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建筑观
2012-07-27伦佐皮亚诺RenzoPiano
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
孙晨光 译/Translated by SUN Chenguang
本文是《伦佐·皮亚诺作品集》(Renzo Piano Logbook)的前言,是反映他本人对自己作品思想的集中论述。
古老的职业
建筑是一个充满冒险的职业,建筑师总是处于“边界”的一群人,游走于刀锋之上。艺术与科学、创新与记忆、现代与传统,这些分庭抗礼的元素都使得建筑师不得不与危险常伴。他们的工作中充满了各种“材料”,我说的不只是混凝土、木头、金属,建筑师要每天打交道的还包括历史、地理、数学以及自然科学、人类学、生态学、美学、技术、气候条件与社会环境。
建筑师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因为无论地球已经被开发到怎样的程度,“设计”仍然可能是一场场充满未知的探险。随着我们祖先对现实世界的探索,我们能探索的空间所剩无几。哥伦布、麦哲伦、库克、阿蒙森这些人已经发现了一切,留给我们的只是思维领域的冒险。而这些冒险所能带来的焦虑、刺激和紧张感丝毫不亚于一场雪域远征。
从某种程度上,每一次设计都是一场旅程:启程、寻觅、发现。一旦胆怯,开始在那些温暖怡人的巢穴里寻求庇护,满足于那些已经被看见、被实践的事物,那么,这就不再是一段旅程。然而,如果你敢于冒险,不逃避而选择勇往直前,每一个项目都将是一个新的起点,都将打开一片未曾开拓的王土,你便是新时代的鲁滨逊。
建筑是一个古老的行当——如同狩猎、捕鱼、耕种和探险。与这些人类原始的活动相比,其他行当都显得微不足道。寻找食物的诉求很快转移到寻找住所,而随着人类不能再满足于自然创造的庇护,“建筑”便应运而生了。
那些建造房屋的人,为他们自己,也为他们的家族与人民提供荫蔽。房屋的功能不仅仅局限在提供保护上,经过一代代手把手的传承,房屋的基本功能向着美学方向发展,从一开始房屋就承载着人们对于美、尊严以及身份的诉求。人们用房屋表达自己对于归属感和标志性的渴望。
建造的过程不是仅限于技术层面的行为,它有自己的符号化意义。这种特点正是建筑专业区别于其他领域的重要特征。任何妄图消解这一特性的做法都不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正确路径——恰恰反是你即将缴械投降的预兆。
危机的职业
我曾经时常谈及自己对于建筑专业正走向死亡的担忧。和点街灯的灯夫或者矿工类似,建筑师的工作面临消亡的危险。这也许是某种过虑:建筑业在今天较之以往更加必要。但建筑师能力的不足、缺乏责任感、盲目自大以及对于手工艺的蔑视,却都在渐渐摧毁与瓦解我们的事业。我相信,这一职业正亟需一种全新的尊严,为此我们必须探索建筑的本质。
首先,建筑师是谁?建筑是一种服务:每当我们被潮流、形式、趋势所蛊惑的时候,这便是我们需要时刻铭记于心使自己保持清醒的教条。这并不是什么格言,而更可能是一种谦逊:一种正确看待事物的方式。
第二,建筑师是了解如何为人建造房屋的人。他们知道该用哪种材料和结构,他们研究风向和潮汐,他们控制生产过程以及所需工具——换句话说,他们知道房屋、桥梁以及城市为何和应该怎样被建造。
自大和放纵给这一职业带来了危机。一些建筑师认为自己并不该承担社会责任,这是一种常见的误区,也恰恰成为了那些形式主义或高技派的借口。这些人对自己工匠的身份视而不见,而以艺术家自居——然后迅速地投身学院派。我并不只是在泛泛而谈,建筑师游走于技术与艺术的刀锋之上,而我认为,它就是应该立足于这样的刃口。一旦你认同了将其分割开来,那结果必将是不幸坠落——无论是哪一边。
当建筑只被当作技术——机械,组织运营,财力——它就丧失了所有的表现力、社会意义以及与生活的关联。我们的城市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是,建筑又离不开技术。很多人坚持认为,技术应该服务于艺术,成为艺术的实现工具——这被许多人视为真理,而所有真理都会衍生出异端——相反的观点认为,艺术本身就是技术。我个人不同意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但我更倾向于后者。我愿意把建筑比作一个人,他用技术创造情感,具体来说是艺术化的情感。当你聆听伟大音乐家的作品时(我想到的是钢琴家毛利齐奥·波里尼,或小提琴演奏家萨尔瓦托雷·阿卡多),你会发现,他们的技巧已经深入骨髓而转化为艺术。“学习有关于音乐和你的乐器的所有知识,然后把它们统统忘掉并随心所欲地演奏。”这句貌似出自查理·帕克之口的话,我认为对于建筑领域也同样适用。
