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的“文革”磨砺
2012-07-23钱江
钱 江
1966年5月25日,北京大学哲学系聂元梓等7人贴出大字报《宋硕、陆平、彭珮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仿佛平地一声炸雷,强劲呼应了宣布开展“文革”的“五·一六通知”,导致北大校园一片混乱。几天后的6月2日,根据领袖决定,《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刊登这张大字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前一天晚上在《新闻联播》节目中将此全文播出,直接推动“文革”灾难向全国蔓延。大字报点名批判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陆平(1914—2002),将他定性为“黑帮”,指责他和宋硕、彭珮云一起“镇压”革命群众,被领袖毛泽东称作“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
折磨和苦难顿时吞噬了陆平。6月6日,他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在此后的“文革”岁月里遭受了长达9年的令人发指的残酷折磨,直到1975年4月才被“解放”——解除“群众专政”。
他饱受的身心创伤,应该作为永远的“文革”殷鉴长留在民族记忆中。
最初的腹背受敌
陆平是1933年入党的老党员,在解放战争中担任过纵队(相当于军)政治部主任,该纵队政委是胡耀邦。新中国成立后,陆平担任过铁道部副部长,1957年调任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兼任校长,直到“文革”爆发之际。
聂元梓等7人署名的大字报在北大校园里贴出,一时观者如堵,争论激烈,反对和支持的意见都有。但在当时,大多数人并不看好这张大字报,除了不认同作者的观点,有的人仿佛闻到了1957年那场运动的味道,认为采取贴大字报的做法很危险,要防备“秋后算账”。
由于大字报的矛头直指北大校党委书记和一名副书记,在北大党委中引起了激烈争论。傍晚,由陆平主持,北大校党委常委会议讨论这张大字报的问题。
陆平(右一)建国初和夫人石坚、弟弟刘居英合影
在这个时刻,校党委常委、教务长崔雄昆要陆平对大字报表态。
陆平说,不同意把他和宋硕、彭珮云说成“黑帮”。
校党委第一副书记戈华支持崔雄昆的意见。不久前工作队在北大党委内部触发的两种对立意见,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又被激活了。
有人支持大字报,支持“左派”,说大字报已经贴出来了,就不能揭下来。
另一方的意见是,对大字报要加强管理,要动员聂元梓他们,把大字报揭下来贴到指定的室内去。
会议决定,把北大出现大字报这件事向上级报告。
党委会后马上召开了北大党员干部大会,陆平讲话,表示欢迎对党委工作的批评。他同时指出,写大字报贴到外边,不符合中央“内外有别”的指示精神。
但是,党委第一副书记戈华、教务长崔雄昆不同意陆平的观点,他们拒绝出席这个会议,使陆平感到内外交困。(王学珍 王效挺 黄文一 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纪事 1898—1997》,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版第755页。)
大字报惊动了高层,代替彭真负责北京市委工作的李雪峰和国务院外办副主任张彦在当夜12时来到北大,又一次召开党员干部会议。张彦首先讲话,批评说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不应该贴在外边。他传达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大字报可以贴,但北大是涉外单位,要内外有别。张彦说,党有党纪,国有国法,要认真遵守。
李雪峰说:“我们来了惊动了你们,你们也惊动了我们。你们贴出了大字报,是好事。北大是有革命传统的,在全国、全世界都有影响。搞好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要按中央指示进行。北大的党委要把运动领导好,斗争要有组织、有纪律、有秩序、有领导。党内有民主集中制,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不是乌合之众,不能乱七八糟。”
然而,李雪峰、张彦来到北大并没有带来平静。就在他们到北大之前,曹轶欧已经派出张恩慈进入北大校园,找到聂元梓等人,取走大字报底稿,直送康生。
26日晚,曹轶欧将她的调查小组成员带到了钓鱼台,向康生汇报情况。康生充分肯定聂元梓他们贴出的大字报,在谈话中攻击了彭真和宋硕以及北大党委。康生说,北大这个形势是最好的形势,(围攻大字报)是他们给自己准备了垮台的条件,是对抗中央。
接着,曹轶欧在下榻的西颐宾馆与大字报作者聂元梓、杨克明和赵正义会面,明确地肯定他们贴出的大字报。
1949年9月,胡耀邦和参加首届政协的青年团代表合影,后排正中穿黑衣服、戴眼镜者为陆平
几天后,北京又发生一件大事。陈伯达于5月31日带领中央工作组前往《人民日报》社,接管了报社领导权,并于夺权当晚付印煽动“文革”全面展开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于6月1日见报。
当时,毛泽东在杭州。他于6月1日看到了《红旗》杂志和《光明日报》编辑的《文化革命简报》第13期刊登的聂元梓等7人所写的大字报,决定公开发表,他在这一期简报上写下批语:“康生、伯达同志,此文可以由新华社全文广播,在全国各报刊发表,十分必要。北京大学这个反动堡垒,从此可以开始打破。请酌办。”
康生、陈伯达接到毛泽东的这个指示立即行动,“文革”的两个大将王力、关锋和曹轶欧会面,共同起草了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结果,6月2日的《人民日报》1版版面就由这两篇文章构成。1版上方是聂元梓等7人的大字报,并且制作了极具倾向性的大标题《北京大学七同志一张大字报揭穿一个大阴谋》,将北大发生的事情与刚刚被打倒的北京市委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版面下方则是刚刚出笼的评论员文章。
面对打开的潘多拉盒子
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一旦由《人民日报》全文登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广播,陆平再也无法控制北大的局势了,就连自己的安全也不能保证。
6月2日下午,陆平的4个子女分别在放学后回到北大冰窖11号的家中,只见院墙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学生,还有从别处赶来“要了解北大情况”的人。受“第一张大字报”的刺激,屋外的人群精神亢奋,不停地呼喊“打倒陆平”的口号。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没有开灯。陆平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沙发里,一遍遍地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
突如其来的“革命”,加上领袖天音摧毁了4个孩子的判断力,他们都认为,受到《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点名批判的父亲肯定犯下了滔天大罪,与孩子们不同,陆平的妻子石坚对丈夫的信赖依然坚定。她一次又一次走出屋门,面对狂热得难以控制自己的青年人群,大声说:“我相信陆平,他从来不反党,不反对毛主席。”但是她的声音马上就被潮水一般涌起的口号和呼喊声淹没了。
黑暗给狂热增添了火气,终于,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翻墙进到院子里,敲打门窗,大喊大叫:“黑帮陆平出来!”
