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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约指

2012-07-25张小砚

读者·原创版 2012年8期
关键词:媒人截肢姑姑

文 _ 张小砚

她是外婆家的邻居,五十多岁,因终身未嫁,不论老少皆称其秀姑姑。

友谊的开始大约是孤独。我远离父母,周围幼童皆不熟稔,性格又孤僻,身上长满疮痂,连狗都嫌;她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从大腿根部被截去,接了木质的假腿,似乎颇受村里人的排挤,和人来往甚少。我们不约而同在人群之外悄悄地要好着。因她走动不便,我便主动帮忙做些小事,跑跑腿。她也时常揽我在怀里唱歌给我听,给我许多温暖。但有种奇怪的心情,我们都不太好意思对外承认我们的交情。有人取笑我:“哎呀呀,烂体秀姑是你的好朋友吧?”我立即跳起来争辩:“才不是呢,你放屁!”有人取笑她:“跟那么个小孩连说带笑,你们很谈得来嘛。”她也立即说:“瞎扯,跟个小鬼头有什么好说的。”

漫长的夏日午后,她和我说起她的腿。

18岁那年岛上发洪水,她下水洗衣,脚被葛藤扎破,伤口感染,先用土方敷治不见效,再去看大夫的时候已经溃烂,要截肢了。

“头年已经下聘,第二年春上就要出嫁了,日子都定了!可是,谁家要一个残废啊?我想着不能截肢啊。第二天就要截肢,我还是回来了。”

“后来呢?”

“买好多醋回来,倒在澡盆里泡腿,说是能杀毒,臭得不能闻,家里人都嫌弃我。烂了的腿已经不能挽回……”

她努力地回忆着,却又拙于表达,长久地看着地上。

“终于,还是锯掉了小腿。截肢后,伤口又不得收拢,又烂了,又截去了膝盖。重复截了三次,就成了现在这样。”

“那腿呢?”

她奇怪地看看我,突然温柔一笑:“扔掉了。”

空荡荡的裤腿被风吹起,卷打着另一条腿,不依不饶,仿佛在问:扔哪里去了?扔哪里去了?她眯起眼睛,抬头望着远处的沙洲,沙洲起伏绵延,一路迢递不断。秀姑姑说:“这沙洲啊,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看着,影影绰绰地能看到老早的时候。”

三十年前……

秀姑姑的腿正在腐烂。“赤脚医生”面对翻滚的肉蛆蒙面而逃。秀姑姑躺在抬她的竹凉床上,腿已经没有知觉,感觉不到痛楚,腰肢以上却热烘烘的,脑子昏昏沉沉,失神的眼睛看着卫生院的墙上,毛主席挥着大手说,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一头猪走过来,对着竹凉床拱拱,嗅嗅,发现不能吃,又失望地走开了。

旁边父母兄弟在低声商量:“到县里去,不晓得要花多少钱。那家人也应该出钱,治好了还不是他家的人?”

“还没过门,怕是不肯出钱……”

竹凉床草草搁在门口,一头拦里,一头占外,父兄的心情也正是如此:将嫁未嫁的姑娘,娘家再贴钱在她身上有些吃亏,但婆家还没接手,自然不肯伸这个手。

眼角瞄到远处一棵柳树在风里飘飘摇摇。那棵树下,曾经有一个春天的黄昏。

菜花地里见到女孩子走过,晚春的风吹着柳条一样轻盈的身躯,他不禁望失了神。女孩子冲他轻轻一笑。他知道她是某队的姑娘,却不知是哪一家。第二天就托了媒人去打听、提亲。

姻缘的起源可以如此简单,只因远远相望,羞赧一笑。

县医院的男医生掀开棉被检查,嫌恶地皱着眉头,回头跟她家人商量、指点:“这里,这里,已经坏死了……”父兄点点头,又尴尬地转过头去。她觉得自己就像案板上的猪肉,白花花地露在众人眼前。病人是没有体面的,她再也不是什么未出阁的姑娘家,只是一截病体。

病体挣扎着扭头望向窗外,她对县城的想象不是这样的。虽然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对于县城的想象从定亲的时候就开始了:鲜亮的布料、糕点、水果糖、花头巾、供销社、照相馆……

医生从厚厚的口罩里发出刀片一样的声音:截肢。她忽然感觉到腿上的凉意,知觉瞬间出现,又如潮水般消失。那条腿很久都没有知觉了,在快要失去的瞬间,忽然和她交流了一次。

白花花的床单,白花花的墙,日头惶惶地晒着,好像过了千年万年之久。她还没有死,但也没有活,只是搁浅在这人间。她后来看到父兄抬着竹凉床来接她,还恍惚,怎么抬的不是棺材。

已经是秋深的季节了,涨水。船行江中,遇见鬼头风,裹卷着渡船靠不了岸,船上人都惊慌祝告,跪拜水神。秀姑姑躺在竹凉床上,裹着棉被,露在外面的头发被风吹得飘飘洒洒,带着漆黑的阴影,对比煞白脸色,好像凄厉的女鬼。“女鬼”心里很平静,这样的终场也是一种确定的结果。死,有时候已经不可怕了,相对于生。

伸手摸索金约指,扣在手心,死死地攥住。那是定亲的时候他家送来的,曾引起许多姑娘的艳羡,不好意思戴在手上,因为还没过门。虽然只是一枚细细的韭叶戒,但那个年代谁家的家底都掏空了,拿出这样的重礼已是非常不容易。她用红绳系住挂在脖子上,藏在贴肉的衣襟里。有时换洗衣裳,金约指在胸前双乳间一荡,心里也会无端一阵荡漾,仿佛被手指轻轻拨弄。姑娘的心思却也因此而落定了。

据媒人说,婆婆的意思是过门时行奉茶礼时再给她,但是他坚持定亲就给。媒人的话让躲在房里的她脸红心跳,却也忍不住笑了。他啊,那样心急的人!