建筑的历险
创造意味着在黑暗里冲锋陷阵——要有韧性、坚持甚至是偏执,总会有一些悬念和等待惹人焦虑——而一旦你不接受这些挑战,你将别无选择地墨守成规、止步不前,学院派就是这么产生的。当你对一些看法坚定不移的时候,它们反而并不能成为你去思考的根基,反而成为惰于思考的借口,成为逃避恐惧的庇护。探险包含着错误的可能性,风险一直存在。你当然也可以选择安全舒适的高速路,但这不是探索者应当做的。
当你进入一个漆黑的房间,你的眼睛需要一定时间适应黑暗——这是身体的特性。思想同样需要时间适应,而这恰恰是创造的开端。设计的全部历程都点缀着令人激动的瞬间,但是真正的创造性的时刻——如果它的确存在——只能在你的记忆里重构。当过了6个月或一年的时间,你再回首时才会体会到:那一天才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你会奇怪,为什么我不曾听到锣鼓喧天,甚至没有过鼓瑟鸣琴?在现实之中,一个点子并不是毫无来由的神来之笔,更不会有缪思女神跟你悄悄诉说。它应当是你努力调查和试验的结果,也就是伽利略所说的“不懈地尝试”。点子是从过程中自然生发出来的,以至于当它出现的时候我们也许都没有察觉。
这些想法帮助我从“创造”的神话中跳脱出来。艺术家并不是天资过人之辈,他们只是掌舵人,并且不懈地向着目的地前进——那就是艺术。
建筑师的职责
建筑是一门危险的艺术,因为它是强加于人的。你可以不去读一本劣质的书籍,也没有必要去听一首糟糕的曲子,但是当一幢丑陋的公寓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别无选择,不得不去看它,它会让使用者完全沉浸在其丑陋带来的痛苦中。建筑是一个关系到未来世世代代的重大责任。这不仅仅是我的个人观点,也能够帮助我们拓宽反思的范围。
那究竟什么是建筑师的职责呢?聂鲁达说:如果一个人是诗人,那他或她会把想表达的东西写进诗歌里,建筑师也是如此。作为建筑师,我不鼓吹说教伦理道德——而是把它设计和建造在我的作品里,试图保持这个职业的博大精深和建筑作为服务事业的纯粹性。
即便如此,建筑师的职业仍然有可能变得很危险,他们的乌托邦和别人想象中的乌托邦不一样,是注定要成为现实的。因为是建筑师想象中的世界构成了这个最终的世界,所以他们可以将自己视为造物主,坚信自己被委以创造未来世界的重任。更谦虚地说,他们加快了世界建造的进程。
我相信我们的工作永远是未完成的事业,因为这是人类关系中(当然也是城市)的本质,是一个永恒演化的过程。当建筑师开始建造某种建筑,它的未来当然是不可知的,这也是为什么出发点必须脚踏实地的理由——因为建筑本身就矗立在这里,宣扬和维护着建筑师的价值观和道德观。
实干文化
我生于建造者之家,我的祖父、父亲、兄弟都是承包商,但是我却选择成为一名建筑师。我父亲把这个消息看作家族进化过程中的小故障:对他而言,一个没有念过大学的建造者的儿子们应该成为一个有学历的工程师。因此,我的这个选择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我很多后来的与众不同之处。
有人曾说,我们了解的一切事情都是孩提时期得到的,这意味着我们需要花费一生的时光去挖掘童年的记忆。因此,建造者这个家族历代从事的职业对我也有很深的影响,就好像在马戏团中成长起来的人一定生来就是一个杂技演员一样。我的身体里从小就流着建造者的血,它赋予了我对建造的热情,实干文化已经在我的工作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从风格出发对年轻的建筑师来说是一个诱惑,但我却选择从实干开始:从建筑的选址,到研究建筑材料,再到建造施工的方法、传统等等知识。我的建筑生涯从技术开始,再逐渐去了解建筑复杂的一面:空间、感染力和形式。从1964到1968年,在我刚毕业的时候(我称之为我的史前时代),是我玩耍实验的阶段,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阶段,尽管在此期间我没有建造出经典的建筑,但正是这接二连三的尝试才让我避免日后沦为形式主义的建筑师。
