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乡村
2012-07-28张晓晴
张晓晴
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对每一个有着乡村血脉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而隐痛的寓言。从离开乡村进城那一天起,许三观的子孙们的领子背后,都插上了一根稻草。荒凉的树林、疲沓的耕牛和黄泥小屋渐渐淡出这些孩子的视线,这些欢天喜地的孩子,一乐二乐三乐,他们还来不及告别,已经望见了城市高不可攀的窗口。他们身后,乡村在尘土飞扬的黄昏,坍塌成一堆废墟。
城市和乡村,在很长的时间里,相安无事的。他们来来往往,面子上挺客气。且不说魏晋时的张翰在北方的大城市里享受荣华富贵,猛地想起江南乡下的鲈鱼莼菜,连官都不要做了,直接打道回府的风雅事,如何成了江南乡村的大红窗花,华丽丽地贴了一千多年。仅在《红楼梦》里,我们还看到刘姥姥拉着板儿,坐着驴车到金陵城里去阔亲戚家打秋风。贾母对刘姥姥表示慰问和艳羡:“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地里的好吃。”刘姥姥回答得也很和谐:“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谈话的气氛是融洽的。到了后来,城里人的日子乱套了,找不到靠山,还得把巧姐往乡下送。比起表面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内里却动荡不安的城市生活,乡村反而显得宁静、踏实。
古典的乡村,无非四字:“耕读传家”。“耕”者,土地也;“读”者,农村精英也。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汗水洒下去,也能产出点嫩藕新茶,肥鹅大蟹什么的。只要天下太平,田园生活倒也不差。刘姥姥进大观园,第一次上贾府打秋风,得了二十两银子和一吊钱的雇车费。第二次,刘姥姥又拿回了银子一百零八两,青纱、茧绸及其他绸子若干,内造点心、各样面果子、御田粳米若干,袄儿裙子等衣裳若干,梅花点舌丹、催生保命丹等养生药物若干。除却人情不算,大致可以看出来,小农之家,到城市里做点买卖,还是“双赢”的。另一方面,古代实行科举考试,私塾教育。知识分子拿起锄头种田,放下锄头考试,落榜了继续种田。私塾教师多半扎根乡村,算是乡村伊甸园的智慧树。而朝廷官员在朝中,也要替父老着想,上点《论贵粟疏》之类的折子,吟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诗文,挣点口碑。告老归田后,荫泽乡里,不兴拿着绿卡,移民到国外的。
中国乡村是一个辐射状的“熟人社会”,像《儒林外史》里写的,严贡生欺负穷邻居王小二,被告到知府那里,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把个严贡生吓得卷铺做盲流去了。这还没完,官差找人就捡有头发的抓,找到严贡生的兄弟严监生。可怜这个连多点一根灯芯都舍不得的老实人,硬是拿了十六两白银出来,该赔还得赔。要是谁家媳妇恶待公婆啦,谁家儿子做陈世美啦,鼓书艺人会把他们的破烂事抖到方圆百里外。谁孝顺,谁有才,谁义气,乡间自有人物品藻,所以才有曹刿这样的乡下佬会说出“肉食者鄙”这样的狂话来。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乡村沦落到城市卖血了呢?我想,应该是从“耕读”体系被全面瓦解那一天开始。
农民没有土地,宅基地所有权成了一株寄生草。50年代梁漱溟在政协会议上质问毛主席:“你搞革命,农民帮着你打天下,但最后你把农民圈在城外,农村生活和城里生活完全不一样,城里是天,农村是地……”毛主席,这位韶山冲里走出来的伟大农家子弟,严肃批评了梁知识分子式的妇人之仁,要他顾全大局,不要犯书生呆气。本质上,农民不拥有土地,土地却拥有农民,农民的额头上被烙上了“农村户口”的金印。在改革开放以前,农民去城里要饭,都得有“乞讨证”。改革开放后好一点,农民进城打工,可以办“暂住证”。这“暂住证”说来也话长,不说也罢。即便如此,农民工出卖了青春和热血,遣返还乡的日子也来临了。连最不堪的小工厂,也长着一副挑肥拣瘦的娇气肠胃:女工不得超过28岁,男工不得超过35岁。在《许三观卖血记》的末尾,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怯怯问城里的“血头”:“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眼睛一点都不花,你额头上有一颗小痣,我都看得见,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街上的人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年轻的“血头”客客气气地回答道:“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你给我出去。”
