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草
2012-07-19李星涛
■李星涛
父亲一辈子活在庄稼和青草之间,他常在锄豆歇晌的间隙,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用手点着地边的一片青草说:“有老子在,你休想挤进去!”而那些草呢,仿佛和父亲一样,也是天生的倔脾气,只要不被父亲锄断根,就会趁着连阴雨天,侧起身子,成群结队地挤进豆地,骄傲地摇起绿旗,向着父亲示威。于是,只要天一放晴,父亲就会重新扛起他闪亮的锄头,和草斗起来。就这样,草身上常留下父亲锄刃切开的伤口,父亲身上也常沾有难以清洗干净的草的汁液。
父亲锄草的武器是锄头,而割草的工具却用大刀。大刀俗称刀片,其身长尺余,宽有三寸,薄如钱唇,锋利闪亮。使用大刀要有刀架,刀架是一根丈长的木棍,外带一块九寸长两寸厚的木板构成。制作刀架,先在木板的边缘,每隔寸远钉下七八枚蝌蚪形状的钉子。当蝌蚪的尾巴钉进木板后,要将蝌蚪的身子慢慢弯下来,俯向木板,中间留有刀片宽厚的空隙,最后将装上蝌蚪卡子的木板,钉死在木棍的一头,其与木棍的夹角有一百度。使用时,将磨快的刀片塞进蝌蚪卡子里,刀刃正好从木板下突露出半寸,阳光下寒光闪闪。这种大刀是淮北平原上收麦子专用的工具,其使用起来真正体现出了大刀阔斧的剽悍之气。想想看,一块几百亩的麦地里,几十个彪形大汉,右腋下夹住刀杆八尺处,双手一前一后握住刀杆,端平刀身,从右到左,“唰”地一声,一道五尺宽的麦浪就呈弧形倒下来。刀锋过处,不仅没有站棵,而且麦子自然积聚成岭,麦茬紧贴地面,比镰刀割得还短。其动作酣畅淋漓,其场面热烈奔放,让人叹为观止。现在,父亲使用这种大刀来割草,只在木板上方再装上一个月牙形的小篓筐,就可以将刀片割下的青草随时带到刀片的停止处,积聚起来。父亲之所以不用镰刀割草,是因为他割草大都是在收工后进行的,用镰太慢了。
那时候,生产队里敢用大刀割草的没有几个人,因为草比麦子矮多了,使刀一要端平,二要恰到好处地控制高度。倘若把握不住火候,刀片不是从草尖上一带而过,就是砍到地面。父亲是大刀高手,他用大刀割草大都选择在沟畔。先用刀杆的另一端,挑去沟畔的碎砖和凸起的土块,然后屏气凝神,让刀锋顺坡而下,腰部暗暗用力,协助双手,保持刀锋平衡。收刀时,微微向上一带,一撮碧绿的青草便堆在那儿了。父亲割过草的沟畔,就像是刚割过的韭菜地,光溜溜的一片。茅草、巴根草、狗尾草、鹰抓草、荻草、红梗蚕草、绿梗蚕草……一律被贴着地面削去,只剩下冒着水滴和绿汁的根丛。不到十几分钟时间,父亲就会割下一筐青草,用刀杆撅着,一边唱着《摘石榴》的民歌,一边摇摇摆摆地往家赶。父亲割的草既没有根,也没有泥,纯粹是草的茎叶。牛马喜欢吃,麻脸的饲养员也喜欢要。
庄稼中,能用到锄头来除草的只有大豆、玉米、绿豆、杂豆、豇豆、山芋、芝麻和高粱。小麦出生在深秋,那时的草儿怕冷,不敢出来,等到春天它们醒来时,小麦已经起身分蘖,完全盖住了地皮。玉米和高粱只要初夏锄一遍就行了。真正进入夏季,这姊妹俩已经饱饮阳光雨露,蓬勃而起,将草严严遮住,让草根本无法与自己争夺空间了。需要锄两遍的庄稼主要是大豆,因为其生长期主要集中在七八月份,而此时的各种草类也纷纷张牙舞爪地冒了出来。红梗蚕草最多,它的根系短且发达,专门与大豆抢夺地表的水分和养料。对付这些无赖,父亲自有办法。他锄地时不仅将其锄起来,而且还用锄尖将其根部上翻,敲去泥土,暴露给太阳。这样,只要一个晌午暴晒,红梗草便魂归西天了。有的人图省力,锄地时或者只刮掉了红梗草的茎叶,或者只锄断红梗草的根系,而不将其翻过来。阳光下,这些受伤的红梗草虽然也面黄肌瘦,但就是不闭眼。只要一接上天雨,它们马上就会活过来,开始向大豆反攻倒算了。