我还记得同父亲第一次去建筑工地的经历,那里对一个8岁左右的小男孩来说真是充满奇迹的地方:头一天你还只能看见一堆沙子和砖块,第二天就发现一堵墙屹立在面前,随后逐渐变成一栋可以给人们提供庇护的高大坚固的大楼。
在我的记忆中,对于父亲还有另外的回忆,我和这个寡言的男人关系一向很牢固。在他80岁后,有一次我带着他去我自己的施工现场,当时我们正在建造拉膜结构并且对其进行测试,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抽着烟,看着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我问他觉得这一切怎么样,他闷声“嗯”了一下,好像他后面又说了句“谁知道它能不能保持得住”,总之很显然他在仔细地思考着。
建筑工地的魔法
我对建筑工地依旧充满了热爱,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处在变化之中,风景每天都会不一样,这实在是太奇妙了!这里上演着一场伟大的冒险,一场因为可以参与其中而让我充满自豪的冒险。建筑工地也总是充满不同寻常的发现,因为并非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只有在现场你才能明白各种利害关系,才能决定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虽然那些在图纸上看起来并无关紧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建造是一个永远不会完成的过程,建筑和城市是永无止境的工厂。我们必须十分谨慎才能避免陷入完美主义的怪圈:因为每一件建筑作品都是随着用途而不断变化的生物,我们住在这些我们自己设计建造出来的生物体内,同它们连着的是充满无尽冒险旅程的脐带。
建造从来是未完成的,需要无休止的修建,这让我更加相信建筑学是一门被污染的艺术,被人生中一切丑陋的东西所污染:金钱、权利以及所有草率的复杂的事物。但与此同时,它也会被附着美丽向上的光辉:事物的根源、创新、自然和人们的需要。
无论美丑,这些限制都是我们的职业强加给我们的。不过我更宁愿用“礼物”来形容这些所谓的“欺骗”,因为不论这些是污垢,限制或者职责,并不会成为我们的障碍,相反的,这些“礼物”让建筑更加丰富多彩,它带领我们领略传统地域、科技、人类的历史、品味和期望,应对这一切所带来的影响。
好奇和倔强
海是地球的另一面,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我的好奇心总是来自于海边漫步的时候,我是一个富有好奇心、不听话的孩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上述两者总是同时存在。事实上,我在学校时被认为是一个反面教材。
我认为,把反抗和独立思想联系起来是正确的。然而在我身上,是后者源于前者。它开始是一个非自愿的性格特质,随后它转变成了学者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在我的工作中反映出来。
例如蓬皮杜中心,是一种对城市的反思,代表了一种不甘于固步自封于一个被沉重的记忆压迫的城市中的态度。但这种规模的对象,它的尺寸和外观令人不安,扰乱了巴黎市中心(创造了一种有点类似于游船通过威尼斯的Giudecca运河的效果),这当然是对最保守的学院派的一种讽刺,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获得一个近700个参与者的国际比赛的胜利后。这是蓬皮杜中心的一个缺点(或优点),在我作为建筑师的职业生涯中是一个很大的异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是一个弃儿,被协会、学校、学院列入了黑名单。作为一个真正的游手好闲的人,这种排挤始终是满意的来源。在某种程度上,我现在已经被送往建筑的“神殿”,也许我之前更喜欢它。
