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回葫芦湾做点事情:关于《葫芦湾传奇》访作家田东照
2012-07-26田东照陈克海
田东照 陈克海
《山西文学》(后文简称山文):田老师,读了您的《葫芦湾传奇》系列,感觉无论写作题材还是叙事风格,都迥异于您从前的作品,可谓是“晚岁变法”,让人惊艳。“葫芦湾”呈现出来的原生态的民情风俗、渡口文化、商帮文化均给人一种书写“故园”记忆的感觉。这个系列是“故园”记忆叙述吗?
田东照(后文简称田):我的出生地是兴县西磁窑沟村,离黄河四五十里地,走一个上午才能到达,因此幼小时就觉得很远,简直遥不可及。但有关黄河上的事却听说不少,多为艄公汉们如何赤身裸体、发大水后家家如何倾巢而出捞河柴以及过碛船只出事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故事。由故事拉近了我与黄河的距离,慢慢地就觉得黄河很熟很近了。上学以后,特别是到太原念大学,回顾家乡,黄河和家乡就融为一体。参加工作之后,开始创作,因塑造社会主义英雄人物,走了一段弯路。从弯路上走回来后,我就认真深入生活,选黄河岸边的村庄作为生活基地,常去走走、看看,跟乡亲们聊聊,在本本上记点什么,开始有意识的认真“补课”,补家乡生活的课,从祖父和父亲生活的年代补起。也就是从清朝晚年、民国年间直到本世纪八十年代。时间跨度是够大的,这就是你所说的“河魂”系列那一段。这以后,我基本上是坚守故土,,翻腾发掘记忆中的人和事,这就是“葫芦湾传奇”了。的确如你所说,我现在所作的,正是叙述本土故园的人和事。
山文:回顾您的创作经历,大致上可以归为四个阶段,一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革命史叙述,即长篇小说 《长虹》、《龙山游击队》,第二阶段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寻根文学”兴起时的 “河魂系列”,其中以《黄河在这里转了个弯》、《农家》为代表,这一阶段的小说影响甚广,成就最大,荣获“山西省第二届文艺创作金牌奖”。第三阶段是世纪之交的以《跑官》、《买官》为代表的系列官场小说。和您以往的小说不同,《葫芦湾传奇》是回望历史,甚至都谈不上关注现实问题,跟您以前书里所关注的,在领域上有了根本的区别,这种变化是您写作策略的调整,还是别的原因?
田:如果说策略调整,也只有一次。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从山西大学要求调回县里工作时正式开始文学创作的。那时奉行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提倡塑造社会主义英雄人物,刚踏上创作之路的年轻人,岂有不身体力行的?于是写了70万字(分上、下部)的《长虹》。当时情况很乐观,一下子就印了20万册,一些当时的先进典型单位跑来订购,要给参观的人每人赠送一部书。出版社准备第二次印刷。兄弟省出版社也派人来取经,说你们抓对了,这部书眼看就要打响了。作为作者,我的付出是够大的,当时我的工资只有54元,而稿费没有一分(那时稿费已被取消),只能节衣缩食,唯一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也卖了,以支撑我写这部作品。自己受累不说,老婆孩子也跟着吃了苦头。好在书出版后,情况还不错,便感欣慰,觉得付出也是值得的。咳,谁知风云突变,一夜之间,就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作为旧时代的创作思想自然受到批判,《长虹》也如刚刚出嫁的闺女,一下轿不是步入洞房,而是进了冷宫,从此无声无息了。此书出版已经30多年了,从未有文学机构提到过,今天你们提到了,我就多说了几句,不知是否走题了?回到正题,《长虹》的教训对我来说无疑是沉痛的。我由此认识到,紧贴时代,迎合时代,那就是对时代政治审美的屈从,时代政治是会变的,一变,后果可想而知。于是我就毅然回到故土家园,跟那些乡亲们打交道,他们不是什么英雄,他们是农民,处在社会的底层,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写这些人,应该是永恒的题材。要说调整,这是一次大调整,回到故土家园后,基本上没有再变。至于写官场小说,那算不上调整,那是出于对官场腐败的义愤,想说几句话,说完了,就与官场“拜拜”了,又回本土家园的葫芦湾去了。
山文:后来您为什么不写官场小说了?作为类型小说,现今只要贴官场小说标签的书依然很畅销。
田:我写官场是临时动议,共写了8个中篇。情况也倒是够热闹的:这些中篇分别在《山西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发表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予以转载,并获《中国作家》颁发的“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两次获《中篇小说选刊》颁发的“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十九家出版社出的十几种图书,都选用了我的中篇。按说这也很可以了,但也没有使我滞留官场继续写下去。我曾对一位朋友说,好比人家正开反腐座谈会,我出于义愤,从葫芦湾跑来参加,发了8次言,发完言就回葫芦湾去了。因为我明白,不要说写了8个中篇,就是80个、800个又有啥用?贪官们仍在贪,腐败者变本加厉,与其在这里耗费精力,不如回葫芦湾干点事情。我没看重经济利益,花甲之人了,精力不多,时间有限,还敢在官场再白白耗费吗?
