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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吟咏的节奏

2012-07-21华琳锋

文学与文化 2012年2期
关键词:节奏诗歌

华琳锋

吟咏,是按照一定的节奏和韵律诵读我国古典诗词的传统方式,是作者创作、推敲诗词的重要手段,是读者学习、欣赏诗词作品的最佳途径。“五四”之后,由于各种原因,吟咏之学一度凋零。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言:

五四以来,人们喜欢用“摇头摆尾的”去形容那些迷恋古文的人,摇头摆尾正是吟文的丑态,虽然吟文并不必须摇头摆尾。从此青年国文教师都不敢在教室里吟诵古文,怕人笑话,怕人笑话他落伍。①《朱自清全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7页。

近年来,在国家有关部门的大力提倡下,在国内众多热心吟咏事业的专家学者的努力下,一个前所未有的推广吟咏的活动在神州大地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当然,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如吟咏时是否有节奏就是问题之一。

吟咏有没有节拍,需不需要注意节奏,这不仅关系到如何吟咏的问题,而且关系到吟咏基本理论的问题,因此,有必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笔者认为,关于吟咏时是否有节奏的研究,涉及三个问题:一是什么是节奏,诗歌的节奏是如何形成的,怎样看待诗歌的节奏;二是诗歌的节奏与吟咏诗歌时的节奏是否一致;三是诗歌吟咏时的节奏如何把握。

一 什么是节奏及怎样认识诗歌的节奏

节奏是文艺美学中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从美学的观点来看,“节奏是指有规则反复的一定单位的音或形体运动的分节”,“它是音乐、诗、舞蹈等时间艺术的共同基本形式原理”。①[日]竹内敏雄主编:《美学百科辞典》,刘晓路等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12页。朱光潜先生《诗论》用了一章的篇幅专门研究了诗、乐与节奏的关系。朱光潜先生说:

节奏是宇宙中自然现象的一个基本原则。自然现象彼此不能全同,亦不能全异。全同全异不能有节奏,节奏生于同异相承续,相错综,相呼应。寒暑昼夜的往来,新陈的代谢,雌雄的匹偶,风波的起伏,山川的交错,数量的乘除消长,以至于玄理方面的对称,历史方面兴亡隆替的循环,都有一个节奏的道理在里面。艺术反照自然,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②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124页。

可见,节奏的产生,是客观世界在文学艺术中的反映。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在音乐或舞蹈之中,节奏都起着重要的协调作用。以诗歌为例,节奏无疑是诗歌的生命线,诗歌可以不押韵,但不能没有节奏;可以有无韵之章,不能有无节奏之章,《诗经·周颂》中的许多篇章都有鲜明的节奏,但都不押韵,谁也不能说《周颂》不是诗。反过来说,押韵的不一定就完全是诗歌,许多铭、赋、赞、诔,甚至文章都押韵,但它们没有诗的节奏,因此,谁也不能说它们是诗歌。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对于诗歌来说,节奏是诗歌的生命线,节奏决定了一切。

那么,我们有必要研究一下节奏是如何由“自然”反映到“艺术”的。杨公骥先生在《〈诗经〉与〈楚辞〉对后世文学形式的影响》一文中,对这个问题,尤其是诗歌节奏的产生及特点,作了精辟的论述。他说:

节奏是诗的主要特征,诗之所以有节奏,是因为它是由劳动时的呼声演变而来,劳动呼声之所以有节奏,则是伴随劳动动作节奏而形成的。一般劳动的动作是由一来一往两个行动合成:打夯动作是一举一落,伐木动作是一斫一扬,拉锯动作是一进一退。这样,正如今日步兵行进时唱歌,其歌声的节拍必须适应步伐的节拍一样,原始劳动诗歌也必须配合两个行动合成的劳动动作,从而形成由两个节拍合成的四言古诗,如:“伐木丁丁,鸟鸣嘤嘤。”③杨公骥:《〈诗经〉与〈楚辞〉对后世文学形式的影响》,《杨公骥文集》,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53页。