另一方面,原本深植于乡村的智慧种子,随着乡村私塾的废除,高考制度的确立,也就彻底灭绝了。高考教育的脸朝着四个现代化,屁股朝着农村。供孩子读书,对普通的工薪阶层都是不轻松的,对农民来说,更是要了老命。一到二月底和九月初,农村集市上的农产品就会贱如尘泥。你想,一个大学生一年一万块的学杂费,要卖多少谷子豌豆,鸡鸭牛羊?农民不愿意孩子再回到农村,费孝通把这种情形叫“血本无归”。这像是圣经中那场悲壮的献祭。以撒对他父亲亚伯拉罕说:“父亲哪”,亚伯拉罕说,“我儿,我在这里。”以撒说:“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亚伯拉罕说:“神必定预备好了。”背着书包,揣着父辈血汗钱的农村孩子,孑然一身往城市进发了。与圣经故事不同的是,没有一只充满恩慈的手,来阻止这条不能回头的路,把孩子归还给他的父亲。农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越来越贫乏,也就失去了话语权和申诉权。野蛮拆迁的呛人灰土、计生组织的粗暴扫荡、污染企业的丧尽天良,无社会保障的恐惧与孤立,这些都被闷在乡村的矽肺里,在残山剩水中咯血,在漫漫寒夜里呻吟。除了农民陈桂棣、春桃写了本《中国农民调查》,再没有谁为他们说点话。赵本山喜乐无边的乡村爱情,刘亮程诗意绵绵的村庄神话,韩少功锦衣返乡的边城八溪峒桃花源,大概都是干柠檬里榨出来的几滴汁液了。
偏激一点说,每一个村庄,都是一座被劫掠的圆明园。忙着翻箱倒柜,往靴子帽子里塞金玉珠宝的各色强盗,脸上都罩着“时代”的黑丝袜。他们用时代洪流、弱肉强食的理由来遮盖自己淌着肮脏肥油的贼脸。强制征地、污染下乡、农民土地房屋产权虚置和农村空心化,形成三把尖刀,在中国城市化的铁血凯歌声中,制造着世界上落差最大的安赫尔瀑布式的城乡差距。当代的中国农村,注定要为城市流干血液变成牺牲的空壳,注定要在污水和垃圾中沦为死地,注定要穿越没有声没有光的泪谷吗?
我们的近邻,日本,为什么有明丽精致、风光旖旎的乡村世界呢?日本一直组织大学生去农村服务,不是假惺惺作秀,不是心怀鬼胎地转移失业大学生,是认真地做事。日本农村医疗、社会福利、配套的基础设施做得不错,和城市差别不大,不像我们农村里所谓的2012年要普及的那种医疗和养老保险-——一个八十岁的农村老人,一个月七十多块钱养老金。最最重要的是,日本一直在推“进攻型农政”,农业产品主动的商业化、品牌化。
中国的农村建设,至今还是马尾穿豆腐,提不得。政府搞的“新农村建设”,最出色的政绩就是,村庄里的房子——小青瓦洋楼也好,牛圈猪圈也好,茅草房也好,清一色在外墙上刷了一层白涂料,这就是“新农村”了。涂料又劣质,没过多久,就会被雨水和风侵蚀,白里透青,青而转黑,脱落出大块大块的斑痕,仿佛向人诉说着“粉饰”的深意。在《寻路中国》一书中,来自美国的作者生动地记载了一个细节:中国北方小县,荒凉的山坡上,轰轰烈烈地开展植树造林的运动,并获得了世界银行的贷款。公路边,一群农民在卖力挖树坑。等作者下来一查问,才知道坑是挖来做样子,树是没有影子的事。农民们挖树坑,每天可以得到几袋方便面。外国人有点少见多怪。事实上,这树坑恰是乡村建设的缩影。乡村建设就是坑爹的过场。
在极端的城乡二元对立中,自然产生大量的社会矛盾。比如权贵资本下乡与农民的土地纠纷,政府本应该担当仲裁的角色,却常因自身利益席卷进去。自诩为历史的创造者的人说,为了创造历史,就不要怕把手弄脏。可他们没想过,在跨过钱云会、薛锦波的尸体时,也就跨在了自己的尸体之上。因为,自己动手把社会变成丛林的时候,自己也不过是一串蚂蚱中最肥的一只,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而广东乌坎事件似乎给人们带来了一点希望,似乎看到了利益双方和平商谈的可能性,看到了政府履行仲裁角色的必要性。就像“两只鞋子”那个故事一样,乌坎这只鞋子算是落下来了,而海门那只鞋子还迟迟没用动静。这中间,将是漫长而揪心的失眠和守望。
在《许三观卖血记》的最后,老人许三观卖血不成,对无依无靠的未来感到恐惧。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无声地哭泣,满世界都看见了他掉眼泪。他卖血养大的三个孩子,觉得老父亲丢人现眼。一乐二乐三乐,他们快乐地生活在城市里,卖血的父亲是他们不愿面对的原罪。
而在七十年前,许三观们就已经为了民族的独立,放下锄头,走上了牺牲的道路。在穆旦的《赞美》里,诗人越过山川、河流、原野,“用带血的手”和沉默的农夫们一一拥抱。他深深知道:“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七十年过去了,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为什么,苦难的乡村依然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