山文:可以看出《葫芦湾传奇》更像是对您早期“河魂系列”小说的回归,但似乎又有所不同。您能谈谈在具体写作过程中是怎么想到写那样一个村子?近期晋商文化突然兴起,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田:写《葫芦湾传奇》系列与晋商文化兴起毫无关系。应该说《葫芦湾传奇》与河魂系列是一脉相承的,看看那个时期的作品,比如《炸碛》、《凡人》、《风水墙》,就知道跟《葫芦湾传奇》里的作品题材、写法基本上是一致的。不同的是,那时是凭灵感,那个人什么事触发了灵感,就来一篇,缺乏统一规划,零打碎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到了写《葫芦湾传奇》时,突发奇想:把要写的人和事集中到一个村子里不行吗?征求朋友意见,朋友说:妙!何妙之有?朋友说了这样一段话:“以前看了你的那么多东西,一大堆,在脑子里收拢不起来。要是所有小说里的人和事都出自一个村子,就等于收拢起来了,各篇之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而且是同一个地理环境,同样的风俗民情,这样的系列短篇,每篇就等于长篇的一个章节,短篇可以当长篇读,妙就妙在这里!”朋友的话坚定了我的想法,于是地球上就诞生了一个村庄,叫“葫芦湾”。
山文:山西作家多受赵树理为旗帜的“山药蛋派”影响,从您的小说中也能看出那种扎实的写实功夫和素描造型能力,您能谈谈您的创作经历吗?
田:一个作家受哪个人或是什么派别影响,并非是单一的,有时候是多种因素在起作用。我是高中阶段多读省内作家作品,如《李有才板话》、《李家庄变迁》等。上了大学中文系后,视野放开了,眼睛向外了,这就开始大量阅读省外作家作品。说到影响,不提王汶石,那简直有点忘恩负义。凡是王汶石的作品,一篇不落都要读。其中《风雪之夜》这本书,我都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在每篇的篇末空白处,都标有“1、2、3、4、5……”这样的记录,每读一遍,就按顺序写一个数码。如果有书打开一看,就知阅读的遍数了。遗憾的是在频繁的搬迁中,《风雪之夜》已遗失。其次是柳青,《创业史》我记得读了三遍。其他作家的作品,如《山乡巨变》、《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三里湾》等书也在精读之列。所以应该说影响我的是好多名家,当然“山药蛋派”的影响也在其中。
鲁顺民看了我的稿子,说过一句感叹的话:“这样写实的作家现在很难找到了!”你上面也说,从我的作品看出“扎实的写实功夫和素描造型能力”,显然这都是肯定的意思。但我听了并不感到欣慰,而是有一种漏网之鱼的感觉。在现代小说创作中,写实已经不吃香了,故事性也不受欢迎了。有一位青年作者说,他在写作中,常常返回来检查是不是写得太实了,是不是走了故事的路子。由此可见,写实和故事性这些传统的东西,在现在的小说创作中,已属禁忌。这个青年如此严格要求自己,我想必成大器。我不行,玩不了现代的,就只有用传统的,《葫芦湾传奇》显然是犯忌的,对于该忌讳的东西,不仅不警戒,反而认“敌”为友。于是我就十分担心此书的命运。出书难还好说,大不过掏三五万块钱,这个钱咱还能掏得起。最要紧的是有没有人读。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广大的读者群里,《葫芦湾传奇》只有两位读者——鲁顺民和陈克海?
山文:看了您的《葫芦湾传奇》,觉得你对乡村有浓厚的感情,对过往的历史有自己的坚守。写完《葫芦湾传奇》,您下一步还有什么创作计划吗?
田:《葫芦湾传奇》之后的事,还没想过。问到了,那就即兴说说吧。由于年龄与身体的因素,基本上干不成啥了。专家劝告:老年人大脑不能彻底休息。既然不能休息,那就得找点事干。干什么?还在本土家园里鼓捣点文字吧。怎么干?原则有二:一是篇幅力求短小,短篇小说,特别是小小说、短散文应是主要产品了。二是速度力求缓慢。也不排除写个把中篇,但挂到电脑上,不急不赶,用半年6个月写完,甚至一年写完也行。中篇以5万字计,半年写完,平均每天才写200多字。要是一年写完,平均每天写的就更微乎其微了。我曾经有过“精雕细刻一年就写一个中篇”的想法。这叫速度调控,化大为小。当然会不会这样干,还说不来,到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