杨先生根据劳动一张一弛的原理,指出诗歌节奏的产生是伴随着劳动动作的节奏而形成的;上古简单的一张一弛的劳动节奏,决定了上古诗歌的节奏是二拍制。这一研究成果无疑符合上古诗歌创作的客观实际。以《诗经》为代表的四言诗具有鲜明的节奏,其节奏点在四言诗的第二字与第三字之间。这个结论是非常正确的,因为无论是从文学的角度,还是从吟咏的角度,四言诗只能有一个节奏点,有两个拍节。如“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只能读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再如《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能读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可能有其他的结论。由此看来,四言诗的《诗经》大部分都是有一个节奏点,分为两个拍节。杨先生虽然举的是《诗经》的例子,但依其理论向上推衍,上古劳动歌谣字数较《诗经》更少,但依然有明显的节奏。如著名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虽然每句只有两个字,但仍可视为两个拍节,读为“断∕竹,续∕竹。飞∕土,逐∕宍。”我们甚至可以说上古时期的诗歌,基本上都是二拍制,简约的二拍制是我国上古诗歌的一个鲜明的特点。

但是,随着古人表达能力的不断提高,诗句不断加长,诗体不断复杂化,在诗歌创作中出现了三个拍节的诗歌,简单的二拍制的分析显然不能满足诗歌发展的需要。例如《离骚》中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无法用简约的二拍制分析法分析,而只能将每句分为三个拍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刘邦的《大风歌》每句也必须分为三个拍节:“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乐府诗、汉代文人五言诗、三曹七子、鲍照庾信,直至有唐以来的诗歌创作,无不具有鲜明的节奏。至于如何看待诗歌的节奏,如何给我国古典诗歌的节奏定位是另外一个问题。

张白山先生在《关于七言绝句》一文中也论及节奏问题,他说:

前人写律诗或绝句之所以那么讲究平仄,无非是加强诗的音乐节奏感,平仄相间相重的排列,大约与西洋诗利用语言文字音节的强弱、轻重、长短相间相重的抑扬律差不了多少。……诗人为了加强诗的节奏美与音乐效果,有意重复音节,起了反复回环的作用,曼吟低唱,确实非常好听。①张白山:《关于七言绝句》,《文学遗产》1998年第1期。

张先生在这里首先肯定了七言绝句有其自己的节奏,同时又从格律诗的特点及音乐美的角度,不仅指出格律诗有其独特的节奏,而且这个节奏符合音乐美,吟咏起来,动听悦耳。张先生还提出:

古人不论写散文或诗歌早就注意到行文的气势,运用语言文字的急促、缓慢,浩瀚流利,顿挫收敛,开阖呼应,吟诵起来,朗朗上口,这就是自然的音节音调。②张白山:《关于七言绝句》,《文学遗产》1998年第1期。下面张文不再另注。

张先生依据自己对七言绝句节奏、音韵、平仄的理解,认为七言绝句的节奏应该分为四个拍节,每一句前六个字分为三个拍节,最后一个字无论押韵与否,都应该有所停顿。如杜牧《清明》一诗的节奏应该是:

张先生还认为:“七绝分为四顿来吟诵,更是符合呼吸吐纳的规律的,急脉缓受,都有生理的根据。”可见张先生不仅支持我国古典诗歌有节奏,而且认为古典诗歌的吟咏也存在节奏问题。

著名学者葛晓音先生在《关于诗型与节奏的研究》一文中③葛晓音:《关于诗型与节奏的研究》,《文学遗产》2002年第2期。,充分肯定了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先生关于汉诗节奏的研究。松浦友久先生认为汉语的“拍节节奏”是“两音一拍”,因此,四言诗是“一句=四言=二拍=无休止”;五言诗是一句=五言=三拍,“句末具有一音=1/2拍的休音”;七言诗则是“一句四拍”,即一句=七言=四拍,句末同样具有“一音=1/2拍”的休音。如果还以杜牧《清明》为例,其节奏应该是这样的:

可见,在有无节奏的问题上,杨公骥先生、张白山先生、松浦友久先生以及葛晓音先生的意见都是一致的,都认为我国古典诗歌有鲜明的节奏。至于如何认识古典诗歌的节奏,由于各位学者论及的领域不同,难以达成对所有问题的共识。当然,也不能说如果各位学者能就某一共同关心的问题讨论,其观点就一定不同。就四言诗而言,杨公骥先生与松浦友久先生、葛晓音先生的意见是一致的;就七言诗而言,张白山先生与松浦友久先生、葛晓音先生的意见又不谋而合。但总的来说,我国古典诗歌有节奏是所有专家学者的共识。

二 诗歌节奏与诗歌吟咏节奏之异同

诗歌是有节奏的,不管如何看待我国古典诗歌的节奏,不管把我国古典诗歌的节奏点定在何处,诸位先生在我国古典诗歌有无节奏的问题上的观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我国古典诗歌都有明确的节奏。在我们解决了诗歌本身具有一定的节奏这一关键问题之后,我们有必要研究一下诗歌的节奏与诗歌吟咏时的节奏的关系与区别。我们认为:诗歌的节奏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诗歌的节奏,是从语言的原则来确定节奏点的位置;诗歌吟咏时的节奏是从音乐的角度看诗歌的节奏,是以语音的原则来确定节奏点的位置。前者是语言的艺术,后者是音乐的艺术,二者有时是一致的,有时又有非常明显的区别。

首先,我们研究一下诗歌的节奏。诗歌的节奏是指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诗歌本身应该具有的节奏,是诗歌本身自然天成、为读者能够清晰地理解诗歌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服务的。例如我们都非常熟悉的杜甫《春望》一诗的颈联“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们从文学的角度看这两句的节奏点,应该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处是自然的节奏点)。我们如果分析这两句,那就是:战争的烽火,持续燃烧了三个月;此时一封平安家书,可谓价值万金。诗歌的节奏与诗歌的分析是一致的,是为诗歌的分析服务的。再如李白《赠汪伦》的首二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我们从文学的角度看这一句的节奏点,应该是“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我们按照诗歌的节奏点去分析诗歌,自然能够很快地把握住诗歌的基本思想。所以,我们认为诗歌的节奏是相对固定的,是作者为了明确表达自己的思想而设立,为读者准确把握作品思想而服务的。

其次,我们研究一下诗歌吟咏的节奏。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是吟咏时是否需要节奏;二是诗歌的节奏与诗歌吟咏的节奏二者的关系。