我总是记得关于让·普鲁韦(Jean Prouve)的故事。他毫无疑问是勒·柯布西耶最后的继承人和法国伟大的建筑师,但他完全处于学校之外的世界:他甚至没有学位。有一天,我和一些朋友决定是时候去帮助他得到荣誉学位。在我们对他提出这个想法时,让犹豫了很久,然后在某一天晚上答复我说:“伦佐,我很感激你,很感激你们,你们对我非常好,但我并不想要什么学位,就让我无知地死去吧。”他想要以局外人的身份结束他的生命,就像他一直以来一样。
热那亚
有一些特定的片段和画面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它们被我称之为“来自过去的明信片”。其中一些将我和我的家乡热那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对来自阿斯蒂(Asti)的 保罗·康提(Paolo Conte)来说,热那亚是“一束洒在挡风玻璃上的光”,那里的海甚至晚上都在流动着,永远不会静止下来。对我来说,那束光和那片海,是这个港口的全部。
宏伟的和短暂的元素共同造就了这个港口美丽的风景:水中的倒影、悬在空中的载货机,运转的起重机、还有进进出出的船只,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变化。没有人知道这些船只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很多年以前艺术评论家乔瓦尼·卡兰登特(Giovanni Carandente)和我说蓬皮杜中心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给热那亚的礼物。虽然我之前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但或许这就是真的。
另一张明信片来自于热那亚那的历史上的中心。佩利(Pegli),在我的记忆里,所有的一切都充满着孩子夸张的想像力。妈妈经常会带我去热那亚,去那个古老而深沉的地方是很奇妙的际遇,那里正对着港口,闻上去像是鹰嘴豆的味道,充满了母性的力量。
我对热那亚总是又爱又恨,不论是在离开还是回去的时候。蒙塔莱(Montale)曾说:“去了解这土地到底留下了多深刻的印记是件好奇的事情。” 也许对我来说居住在巴黎或者伦敦更符合逻辑,但是我宁愿回到这里来,无论什么时候。
创作的环境
作为一名建筑师,我相信场所可以影响人的看法、情绪和活动。所以我曾问过自己工作的地方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有哪些特色。创造本来就已经很难,把自己放在合适的地方去创作会更难。这个地方需要安静平和,也需要紧张敏感;需要冷静又需要激情;需要时间但却又要速度。正如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说过,创造者就像在记忆和遗忘之间的钢丝上行走,我想我正是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实验室和工作室都建在热那亚西海岸,栖息于岩石之上,被海水环绕着,像岩石又像船舶。这个地方叫做蓬殿(Punta Nave)。在这里,我找到了我工作中需要的一切要素——冷静、安宁和专注。
我并不想给大家造成错误的印象,这个办公室丝毫没有避世的意思,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在这里工作,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随时进行沟通。我们的工作室在这里,同时也在大阪、努美阿和悉尼。人类一直希望能在同一时间身处不同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今天实现了这个目标,只不过这并不是指人的身体,而是通过技术的方式实现——那就是如今大家耳熟能详的信息世界。
科技提供了我们同世界的联系:这是一个先辈无缘体验的方式,对我来说是极大的便利。电话、传真、调制解调器和互联网让我居住在海边,却像身处社会的大锅汤里一样,技术将我们共同的心智连成网络。正因为通信技术将这一切能变为可能,我才在这里修建了这个工作室,并且定居下来。
