅力。

鲁迅的思想并没有体现在题目上,他的很多杂文题目用现在的话说,一点都不抓眼球,可是这些看似随意而谈的文章中却有最耐得住时间检验的思想。大家知道,现在报纸上流行一种文体叫时评,就事论事,今天的时评明天再看就变得索然无味。鲁迅杂文中也有一部分时评,像和现代评论派的对骂,像《“友邦惊诧”论》《沉滓的泛起》等,但鲁迅的时评,有引申,有开掘,所以有较长久的生命力。研究鲁迅的人可能更推重他的战斗文章,我本人则对他谈国民性、谈社会、谈历史的小品文更感兴趣,像《随感录》《忽然想到》《推》等。这些文章没有那么强的时效性,没有那么明显的战斗锋芒,但蕴涵其中的思想却更深刻,更震撼。鲁迅杂文中充满了名言警句,它们传达出思想的大致有两种:一是常识理性;二是深刻的、思辩的、须参透社会人生才能达到的智慧。

先看常识理性。有很多道理,我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但没能表达出来,鲁迅先生不仅表达了出来,而且表达得简洁有力。比如,他说:“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鲁迅杂文中更多的是那类深刻的、读完之后还要回味再三的文字,它们构成鲁迅思想的主体部分。

有谈儿童教育的: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随感录》)

——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想: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们要愤怒一生,——而且还要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杂感》)

有谈人性、国民性的:

——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

——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是“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通讯》)

有讽刺官员的:

——而且宣传这两个字,在中国实在是糟蹋得太不成样子了,人们看惯了什么阔人的通电,什么会议的宣言,什么名人的谈话,发表之后,立刻无影无踪,还不如一个屁的臭得长久,于是渐以为凡有讲述远处或将来的优点的文字,都是欺人之谈,所谓宣传,只是一个为了自利,而漫天说谎的雅号。(《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

有讽刺皇帝的:

——智识太多了,不是心活就是心软。心活就会胡思乱想,心软就不肯下辣手。结果,不是自己不镇静,就是妨害别人的镇静。于是灾祸就来了。所以智识非铲除不可。(《智识过剩》)

这样的句子,大约只有鲁迅想得到,说得出,这就是鲁迅之为鲁迅的地方,也是他的杂文百看不厌的原因所在吧。这样的杂文,是时评可以取代的吗?是其他文体可以取代的吗?

杂文要杂而有文,既给人以鲜活的知识与趣味,又要增强杂文的艺术性。

首先,杂文要杂,这就要求写作者要具备丰厚的知识储备,既要打通文、史、哲,又要有一定的自然科学知识。比如,新闻界名流邓拓的《燕山夜话》显示了作者在历史、艺术、经济学等方面的综合学养;有很多经济学家的茶座读来颇有杂文风采;像画家陈丹青,他的很多文章也有杂文味。现在很多杂文作者,通常有一种写作模式,引几个“报载”、“网闻”,然后加以评论发挥,就成了一篇千字杂文,其实这样的杂文可能连时评的战斗力都不如。人们常说:“艺多不压身”、“不学一艺,莫谈艺”,说的都是要有多方面的修养。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活得有趣,写出来的杂文也才会兴味盎然。

其次,杂文是文学的一种,这就要求杂文必须注重艺术性。杂文不同于政论、评论,它要在艺术性上下功夫。怎样增强杂文的艺术性?不妨从语言、结构、形象性方面有所开掘。

一个好的杂文家一定要有自觉的文体意识。掩去作者的名字,我们读鲁迅的杂文,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像刘征杂文的“怪味”,沙叶新、魏明伦杂文中的戏剧手法,邵燕祥杂文的睿智,陈四益杂文的学识,朱铁志杂文的哲理意味,刘齐杂文的俏皮、幽默,都是构成其杂文艺术的重要特征。

杂文的语言一定要生动形象,写得太抽象,讲大道理,那就成了理论文章了。鲁迅先生以“落水狗”、“叭儿狗”等语言刻画某些反动文人的嘴脸,可谓入木三分;毛泽东的杂文大量使用排比句,形成一种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气势;聂绀弩的杂文蕴藉、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

一篇千字文也要讲究构思。平铺直叙、三段论会让人生厌,像刘征、苏中杰等人经常在杂文结构形式上有所创新,让人领会到作者的匠心独运和灵感闪现,大大增强了阅读的快感。

杂文会不会式微,不在于读者而在于作者,韩寒杂文的广受好评就是一个例证。

杂文的危机不在于时评的冲击,不在于阵地的缩小,甚至也不在于读者的流失,而在于作者的写作水平和思想影响力。

在今天这样一个“后鲁迅时代”,我们不可能指望一篇千字杂文能起到“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效果,但是杂文也绝不能成为“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角色。

有人责怪杂文作者太谨小慎微,“体制内写作”放不开手脚,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有为才能有位”,杂文只有敢言,才有它的生命力。如果杂文堕落到某些政论的水平,说着一些正确的废话、伟大的空话或者谄媚的恭维话,却指望它拥有众多的读者,那不是痴人说梦吗?那么,杂文的突破点在哪里?

陈寅恪1927年为王国维纪念碑撰写碑铭,铭文要旨如下: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代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追求,也是每一个杂文作者所应秉持的操守。这也是繁荣当下杂文的唯一突破点。当下杂文创作中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什么?不是表达手法的陈旧、语言的俗套,而是思想的贫瘠。老生常谈、人云亦云的文章太多了!言他人所未言,言他人所不敢言,于平淡中发现新奇,于平凡中发现真理,于假相中拨开真面,于现象中揭示本质,这才是优秀的杂文。

这是一个乡愿的时代,这是一个世俗的时代,这是一个泛娱乐化的时代,但越是这样的时代,越可能产生伟大的杂文作家。柏杨、李敖就是在这样的时代中产生的。我们不可能指望到了言论完全自由的时代再去写杂文,每一个历史阶段都要求有与之相匹配的杂文家。也许报刊的言论尺度较小,那么就让我们寄希望于网络和抽屉文学吧。英雄也要有用武之地。没有阵地,我们就赤手空拳,打造出一片阵地。只有个性鲜明的杂文作家越来越多,才能开拓出新的广阔的杂文阵地,把流失的读者争取回来;拥有了读者和市场,才能提升杂文的传播力、影响力,杂文的繁荣昌盛才能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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