他,也真是个心急的人。她还在县医院,就听说媒人来讨还金约指。虽然瞒着她,到底传到了她耳朵里。是腿没有了,又不是耳朵聋了。她娘几次试探她金约指放哪里了,她咬紧牙关就是不说。不,也许不是他,是他娘。他娘是队里出了名的泼辣人,便宜要占尽,亏是一点儿不能吃的。

出了院回家就不再是病人了。命虽然保住了,到底还是残废了,父兄为花去的钱而痛惜,脸色不那么好看,催她娘下地做事,不要伺候她。一个倒下另一个陪着,耽误多少进项啊,又不是千金小姐,小门小户的惯不起。她扶桌子试着站立,却站不起来,失去一条腿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某种平衡。好多次,看到棉被一截瘪下去,还是会忍不住心里狂跳,腿不见了,摸摸是真不见了。医生跟她说截肢初期的人,生理上的知觉还是惯性的,腿仿佛还在。老是记得那条腿上有颗俏皮的红痣,像一滴胭脂,衬得皮肤白生生……那么好的一条腿!

媒人几次上门来讨订婚礼物,男方的娘也亲自出马来要,骑着门槛指天骂地,看热闹的人像流水一样。父母招架不住,也劝她,不要贪图,还了去。她就是不肯。她从小性情温婉顺从,这时候却像是变了个人,扶着床沿,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冷硬得油盐不进。她在等,等他出现,只要他开口,她就还。

但那个男人从定亲那天寒暄过,说说笑笑离开她家,就像走进了空气,再也没露过面。

家里打的嫁妆落满了灰尘,静悄悄的,百子桶、洗脸架、衣箱,虽是喜事家什,但还没来得及上漆就停工了,满堂白凄凄的,有种办丧事的气息。她时常在半夜里闻到香烛纸烟的气味。

没有人去收拾,好像收也不是,不收也不好,走路都绕着。桐油的味道很重,沉沉地淀在堂屋里,空气都不流通。

所幸几个月后又开了工——弟弟订了门亲事,这些家具正好可以用上,又请了木匠师傅来添置花床、桌柜,毕竟嫁女和娶媳妇排场不一样。那些东西经人手一拨弄,又活过来了,家里人悄悄地松了口气。

秀姑姑的房门正对着木匠做工的堂屋,她坐在床沿上痴痴地看,看这花床一点一点成型,看这满堂的家具渐渐堆满。似乎与自己相关,又不相关。望着窗外的春光,阴影在墙上爬上爬下,那是光阴在移动流逝。望得人脖子都酸了,垂首看见床前齐整整地摆了一双布鞋,鞋底雪白,又觉得刺眼。周遭世界都滔滔流走,只有自己留在了这里。日子如流水,窗外春花春柳都已开遍,一路开到长亭接短亭,远山远水漠漠又寂寂,如同人生的无穷无尽。

她也常常想着,命运如此,该怨哪一个?发现即便没有人可以怨,心里那种辛辣之气也去不掉。有时候望着那满堂的家具喜气洋洋,倒是羡慕它们——不管世事怎么变,都有可去之处。这场婚事赶不上,还有下一场,人不如物。失去一条腿,仿佛连人都不是了,连家里人也觉得她不再有人的感情了,19岁的好年华,都随着那条腿被截去了。家里给她在村头搭了间小屋,将她移过去。家里马上要办喜事,准备半年多了,不能出乱子。怕她寻死,万一死在家里,不好收拾。

许多年以后,她已经是一个老婆婆了。终于有一天,真不想活了,她从空荡荡的面袋一样的双乳之间,摸索着,摸索着,拉下脖子上挂的金约指,吞进肚子。仿佛跟他一起死。

戏文里唱的吞金子寻死也许只是瞎编,她吞下去几天几夜都死不了,痛得在地上爬,又挣扎着吞了各种东西,麻绳、石头、碎布头、头油、蜡烛、煤油……解剖的法医说,老太太真是能吞,一肚子应有尽有。她真是怀着必死的心吞了各种东西,好像要将这一生失去的东西都吞回来。

入殓的时候,家人将那枚金约指替她戴在手上,随她下葬。

人们说,秀姑姑一生就是有那样的怨,死也要和他结来生的缘。

一个春天的黄昏,少年在菜花地里见到女孩子走过,轻轻地一笑。姻缘的起源,可以如此简单,只因远远地相望,羞赧一笑。

一个春天的夜里,老婆婆独自吞下了金约指。爱之幻灭,可以如此绵长。也许,人生本就是一场幻灭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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