选择在蓬殿工作当然和儿时的记忆有很大关系,但也有另外的原因:我爱这个地方,是因为它能提供出一个传统工艺与现代科技、胆量与耐心、毅力与沉思、团队合作和隐私之间完美结合的会议室。
与此同时,我也爱巴黎,爱我在马雷(Marais)的工作室。我喜欢在星期天的清晨漫步其中:那是一个你四处逛逛就能遇见熟人,一个你能跟面包师傅和书店老板打招呼的地方。社交生活、会议、市井买卖,这一切都是必需的,就好像有些时候你需要的是一个避难所。因此,巴黎本身就是巨大的信息平台,是一个高度社交性的地方,有时候甚至社交过度。而蓬殿则是沉思和孤寂的地方。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两者缺一不可。
建筑是一场耐心的游戏
有两种办法来使用你的天赋:细水长流或者凶猛着力。而我则一直尝试前者的方式。这并不是要订一个计划,也不是我的原则和宣言,而只是因为这种方式更加适合我。
建筑是一场需要耐心的游戏。我们的工作从来不会飞速开始。没有人会说“就是这样,这样就会成功”。所有的观点都要像酒一样沉淀下来,只有这样你才能真的发现好的想法。让想法都沉淀下来意味着我们需要团队合作,这样才能让最好的想法得以崭露,不论这个想法是谁提出来的。
关于团队合作有非常多的说法,但是如果这是一个一步一步发展的流水线:一个人把他做好的东西传递给下一个人,下一个人继续去深入,不过自由度稍微小了一点。整个过程在不停地发展,但每一步的束缚都会变得更大,这就不是我所说的团队合作。
团队合作应该是当你抛出一个想法,别人就会回抛给你,就像在打乒乓球。4个人可以玩,6个人8个人也可以玩,伴随着很多球不停地来来回回。所有的想法都混杂在一起,当最后的项目逐渐形成的时候,已经没人能分得清哪些是谁做的了。
不断尝试
设计并不是一个线性的过程,你有了想法,写在纸上,执行它,然后就成功了。相反,它是一个循环的过程:你有了想法,尝试它,重新考虑,返工,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点。
在科学实验中,你必须处理包含太多变量的方程。而在大自然中,变量几乎是无限的。所以,你得用来源于直觉的经验解决问题。如此一来,解出方程就有了可能。然后你测试所发现的结果,如果它是错的,就需要重新开始,找到另一种假设,重复之前所做的,周而复始直到成功。在这个过程中,你缩小了范围,像一只接近猎物的鹰。记住这个循环,这不只是一种方法,还甚至简化了过程。夸张地说,这是一个学术理论。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不仅是一种纠正错误的手段更是一种深入理解项目、材料、光线或者声音的办法,
实验
在古代,设计的过程包括发明能够使设计成为现实的工具。安东尼奥·马内蒂(Antonio Manetti)讲述了伯鲁乃列斯基如何研究时钟的机械原理以至后来成功运用到平衡系统中来的故事。这个系统后来被修建佛罗伦萨大教堂圆屋顶时提起它的横梁时所用。这套方法和结果都是一次实验的产物。
试验的过程并非执行其他人已经直接写下来的东西,那只是一种翻译和表演,试验是创造的一部分。当你在一个不断往复的模式中工作的时候,技术就又回到了中心的地位,找回了本来的尊严。试验让想法和它的物质的结果联系在一起。在我们设计德克萨斯的梅尼尔美术馆项目时,发明了一样被我们称之为太阳机的装置,它让我们能够在热那亚就算出休斯顿太阳的位置。我们还制造了一个1:10的模型,把它放在花园里我们就能研究光的漫射。所有来自于这个工作室的项目都有相似的实验过程。
知道如何做事不仅仅要靠脑袋,也要靠双手。这也许看上去是一个假大空的目标,但其实不然。这是一种安全的寻求自由的方式。当你想要将一种材料、一种建造技术或是建筑上的元素用在特殊方面的时候,你总会自己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仅仅是因为之前没有人尝试过。但当你真正去尝试并坚持下去之后就会发现自己获得了别的方式无法企及的设计上的自由。
在我们修建蓬皮杜中心的时候,我们要创造一种非铸造的金属结构。当时整个法国的钢铁工业都公开反对,他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那样的结构是不可能使房屋站立起来的。但我们却深信不疑,彼得·莱斯(Peter Rice)首当其冲,就将订单给了德国Krupp公司。因此蓬皮杜中心的主体结构都是在德国制造的,即便那些大梁都是在晚上秘密运送的。这是科技如何协助艺术的实例,我们对结构的理解解放了我们的表现能力。