一开始,陆平坐着,没有动。但是明摆着,如果听任这几个年轻人敲打下去,门窗玻璃很快就会打碎。陆平站起来,上前把房门打开了。一群小伙子一拥而入。
陆平的神情依然平静。毕竟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人,经历过血与火的战斗考验,眼前一群毛孩子的喧闹怎能和生生死死的战场相比。
闯进陆平住宅的青年学生看到面前站着身材高大的长者,突然哑火了,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陆平放低嗓门,强压怒火对青年人说,乱闯他人家是不对的,你们应该马上回去!
这帮突闯陆平住宅的青年人其实就是为了看看陆平的模样,达到了这个目的,因为没有更多的想法就退了出去。(陆微、陆征、陆莹、陆昀《永远的父亲》,见《陆平纪念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182-183页。)
第二天陆平就被带走了,刚刚回到北大校园的彭珮云也被带走了。家庭和他们的联系被切断了,这联系一断就是几年。
令人发指的专案组折磨
“文革”中产生的形形色色“专案组”是人身迫害专业户,“陆平专案组”从1966年6月建立,到1975年才撤销。
进入6月,北大各处出现揪斗干部和教师的野蛮行为。教师、特别是知名教授戴高帽、挂黑牌游街,遭受揪头发、“喷气式”批斗。对他们的殴打逐步升级,本该以文明著称的北大校园充满恐怖气氛。6月27日,陈伯达来到北大视察,要求迅速绘制“陆平、彭珮云黑帮”的政治关系和社会关系表。9月20日晚,北大举行全校规模的批斗会,陆平和彭珮云被押上台去接受批判。这不过是他们经历大规模批斗会的开端。
1967年5月,北大成立“校文革斗批改委员会”,对“陆平专案组”做了调整,由一个地质地理系学生当组长,中文系一助教当副组长。从这时起,陆平受到残酷的刑讯逼供。根据历史档案的确凿记录,1968年1月20日左右,专案人员管某将陆平从34楼押解到北招待所审讯,追问所谓“假党员”问题。面对子虚乌有的凭空虚构,陆平不予承认。专案组成员立刻一拥而上,对陆平拳打脚踢,要他低头、弯腰,这场殴打和折磨从晚上7时持续到次日早晨8时。陆平筋疲力尽,精神恍惚。
6天之后的1月26日,陆平在北大接受批斗,随后被押送到北京先农坛一处关押。屋子里的大灯泡彻夜不熄(这是“文革”中折磨人常用的办法),照得陆平根本不能入睡,还不许陆平下床,下床需要报告。当时北京极为寒冷,专案组只给陆平一条薄被子,将他冻得发抖。一直冻了他5天,才押回北大继续监禁。
1968年4、5、6三个月,陆平遭受的体罚更加残酷。被“文革”思想锻打得极为冷酷的青年人经常将陆平反绑,吊起来审问。有时,他们让陆平站上一把椅子,用绳子将陆平的手吊在屋顶,然后开始问话。如果陆平承认“罪名”,就让他继续站在椅子上。如果不承认,就冷不丁一脚踢翻椅子,将陆平悬吊在空中。一夜刑讯中,陆平会被吊起来三四次,痛得大汗淋漓。每次遭受这样的折磨,陆平都头晕目眩,不能行走,只好爬回住处,却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残酷的折磨,使陆平的双肩、双肘经常脱臼。这个毛病直到他晚年时有发生,带给他极大的痛苦。
有一次,专案组发现陆平的妻子石坚在送给丈夫的烟盒中藏有一张字条,嘱咐陆平“坚持住”,他们即于1968年5月27日下午审讯陆平,要他承认和妻子搞“攻守同盟”。年轻的管某先是拳打脚踢,后来抡起自行车链条抽打,将陆平打得遍体鳞伤,几个月后才逐渐恢复。
面对拷打和折磨,陆平经常以沉默相对。“文革”后女儿陆莹问他,当时那么多人自杀,“你想过死吗?”陆平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死,我只是想,我该怎么活下去。”他还说过:“我坦然,从来没有悲观。” 正是这种达观,使充满理想的陆平在经受非人折磨后顽强地活下来。
陆平特别难过的是,自己的孩子们都遭受株连,星散四方,最幼小的女儿一度流离失所。结果,由于年少失学被迫四处谋生,4个孩子都未有机会接受正规大学教育,他们要靠日后自学达到大学程度。妻子石坚身患重病,后来竟先陆平而去了。