我们看第一个问题,诗歌吟咏时是否需要节奏。我们知道,诗歌离不开节奏,节奏是诗歌的主要特征,那么诗歌吟咏时是否需要节奏呢?答案也是肯定的。尽管吟咏是跟着感情走的,感情的变化是没有节拍的,但由于诗歌本身具有强烈的节奏特征,无论你是用书面语言还是口头语言将它表达出来,这一特征都不会消失。犹如木材具有可燃性,无论你将它制为桌子还是椅子,其可燃性的特质都不会改变。正如前面已说,张白山先生与松浦友久先生都认为我国古典诗歌有鲜明的节奏,而且在吟诵古典诗歌时,应该遵守吟诵古典诗歌的内在规律。他们都认为七言诗应该按四个拍节处理。可见诗歌吟咏时必须按照一定的节奏来吟咏,这是确定无疑的,至于一句五言诗或一句七言诗应该分为几个拍节,这个节奏点确定在什么地方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们再看第二个问题,诗歌的节奏与诗歌吟咏的节奏二者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诗歌的节奏与诗歌吟咏的节奏有相同和不同的二重关系,也就是说,有时二者是一致的,有时二者是不同的,相同与不同是由诗歌的体裁所决定的。例如,《诗经》的节奏与吟咏《诗经》的节奏应该基本是一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无论是分析这两句还是吟咏这两句,其节奏点都是一致的,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在这里,文学的分析与音乐的演唱达到了高度的一致,因此,诗歌的节奏与诗歌吟咏的节奏也达到完全的一致。但是,这种情况在古典诗歌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诗歌由于自身的原因,文学的节奏与音乐的节奏无法达到一致。例如对《离骚》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进行语言文学的分析时,应该将这一句分为三个拍节,即“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但在吟咏此诗时,还可以按两个拍节来吟咏,即“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再如杜甫的名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从语言的角度来分析,我们可以把它分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样分析有助于对诗篇思想内容的理解。但在吟咏时就不能这样来吟咏,因为“火”字是上声哿韵,从语音的角度说,平声可以长吟,仄声则不宜长吟,“平长仄短”是吟咏时最起码的要求,这个要求是语音要求的底线,尤其是在吟咏格律诗时,更是不能随意突破。为了尊重语音的要求,吟咏这两句时,节奏点应该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连”字与“三”字,“家”字与“书”字、“抵”字都是平声,可以拖长拍节,与“平长仄短”的原则不矛盾。为什么不把这“连”字、“家”字和“抵”字也列为节奏点呢?原因是在吟咏诗歌时,除了“平长仄短”的要求外,还有一个吟咏习惯的问题,以及吟咏美的问题。还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为例,“连”是平声,因此吟咏时肯定要延长一个拍节,可“连”字后面紧随着的是“三”字,因此,“连”字不应该拖拍拖得太长,把拖拍的任务交给紧随其后的“三”字了。同样,“家”字不应该拖拍拖得太长,把拖拍的任务交给紧随其后的“书”字了,而由于前面的“书”字已经完成拖拍的任务了,所以“抵”字也就没有必要再拖拍了。依例可推,“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其语言的节奏应该是“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吟咏时的节奏应该是“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因为“白”字是入声陌韵,“欲”字是入声沃韵,“上”字是上声养韵,依据“平长仄短”的原则,此处均不宜停顿长吟。“歌”字是下平声歌韵,但“歌”字紧连着韵字“声”字,故也不宜长吟。

至此,在同意我国古典诗歌都有节奏基础之上,在吟咏古典诗歌时是否有吟咏古典诗歌的节奏,以及吟咏古典诗歌时应该遵守什么样的原则,我们与张白山先生、松浦友久先生等有一定的分歧。我们认为任何一首古典诗歌,都可以从语言的角度和音乐的角度来审视其节奏,二者之间有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是不一致的;从我国诗歌发展的现状来看,不一致的居多,一致的偏少。从文学的角度分析诗歌的节奏,应该遵守文学的原则;从吟咏的角度分析诗歌的节奏,应该遵守音乐的原则。文学的原则与音乐的原则二者有时相同,绝大部分是不同的,因为二者毕竟不完全属于一个文化体系。

三 如何把握诗歌吟咏的节奏

有不少人认为诗歌是有节奏的,但诗歌的节奏不是与诗歌的平仄、音韵等有关,而是与诗歌的内容有关。他们认为诗歌的思想内容、艺术风格不同,其节奏也就不同,因此诗歌吟咏起来也就无规律可循。例如,朱光潜先生《诗论》就提出:

李白和周邦彦的两首《忆秦娥》虽然用一个调子,节奏并不一样。只有不懂诗的人才会把“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和“相思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周)两段同形式的词句,念成同样的节奏。诗的节奏决不能制成定谱,即使定谱,每首诗的节奏也绝不是定谱所指示的节奏。……陶潜和谢灵运都用五古,李白和温庭筠都用七律,他们的节奏都相同吗?这是一个极浅而易见的道理。我们特别提出,因为古今中外都有许多人离开具体的诗而凭空说讲所谓“声调谱”。

乐的节奏可谱,诗的节奏不可谱,可谱者必纯为形式的组合,而诗的声音组合受文字意义影响,不能看成纯形式的。①见朱光潜:《诗论》,第128页。

朱光潜先生的观点很明确,诗是有节奏的,但由于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内涵是极为丰富的,因此,诗歌是不可能有固定节奏的,诗歌的吟咏更不可能有固定节奏。