30余年的工作
从我作品的变化中能看到一种发展:从个人制作和早期的结构到后来完整的建筑创作,从自说自话的建筑到适应场地文脉的建筑,从独立建筑到一个城市建筑。
如果说冒险是我创作的一个特点,那另外一个特点就是顽强和倔强(Obstinacy and tenacity)。顽强和倔强是非常重要的品质,无论是在哪种行业或是哪个文化,这并不是一种自大的态度,而更多的是一种对于思想的诚实。我认为,建筑师的道德就是忠于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方法。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种道德意识转化为一种方法论:如何在不固执己见、冥顽不化的条件下坚持自我。其实就如同我们使用自己的才干应该细水长流一样,这种方法也应该是跬步千里的。
可持续建筑
建筑是建造在真实的自然环境上的“第二自然”。说到自然环境,从事我们建筑行业的人应该特别注意这点。我们生活在像房子这样的庇护场所中,是因为绝大多数的人生活在这个一年里很多时候要么太冷要么太热的星球上。照这样看来,自然在某种程度上是残酷不仁的:而建筑师就是它的对手。建筑师改造了自然使人类更舒适愉快地居住。如果“敬畏自然”意味着穿着拖鞋踩在草地上,那就兴味索然了。
讨论可持续建筑是完全必要的:它意味着认识自然,尊重动物和植物,合理地营建建筑和工厂,利用太阳能和风力。这正是我们如今在亚太地区努力去实现的两个项目——新喀里多尼亚的吉巴乌文化中心和悉尼的混合功能大楼:建立一种能允许一定程度的人工与自然之间的紧密联系(人工与自然的一种张力)的智能关系。
我发现一些对先进科技的质疑非常可笑,特别是这种怀疑在一些褒扬或贬损高科技的激烈学术论调中此起彼伏时。建筑师总是使用他们所在的时代所提供的工具来工作。即使是在15世纪,伯鲁乃列斯基也是使用着他能使用的当时最先进的技术,来设计和建造坐落在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拒绝接受当代的物质文化是完全徒劳的,甚至是自虐的。我们来打一个这样的比方:科技就像是一辆公交车,如果它能载你去想去的地方你就上车,如果它开往其他方向你不上车便是。就像在CD播放机上或是在手摇留声机上来听同一支曲子,对于曲子的意境完全没有影响。
事实上,科技进步带给我们的好处之一是提供了新的方式来利用传统的材料。例如,在教士朝圣教堂中,多亏现代的计算机技术,我们用石头实现了一个极度困难的结构。这个结果表明:科技的确被使用了,但它用在了“刀柄”上,并不喧宾夺主。科技的运用成为了建筑的一部分而不是取代建筑本身,这与跟某些具体领域的高科技完全相反。此外,根据我自身的亲历体会,梅尼尔美术馆所使用的营建和服务的技术远比蓬皮杜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更复杂,以至于是无形的。
局域性和普遍性
建筑是一个地域概念:它在词源意义上是有地域性的,即它与地区相关,与当地的地形地貌相关。但是,建筑所包含的审美价值及其发展的住房模式是没有地域限制的,是跨越国界为各国所共享的。建筑的全球化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愿望。但与之相悖的是,建筑所传达的“信息”的全球化依赖于语言的接受能力。建筑“应时而生”,并且必须能表现一个时代。因此,建筑必须运用所有可行的方法,站在我们正在生活的时代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语言的全球化不完全依赖于通信的速度,但它显然受其影响。新科技让民族与文化的交流前所未有的方便。而我相信,这种全球化的可能是积极的。
日本关西机场航站楼应一个日本客户的需求而建成。但是该项目的CAD设计通过调制解调器中途走遍世界,工作的图片也已被许多国家的电视频道播出。某些部分在英国、法国或意大利,并通过海运或空运至日本。假如我在神户工作,而美国可以提供一种特殊的焊接技术,那么我为何不使用它呢?
