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福克纳随笔 (选登)

2012-07-19美国威廉福克纳李文俊

名作欣赏 2012年7期
关键词:福克纳通向皮特

/〔美国〕威廉·福克纳 李文俊 译

作 者: 威廉·福克纳,美国作家。代表作有《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殿》《标塔》等。

阿尔贝·加缪(随笔)

加缪说过,诞生到一个荒谬的世界上来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说过,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正确的路迹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境地忍受寒冷。

因此他反抗了。他就是不能忍受永无止境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着一条仅仅通向死亡的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条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他遵循的道路通向阳光,那是一条完全靠我们微弱的力量用我们荒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来并不存在,是我们把它造出来之后才有的。

他说过:“我不愿相信死亡能通向另一个生命。对我来说,那是一扇关闭的门。”那就是说,他努力要做到相信这一点。可是他失败了。像一切艺术家那样,他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抛掷在寻求自己和让自己回答只有上帝能解答的问题上;当他成为他那一年的诺贝尔奖得主时,我打电报给他说“向永恒地自我追求、自我寻找答案的灵魂致敬”;如果他不想相信上帝,那他当时为什么不中止追求呢?

就在他撞到树上去的那一刻,他仍然在自我追求与自我寻找答案;我不相信在那光明一瞬间他找到了答案。我不相信答案能被找到。我相信它们只能被寻求,被永恒地寻求,而且总是由人类荒谬的某个脆弱的成员。这样的成员从来也不会很多,但总是至少有一个存在于某处,而这样的人有一个也就够了。人们会说,他太年轻了;他没有时间来完成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不是“多久”的问题,也不是“多少”的问题,而仅仅是“什么”的问题。当那扇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已经在门的这边写出了与他一起生活过、对死亡有着共同的预感与憎恨的每一个艺术家所希望做的事:我曾在世界上生活过。当时,他正在做这件事,也许在光明灿烂的那一瞬间他甚至都明白他已经成功了。他还能有何求呢?

在卡罗琳·巴尔大妈葬仪上的布道词(演说词)

1940年2月4日于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镇

从我出生时起卡罗琳就认得我。为她送终对我来说是一种特殊的光荣。我父亲死后,在大妈眼里我成了一家之主,对于这个家庭,她献出了半个世纪的忠诚与热爱。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也不是主仆间的关系。直到今天,她仍然是我最早的记忆的一部分,倒不是仅仅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我行为准则和我物质福利可靠性的一个源泉,也是积极、持久的感情与爱的一个源泉。她又是正直行为的一个积极、持久的准则。从她那里,我学会了说真话、不浪费,体贴弱者、尊敬长者。我见到了一种对一个不属于她的家庭的忠诚,对并非她己出的子女的深情与挚爱。

她生下来就处在受奴役的状态中,她皮肤黑,最初进入成年时她是在她诞生地的黑暗、悲惨的历史阶段中度过的。她经历过盛衰嬗变,可这些都不是她造成的;她体会到忧虑与哀伤,其实这些甚至都还不是她自己的忧虑与哀伤。别人为此付给她工钱,可是能够付给她的也仅仅是钱而已。何况她得到的从来就不多,因此她一生可以说是身无长物。可是连这一点她也默默地接受了下来,既没有异议也没有算计和怨言,正因为不考虑这一切,她赢得了她为之奉献出忠诚与挚爱的一家人的感情和敬爱,也获得了热爱她的异族人的哀悼和痛惜。

她曾诞生、生活与侍奉,后来又去世了,如今她受到哀悼;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她一定已经去到那里了。

(此处文本根据的是兰登公司的罗伯特·K·哈斯为福克纳保留的一份剪报,显系一份电讯。它比福克纳原来写的要短一些)

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词(演说词)

1950年12月10日于斯德哥尔摩

我感到这份奖并非授给我这个人而是授予我的劳作——那是深陷在人类精神的痛苦与汗水中的一辈子的劳作,之所以劳作,不是为了荣誉,更不是为了利润,而是想从人类精神的材料中创造出某种过去未曾有过的东西。因此,这份奖仅仅是交给我保管罢了。将这份奖的金钱部分贡献到与其出处目标、用意相符的用项上去,这并不困难。但我很希望在荣耀方面也如此做,通过将现在的这一时刻化作高耸入云的山峰,这样,我从这里发出的声音便可以为已献身于同一痛苦与艰辛的劳作的青年男女听到,他们当中已经有这样的人,某一天必定会站在此刻我所站之处。

我们今天的悲剧是,人们怀有一种普遍、广泛的恐惧,这种恐惧已持续如此长久,对它的存在我们甚至都能够忍受了。至于心灵方面的问题,都已经不再有人操心了。大家担忧的唯一问题是:我什么时候被炸死?正因为如此,现今写作的青年男女已经忘记人心与它自身相冲突的问题了,而优秀的作品只能从这样的问题中产生出来,因为只有这样的问题才值得写,值得为之痛苦与劳累。

青年作家必须重新学习这些。他必须让自己懂得,所有事情中最最卑劣的就是感到恐惧;还必须让自己知道要永远忘却恐惧,占领他工作室全部空间的只能是远古以来就存在于心灵的普遍真实与真理,缺少了这一点任何故事都是转瞬即逝、注定要灭亡的——关爱、荣誉、怜悯、尊严、同情和牺牲,这些就是普遍的真理。除非他这样做,否则他便会在诅咒之下工作。因为他写的不是爱意而是情欲,在他所描写的挫败里没有人会丧失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写胜利,那里面却没有希望,而且,最最糟糕的是,没有怜悯和同情。他哀伤,却不为普遍的实质问题哀伤,也不留下任何伤疤。他写的不是心灵,而是腺体。