不言而喻,朱光潜先生在诗歌有无节奏的问题上与张白山先生、松浦友久先生是一致的,都认为诗歌是有节奏的。但诗歌是否有固定节奏,双方的意见却相去甚远,前者主张诗歌无固定节奏,后者力挺诗歌有固定节奏,吟咏是否有固定节奏就不用说了。

笔者认为诗歌是有固定节奏的,而且诗歌的吟咏也是有固定节奏的②见《河南大学学报》1999年第5期,《中州学刊》2000年第4期。。在笔者看来,吟咏《诗经》有吟咏《诗经》的节奏,吟咏《楚辞》有吟咏《楚辞》的节奏,吟咏乐府诗、古体诗、歌行体均有各自的节奏,绝不能因为是五言诗就一律分为三个拍节,也不能因为是七言诗就一律认定为四个拍节。为说明问题,我们不妨以杜甫《饮中八仙歌》为例,研究一下古体诗吟咏的复杂性。《饮中八仙歌》是杜甫古体诗的代表作之一,原诗如下。为方便起见,我们在应该停顿之处,皆标以“∕”,以示区别。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本诗是杜甫寄居长安时所作。诗人以谐趣的笔调、狂放的笔锋,歌颂了旷达之士,对达官贵人表示了轻蔑与嘲讽。分析本诗吟咏的节奏,绝不能按两个字一个拍节来处理。因为乐府歌行体也好,古体诗也好,其音韵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三五同声”、“五七同声”、“三平落脚”,吟咏时若不能注意到这些,势必不能将诗人的思想感情充分表现出来。所谓“三五同声”是指五言诗一句中第三个字和第五个字为同声;“五七同声”是指七言诗一句中第五个字与第七个字为同声;“三平落脚”是指一句中最后三个字都是平声。本诗中“称世贤”是五七同声,“临风前”、“王公前”、“如云烟”、“方卓然”都是三平落脚,吟咏时要特别注意。如吟咏“王公前”时,不能将其轻轻一笔带过,而应该实大声宏(平时平道莫低昂),一字一顿,曼声长吟,方能显示出古色古香,韵味十足,才能把诗人旷达潇洒的神态表现出来。③关于古体诗吟咏的理论,可见华钟彦先生的相关论述。

吟咏格律诗时的节奏尤为鲜明,因为格律诗是四声和永明体的产物,四声的出现确定了“平长仄短”的原则,也基本确定了吟咏的模式,正如郭绍虞先生在《永明声病说》一文中所说:

我们更须知四声之应用于文辞韵脚的方面,实在另有其特殊的需要。这特殊的需要,即是由于吟诵的关系。吟诵,则与歌的音节显有不同,而用韵也更有分别。自诗不歌而诵之后,即逐渐离开了歌的音节,而偏向到吟的音节。于是,长短句的体制觉得不甚适合了;于是对于韵的分析也不得不严了。此意,在顾炎武《音论》,江永《古韵标准例言》中均曾说过:顾氏谓“古之为诗者主乎音者也;江左诸公之为诗,主乎文者也。文者一定而难移;音者无方而易转。”他所谓“音”,即是歌的音节;所谓“文”,即是吟的音节。吟的韵须分析得严,故一定难移;歌的韵可随曲谐适,故无方易转。……所以当时四声之分,虽是音韵学上的事情,而永明体却利用之以定其人为的声律者,正因为当时之诗重在吟诵而不重在歌唱的缘故。①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24页。