相反地,有一些在新喀里多尼亚或悉尼的人必须在世界的另一边建造一个建筑,而刚巧他们的建筑师在热那亚高地的蓬殿,这没有问题:他们有电话,传真机,调制解调器,网络,如果必要的话几个小时的飞机就能会面。这就是我们早先所说的“科技无处不在”,它显示了当代生活质量的飞跃。
争议性和复杂性
总之,我们不应该被我们专业目前所面临的争议吓倒。一定程度的复杂性是不可避免的,过度简化才是荒唐的。作为一个从业30年的建筑师,我越来越确信:一种不可调和的过去与现在之间、个人与社会之间、借鉴与原创之间的冲突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事实就是这样。这些看似对立的概念其实并不矛盾。它们像是盐对于生命的重要性一样,是建筑的精髓。建筑师的工作是将这些矛盾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而不是把它们割裂。
我的建筑观
即使我说的是一种方法——尽管平时经常被忽视,它仍可以适用于建筑学。通信技术的发展已经改变了我们对距离的感知,以至于在实际情况里热那亚同纽约的距离已经不像100年前那样遥远。空间“收缩”了,并且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现。我得重申:我在寻找一种现代的而不是传统的方式来连结空间。
与此同时,局域性与普遍性的关系其实并不仅仅是一个逻辑问题:它同时关乎文化、审美和符号象征。肯尼斯·弗兰姆普顿最近提出一种看待这个问题的新观点,他在为这本书所写的简介中也有提到:他指出,建筑的张力是由场所形式和建筑形态二者共同创造出来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用以解释地面与构造、环境与建筑、地域性与普遍性的相互关系。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这种相互关系,相互联系,相互间的张力上。我最感兴趣的课题是组合塑造好形式与产品:强有力地塑造土地,在原有环境或城市构造上留有深刻的印记;但同时使得建筑物成为一种衬托,与周围的环境特点相得益彰。
我最新的作品都阐释了一种存在于基体与建筑物之间强烈紧密的联系。这些建筑所在的基体通常是原地取材建成,就像是浮雕一样。这意味着每一个项目都会有当地的成分:事实上巴里的体育馆和纽约的建筑物都是这样,悉尼的建筑也将会如此。
再来解释场所形式(Placeform)这个词,每个项目都需要针对性的研究,需要对其历史、地理、地质和气候进行深入地了解。有时候这些因素的影响是相互的。在对罗马大会堂的发掘过程中,我们发现一个公元前6世纪的别墅的地基。对于它,“topos”(topos一词是拉丁语里“年龄”的派生词)不仅仅是一种修辞,它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建筑的地基,就像河床一样,散发出一种岩石般的归属感——它厚重、实在、不可磨灭。在这个罗马词语里有种永恒的东西。而相反的,那些构造,量轻,清透,而且转瞬即逝——不是因为它会被拆除,而是因为它属于另外一个层次,有不同的价值。
空间
我对于透明空间的坚持经常让人误解,并且让建筑的空间变得不明确,在我们专业的判断里,这是一种没有空间感的表现。
创作透明空间的理由由来已久,“轻盈”(Lightness)这个概念一被提出来,就在和建筑最本质的概念矛盾着:我们潜意识里建筑应该是一个坚实的堡垒,我们本能地在寻找封闭和固定的空间。空间的概念一直在干扰我的创作,这让我觉得像是在砖头三明治里面塞东西一样:一层墙壁围绕的空气。我觉得建筑空间不应该那么让人窒息,建筑空间应该是一个小宇宙,是一个室内景观,这没什么不一样的。
空间中非物质的元素
空间是由体积构成:大和小的体积,压缩和扩张,平静和紧张,水平面和斜面。它们是有意挑起情绪的所有元素,但它们不是唯一的。我相信和空间中的非物质元素一起工作是非常重要的,我对这项研究也非常迷恋。我觉得这是在我的建筑中主要的趋势之一。
哥特式教堂那升入天空的空间感动了我们,它们让罪人的灵魂升华。它那纤长的窗口,通过五彩的玻璃过滤、折射,将太阳的光芒射入阴暗的教堂,同样激起我们心灵的颤动。我们需要创造戏剧性的空间、宁静的空间、参与性的空间、幽静的空间,去让我们的职业回归到激发人类情感的功能上。如果你正在设计一个博物馆,你需要提供沉思的空间。仅仅让光线完美是不够的,你也需要和思索艺术作品相关的冷静、沉着、甚至妖娆的空间。
如果你正在建设一个音乐厅,仅仅提供完美的音响效果是不够的:你必须鼓励观众参与音乐。这就是为什么,在演唱会上,你欣赏一首交响乐,和在家里听一个完美的音响系统播放的音乐相比,你不会觉得被冷落,因为你参与其中,和在指挥台上的指挥,120多名乐团成员,还有其他数百、甚至数万余在同一时刻经历同样的情感的人。
另一方面,盖房子的目标是要有保护感,舒适感。你必须为它的居住者创造亲近和隐私的感觉,但不隔绝外面的世界。