大豆的身边,芦苇和荻草父亲是不锄的。他有一句口头禅:“芦荻棵里好黄豆。”我不信,同样是草,而且芦苇和荻草长得比大豆都高,怎么会是大豆的朋友呢?!父亲从不向我解释个中原委,只有到了大豆收获的季节,他才愿意带我找到有芦苇和荻草的豆地,让我实地考查验证。我发现生活在这两种草身边的大豆,不但杆高荚密,而且籽粒丰满。父亲见我满脸疑惑,便笑着解释说:“草类和人类一样,并不都是坏蛋。这两种草根扎有二尺深,不但不和大豆争夺地表水分和养料,而且还会把从深处吸收上来的好东西分给大豆一部分呢。倘若遇到大旱天气,别的地方都干得冒烟,可有芦苇和荻草的地方还会湿润润的,大豆自然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锄禾的农活中,锄芝麻最能显现出一个人的锄技。淮北平原上的芝麻大都是麦茬芝麻,此时草也长得旺盛。常常是芝麻尚未出土,草就将地盘占下了。明明是一块芝麻,可远远看过去,却像是一片青草。用父亲的话来说,是青草要吃芝麻了。锄芝麻是细活,别人都不敢用锄头,害怕把芝麻和杂草一起锄掉,只能蹲下身子用手薅。只有父亲和少数几个老年人敢使锄头。那芝麻是人工撒种长成的,刚刚钻出土,有的地方苗稠,有的地方苗稀。锄者在锄的过程中,既要将多余的乱苗和杂草锄去,又要掌握好锄刃的方向,以防止把苗稀地方的幼苗再锄掉了。父亲先选好一空白地方站定,时而将锄仄身运刃,时而将锄侧立旋转,翻花跃肘,扭腕倾身,那锄好像是长在父亲的手上似的,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锄过处,土翻浪华,草倒苗立。父亲常常以选定的着脚点为圆心,以锄杆加上手臂的长度为半径,前后左右锄出一轮美丽的圆形后,这才向前迈出圆圈,重新下锄。芝麻地锄完了,父亲再站在地边,把刚才的脚印再松松土。这样,整块芝麻地里,你根本看不出有人进来过,但地已被锄过一遍了。过了一个晌午,草倒苗立,一块像模像样的芝麻地便生动地显露出来了。
责任制实行后,拖拉机逐渐替代了耕牛,猪的饭食也由原来的糠糟变为饲料了。父亲的大刀落伍了,偶尔用上一次,割回的青草却晾晒在台坡上,排不上用场。大刀用不上,锄也要退休了。好多人家都使用除草剂除草。几桶药水喷洒下去,那些趾高气昂的草便由青变黄,由黄变褐,一命呜呼了。可父亲在使用过一季除草剂后,却说什么再也不愿使用了。他说:“除草剂简直就是核武器,这样下去,草一定会断子绝孙的!再说,地哪有不锄之理,锄地不仅是除草,更重要的是松土,包涵水分!”父亲对草的这种态度转变,简直让我惊愕,他竟然还说,没有草的庄稼根本不叫庄稼。要知道,就是那些草,让他一辈子汗滴禾下,曝晒荒野。现在怎么突然就替草说话,站在草的一边了呢?!幸好,六十五岁以后,父亲不再下田了,我们也听不见他絮絮唠叨的关于草的话题了。只有到了星期天,父亲才会逮到机会,带着我的孩子到田里辩草。孩子不认识,他就一棵一棵地教:“这是茅草,初春的花穗可以吃;那是巴根草,根鲜甜;狗尾草可以编小兔子;鹰抓草一身香气,比你爸身上的酒味好闻多了……”父亲向孙子介绍着各种各样的草,就像是介绍着他一辈子熟识的好多朋友。此时,他年轻时对草的敌意,早已荡然无存了。
今年春节回家过年,我带着孩子去麦地里看望父亲。离老远,我就看见父亲的坟头上长满了茅草,像是一丛白发。我不由悚然一惊,难道是父亲早已明白了自己最终不是草的对手,才在年老的时候改变了对草的态度了?虽然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草木能岁岁枯荣,而人却只能化作清风,零做泥土。这可能就是父亲老年对草产生敬畏心情的真正原因吧。我烧完纸钱,再一把火烧掉了父亲坟头上的茅草。我想明年春天,只要我拔起父亲坟头上一棵新生的茅草,就一定会带出父亲一缕温暖的鼻息,就一定会再次闻到他老人家身上散发出来的青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