在郭先生看来,永明体产生之前,诗歌以歌为主,永明年间,由于受转读佛经的影响,人们期望能像转读佛经那样去诵读诗歌,于是出现了四声,出现了永明体诗歌。永明体诗歌一出现,其形式就是固定的,其平仄音韵也是固定的,吟咏永明体诗歌的节奏也应该是固定的,因此格律诗吟咏时的节奏也应该是固定的。从诗歌吟咏时应有固定的节奏这一角度来看,笔者与张白山先生、松浦友久先生的观点是一致的,但这一节奏如何把握,又有明显的不同,尤其是格律诗的节奏问题,分歧更大。张白山先生与松浦友久先生都认为七言绝句(因张先生只论及了七言绝句)的节奏是一句七言四个拍节,我们依据“平长仄短”的原则,认为格律诗无论是五言或七言,无论是平起或仄起,其吟咏的停顿处都是固定的,平起绝句,除韵字必停顿长吟外,首句停顿长吟处必在第二字,次句停顿长吟处必在第四字,第三句停顿长吟处必在第四字,第四句停顿长吟处必在第二字。律诗重复一遍即可。简而言之,吟咏平起绝句时各句停顿长吟处依次是“二四四二”字及韵字。仄起绝句,除韵字必停顿长吟外,首句停顿长吟处必在第四字,次句停顿长吟处必在第二字,第三句停顿长吟处必在第二字,第四句停顿长吟处必在第四字。律诗重复一遍即可。简而言之,吟咏仄起绝句时各句停顿长吟处依次为“四二二四”字及韵字。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将八种不同的格律诗各举一例于下,凡是需要长吟也就是我们所认为的节奏点之处,皆以“∕”标出,以示区别。

(一)仄起七言绝句例,李白《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押韵处亦应停顿)

(二)仄起七言律诗例,杜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押韵处亦应停顿)

(三)仄起五言绝句例,杜甫《八阵图》: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押韵处亦应停顿)

(四)仄起五言律诗例,杜甫《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押韵处亦应停顿)

(五)平起七言绝句例,李白《朝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押韵处亦应停顿)

(六)平起七言律诗例,杜甫《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押韵处亦应停顿)

(七)平起五言绝句例,卢照邻《曲池荷》: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押韵处亦应停顿)

(八)平起五言律诗例,杜甫《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押韵处亦应停顿)①所选例句均见《华钟彦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22~823页。

将格律诗的吟咏停顿处如此处理的依据,涉及吟咏与四声的关系等问题,绝非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故此处不再赘言,仅补充一条证据,这条证据恰恰来自朱光潜先生的《诗论》。朱先生说:

中国人对于诵诗似不很讲究,颇类似和尚念经,往往人自为政,既不合语言的节奏,又不合音乐的节奏,不过就一般哼旧诗的方法看,音乐的节奏较重于语言的节奏,性质极不相近而形式相同的诗往往被读成同样的调子。中国诗一句常分若干“逗”(或顿),逗有表示节奏的功用,近于法文诗的“逗”(cesure)和英文诗的“步”(foot)。在习惯上逗的位置有一定的。五言常分两逗,落在第二字与第五字,有时第四字亦稍顿。七言句通常分三逗落在第二字,第四字与第七字,有时第六字亦稍顿。读到逗处声应略提高延长,所以产生节奏,这节奏大半是音乐的而不是语言的。②见朱光潜:《诗论》,第136页。

中国以前私塾读书本来都是朗读,却带有若干歌唱的意味,文人诵诗也是如此。照理应该有一种诵诗的艺术发达起来,而考之事实则大不然。塾童念书和文人诵诗,大半都是用一种很呆板的千篇一律的调子,对于快慢高低的节奏,从不加精细的推敲。我翻过许多论诗论文的著作,只见出前人很喜欢“吟”“啸”,却没有见到一部专书讲“吟”“啸”的方法,大概他们也都是“以意为之”。①见朱光潜:《诗论》,第256页。

朱先生行文中类似的论述还有许多,碍于文章的篇幅,就不再引用了。朱先生的《诗论》作于1942年,是朱先生多年的讲稿修改而成。此书的发行,对于我国诗歌的研究,对于中西诗歌比较的研究贡献甚伟。对于本研究课题,亦具有指导性价值。朱先生明确告诉我们:

第一,以前的确有一种重视音乐节奏、轻视语言节奏的吟诗方法,这种方法使“性质极不相近而形式相同的诗往往被读成同样的调子”,“是一种很呆板的千篇一律的调子,对于快慢高低的节奏,从来不加精细的推敲”。笔者个人认为,这种方法很有可能就是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吟咏诗歌的方法。虽然基本上是“千篇一律”,但绝不是不考虑“快慢高低的节奏”,对诗歌的思想内容也是要深思熟虑,反复推敲。

2009年10月,笔者在“国内传统吟诵高端论坛”上将与会的专家、学者的吟咏分为四个主要流派:以北京戴学忱先生、湖北侯孝琼先生为代表的学人②戴学忱先生,歌唱家,中央民族乐团一级演员。侯孝琼先生,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教授。,在传统吟咏的基础上,吸收了民歌的演唱技巧,修复为全新的吟咏模式;以马鞍山盘石先生为代表的学人③盘石先生,马鞍山市人民政府文化顾问,国家一级作曲家。,在传统吟咏的基础上,引进了西洋音乐的演奏技巧,创作出全新的以交响乐、摇滚乐为表现形式的吟咏模式;以台湾王更生先生为代表的学人④王更生先生,台湾世新大学教授。,呈现给我们的是没有任何师承背景,只是依据自己对古典诗歌的理解及对传统音乐、戏剧的知识,独自创作的自度曲吟咏模式;以天津叶嘉莹先生、北京屠岸先生为代表的学人⑤叶嘉莹先生,加拿大籍,南开大学教授。屠岸先生,翻译家,诗人,常州吟诵学派代表人物。,是原汁原味的、“土得掉渣”的“私塾调”吟咏模式。⑥以上观点,曾见于《传统吟诵与音乐演唱》一文,载《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我们现在所研究的吟咏模式,就是叶嘉莹先生、屠岸先生的吟咏模式,这种吟咏模式在吟咏格律诗时,不管其作者是谁,不管作品风格如何,其节奏停顿处都是一定的。但感情色彩的把握,声音高低的处理,是依其内容不同而不同。这种吟咏的方法极有可能就是那种“五四”以后逐步消失了的、“很呆板的千篇一律的调子”,也是目前我们竭力要抢救的吟咏方法,但绝不是两字一顿的吟咏方式。

第二,朱先生谈到五言的停顿处一般是第二、四、五字,七言的停顿处一般是在第二、四、七字,与笔者提出的停顿长吟处基本上是一致的,只不过笔者提出平起与仄起不同,或为“二四四二”及韵字,或为“四二二四”及韵字,较比朱先生所言,更为细致更为具体罢了。

第三,我国古代吟咏艺术非常繁荣,但吟咏理论研究却异常薄弱。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言,的确是很多人喜欢“吟”“啸”,却没有人去研究“吟”“啸”,没有见过一部古书专讲“吟”“啸”的方法。笔者以为这种现象不仅仅是“以意为之”,其主要原因是古人更重视经史,相对来说对文学较为轻视,而吟咏之学不过是学习诗词的手段之一,实为雕虫小技。故吟咏之学,古人多是父子师徒之间口耳相传而已,只有口头上技术层面的传承,没有理论层面上的研究和文字上的传承,任何实用技术,如果仅有口头上的技术传承,没有理论层面上的研究和文字上的传承,都将是极为脆弱的,一有风吹草动,技术的传承就会受到影响,这就是“五四”以后吟咏之学几乎消亡的根本原因。当然,这与古人重实践轻理论也有一定的关系。

最后,让我们返回文章的主题:诗歌是有节奏的,诗歌吟咏也是有节奏的,诗歌吟咏的节奏是多种多样的,诗体不同,吟咏时的节奏也就不同。除格律诗外,同一种诗体,其平仄用韵不同,吟咏时节奏也会有所不同。格律诗的吟咏模式,应该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带有若干歌唱的意味”的、具有一定谱式的吟咏节奏,至于这种提法是否正确,还有商榷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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