轻盈和透明
非物质的元素,比如轻盈感、透明、振动、质地、颜色等元素与空间相交互(在某些情况下,它们是空间组成的结果)。为了最充分利用非物质元素,我从一个天真的、甚至相当原始的方式展开工作。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大量的材料去建立,如果你做一个1m厚的墙壁,它当然会站得住。但从事物中做减法可以让结构得以更加清晰的表达,用灵活取代死板。
有一次,我去巴黎观看让·普鲁韦教学。他给学生一张纸,一张卡片,和一把剪刀。他说:“用这张纸,做一座桥,从这里到这里。”这个距离长于板材,所以必须要创造一种新的方法。有的学生裁切纸张,有的折叠,有的扭曲。这是一个发现结构美的方式。理论是不够的,绘图与它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必须使用你的手来把握的原则,像人们一直做的那样。
减少必要的结构意味着要通过减法工作,并打破传统。做减法是一个挑战、一个游戏。当完成删减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真正必要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已经开始在音乐,文学,绘画等别的领域接受了同样的挑战。
光
自然光一直是我研究的一部分内容。从我在热那亚的第一个工作室到现在位于蓬殿的工作室,在做某些项目,例如IBM移动展亭和一些博物馆项目时,我一直很重视光对周围环境的影响,例如其与室内空间大小以及人的情感反应的关系。在梅尼尔美术馆中,光被有意识地用于淡化空间背景,使得人们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艺术陈列品上。在教士朝圣(Padre Pio)教堂里,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试图利用光的其他作用:通过直接把光打到圣坛上,来使得其间接扩散并照亮整个教堂。
为了利用光的潜力,我们设计了多个连续的垂直平面空间安置在梅尼尔美术馆,这不是一个巨大的建筑,但它产生出一种无穷感。其原因在于叠加让连续的平面产生了延伸视野空间的深度。类似做法也被用在关西机场航站楼中通向飞机的画廊,你看不到结束的部分,部分原因是因为尺寸实在是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但也因为角度被扭曲:这个巨大的空间中间部分有20m高,但后面只有6m。
自然
我对自然材料和自然形状的使用时常给人带来一种误解,即很多人相信我在我的作品中试图模仿自然,但这不是我设计的初衷。自然是很美好的,对自然细致入微的观察可以教会我们许多,可是模仿是非常天真和滑稽的。从我的作品中,至多可以识别出一些平常的、源于对于物理和机械的应用中的元素。
建筑的屋顶可能看起来像个壳,因为贝壳是一个非常精美的结构,是几百万年以来进化的成果,但是这个屋顶却并不如此。教堂是教堂,贝壳是贝壳。如果二者间存在相似,我会称其为暗指而不是模仿。
你可能会发现一些时常在音乐中找寻到的东西。你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但你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在这里,我们又一次在我作品的核心里发现了结构、空间和感觉之间的关联。
风格
有人曾说我的工作室设计出来的作品很容易被识别。但是实际上我的作品其实并没有统一的形式,因为并没有一种永恒的整合设计的方法。当风格被刻意调整成一种标志,它也就成了设计师固步自封的牢笼。为了让你的作品容易被认出来而对它做的任何刻意设计,都会把设计师自由发展的能力给扼杀掉。对作品的认可只会来源于你对挑战的接受,而只有通过合理的设计方式,才能使其被识别出来。
或许我的风格存在于我对建筑的诠释之中:我对于需求和期待,总是用截然相反的方式去回应,这便是我面临的挑战。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万物生于我们的指间,并随其改变。经验和记忆给我们带来的便利并不是指可以将旧法用于新设计。
我想可能秘密就在于不要把你的梦想藏在脑海中,它们需要被实现、被挑战。我不喜欢听到人们说: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但是客户不想了解,所以这个想法只能是个想法。如果你对于一个设计的价值非常自信,你迟早会把它变成现实,因为你有再次提出、发展、改造它的耐心。当你完成的时候,你会继续前进,提出一个新的想法,然后你的探险会一直持续下去。□(感谢乔周庶、唐涛、孙成伟、李格雷、王昊的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