陆平熬过了最残酷的1967和1968两年,进入召开“九大”的1969年,他终于走出了监禁的地方,可以回家看看了。同年10月, 他被押送江西鲤鱼洲“北大试验农场”(即“五七干校”)劳动。从这时起,残忍的殴打总算离开了他。但是在鄱阳湖畔,他的健康完全垮了,从此开始了和疾病的漫长抗争。
1971年底,北大解散了鲤鱼洲农场,陆平回到北京,又经历了一个月的软禁后被放回家中和妻子石坚团聚。
此后的两年,陆平不断要求对自己作出审查结论,专案组无可奈何。到后来,专案审查再也进行不下去了。1974年11月,当时的北大党委决定,将陆平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以解放,恢复党组织生活。这个充满逻辑矛盾的决定随后得到北京市委批准,
后来才知晓,原来是领袖毛泽东获知了陆平的情况,发话说:“陆平的情况和蒋南翔差不多,放了算了。”于是一锤子定音,等于说“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放了空炮。(2010年6月1日在北京访问原北京大学党委副书记王效挺的记录)
12月,陆平“解放”了。和他同案遭受磨难的彭珮云也得到“解放”。这个时候,倒是当年写了“第一张大字报”的聂元梓戴着“五一六反革命”帽子正在监禁之中。历史命运就是这样充满轮回,让荒唐和逻辑常常并行于道。
晚年的沉默与思索
1975年7月,陆平就任七机部(后为航天部)副部长;1983年后任全国政协常委、副秘书长。
在经历“文革”屈辱岁月之后,是不是诉说自己的“文革”遭遇?写不写回忆录? 陆平反复思考,决心迟迟难下,女儿陆莹说他保持了36年的沉默。这36年的前期,陆平主要考虑的是工作,以此弥补10年“文革”造成的空白。
然而,在离休之后,陆平毕竟要反复思考“文革”前后的一切。他曾向来访者叶永烈说,北大的事情“由来已久”。
北大的事情非但由来已久,而且错综复杂。陆平是在1957年10月、反右运动的高潮中到北大担任党委第一书记兼副校长的。当时,在1.1万名北大师生员工中已经划出526个右派。北大前任党委书记江隆基内心并不赞同如此大规模地反右,结果被调出北大。陆平到任后接手反右,在北大“反右补课”,到1958年1月底,又划出右派173人(其中学生153人,教职员20人)。晚年回忆及此的陆平写道:“反右派斗争造成的恶果,危害甚大。”反右之后,北大还掀起过一系列运动,每次运动都伤害了很多人,直至深深地伤害到陆平本人的“文革”。回想及此,陆平和所有当事者一样,都会心潮翻卷,不能平静。
这样的往事盘根错节,细细回忆起来甚至是令人痛苦的。陆平不愿意提及这些,甚至不愿意向子女说起自己经历的是是非非。他还有一种考虑,认为谈起“文革”,就不止牵涉几个人,而是全党都“左”,很多人既是“左”的受害者,又曾是“左”的执行者。牵丝攀藤,哪里扯得清?或许,他打算永远沉默了。
1998年,一部关于马寅初的电视剧深深地震撼了陆平。他看到电视剧涉及自己但不符合史实,由此搅翻了他的长期沉默。又过了两年,陆平读到一篇文章论述“第一张大字报”的起源,其中有为康生开脱之词。这使陆平不再沉默,他在新世纪动手写作《岁月钩沉》,叙述自己的经历。
但对于“文革”,陆平希望找专家谈谈。此时恰好中央文献研究室的部门领导、研究员李海文前来约谈“文革”起源,陆平答应了。此时已是2001年初秋,陆平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进行准备,查笔记、列提纲,于当年11月11日约来李海文做了第一次讲述。
李海文告诉本文作者,她对陆平的讲述充满期待,谁知就在这次谈话之后两天,陆平的健康急剧恶化住进医院,从此再也不能口述。一年后,他与世长辞,享年88岁。
陆平真的归于沉默了,好在他的《岁月钩沉》多少述及那激情岁月和空前的劫难,好在人们对历史的认识随着社会发展而变得清晰,陆平本人亦对历史学家的努力寄予厚望。重要的是,不能对“文革”失去记忆。陆平的“文革”档案值得永久保存。
(2010年10月16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