除非他重新学会这些,不然的话,他写时就仿佛是置身于人类末日的厄运中观看这末日的来临。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会来临的观点。说这样的话是再容易不过的了,说什么,人反正会一代代存活下去的,因为他会忍受;还说什么,当丧钟敲响,钟声从夕阳染红的平静海面上孤悬的最后一块不足道的礁石那儿消失时,即使在那时,也还有一个声音,即他那不绝如缕的声音依然在絮絮细语。这样的说法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我相信人不仅仅会存活,他还能越活越好。他是不朽的,并非因为生物中唯独他具有永不枯竭的声音,而是因为他有灵魂,有能够同情、牺牲和忍耐的精神。诗人的、作家的职责就是写这些东西。作家的特殊权利就是帮助人坚持活下去,依靠鼓舞人心,依靠让他记住,勇气、尊严、希望、自豪、同情、怜悯和牺牲,这些是人类历史上的光荣。诗人的声音不必仅仅是人的记录,它可以成为帮助人类忍耐与发展的那些支柱与栋梁中的一个。

(此处文本根据的是福克纳原来的打字稿,与美国报纸当时所刊登的略微有些差别)

评欧内斯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书评)

这是他最优秀的作品。时间会显示这是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我指的是他和我的同时代人)所能写出的最优秀的单篇作品。这一次,他发现了上帝,发现了一个造物主。迄今为止,他笔下的男男女女都是自己形成的,是用自己的泥土自我塑造成的;他们的胜利与失败也都掌握在每一个对手的手里,仅仅为了向自己、向对手证明他们能做到何等的坚强。可是这一回,他写到了怜悯,写到了存在于某处的某种力量,是这种力量创造出了他们全体:那个老人——他一定要逮住那条鱼然后又失去它,那条鱼——它命定要被逮住然后又消失,那些鲨鱼——它们命定要把鱼从老人的手里夺走;是这个力量创造出这一切,爱这一切,又怜悯这一切。这是很对的。赞美上帝,但愿创造出爱与怜悯着海明威的那种力量——不管那是什么——约束住海明威,千万别让他再改动这篇作品了。

(原载《谢纳道厄》第三卷,1952年秋季号)

“他生前的名字是皮特”(公开信)

他生前的名字是皮特。他只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十五个月大的猎狗,还只能算是一条稚嫩的小狗,虽然他经历过一次狩猎的季节,学习过怎样在两三年之内(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当好一条狗。

可是他仅仅是一条狗。他没有过去也绝不会永生不死,对于他来到的这个世界他所要求的并不多:食物(他不在乎是什么,也不在乎给他多少,只要是慈爱地给予就行——手的抚触、一个声音,他认得这声音,虽然不理解所讲的话也无法回答),还有就是可以奔跑的土地、可以呼吸的空气、四时八节的阳光雨露,以及他最爱吃的鹌鹑,这是他的天性,早在他熟悉大地、感觉到阳光之前他就具有这种天性,早在他自己嗅闻到之前,他的健壮、忠心的先辈就已经使他能辨别出这种禽鸟的气味了。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一切。可是要填满他自然生长的一生那八个、十个或者十二个年头,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十二年并不算长,并不需要多少东西就能把它们填满。

然而十二年虽说短,在正常情况下他的寿命本应超过四辆那种杀死了他的小汽车——那种上坡速度快得竟然无法躲开一只老大不小猎狗的汽车。可是皮特的寿命连四辆汽车里的第一辆都没能超过。他并没有去追赶汽车:在让他上公路之前他就学会了不去干这样的事儿。他当时是站在路上,在等他那位骑在马背上的小女主人赶上来,以便护送她安全回家。他不应该待在路上。他没有交公路税,没有领司机执照,也没有投过票。也许他的问题出在他住的那个院子里的那辆汽车是有喇叭和车闸的,他还以为所有的汽车也都有呢。要说由于汽车处在他和黄昏的斜阳之间,所以他没有看见那辆汽车,这个理由是说不大过去的,因为这样就会把视力的问题牵扯进来。显然,任何一个人,背向太阳却看不见一只站在笔直的、两个车道的公路上的老大不小的猎狗,都是绝对不敢让自己开车的,何况是一辆没有喇叭、没有车闸的汽车,因为下一回这个皮特没准是个小孩子,要知道用汽车撞死小孩是违反法律的。

不,那个开车的人有急事:这才是原因。也许他还有好几英里的路要赶,而他吃晚饭的时间已经晚了。正因为这一点,他才没有时间降低速度、刹住汽车或是饶过皮特。既然他当时没有时间这样做,自然事后他也就不会有时间停下来了;何况皮特仅仅是被撞得骨折肉绽给扔在路旁沟里嚎叫的一条狗,再说反正那辆车已经超越皮特,太阳现在已经在皮特的背后,因此又怎能指望那个开车人听得见他的嚎叫呢?

不过皮特还是原谅了这个司机。在皮特一年零三个月的一生中,他从人类那里得到的除了仁爱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甘愿奉献出一生中剩下的六年、八年或是十年,以免有一个人赶不上自己的晚饭。

(原载1946年8月15日《奥克斯福鹰报》)

《福克纳随笔》,李文俊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

定价:28.00元

猜你喜欢

福克纳通向皮特
乡村生活 通向远方
“造谣”是善意的提醒
中国基建通向亚洲
别怕吃读书的苦,这是你通向世界最好的路
没见到他
山寨版“皮特夫妇”失业
一封未开启的信
通向永恒的自然(创作谈)
明特《福克纳的生活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