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楼,长忆丰子恺
2012-07-12朱文楚朱文楚宋雪君
文/朱文楚 图/朱文楚 宋雪君
日月楼,长忆丰子恺
文/朱文楚 图/朱文楚 宋雪君
编者按:
在编辑此稿中,由于十年动乱,作者相关珍贵资料丢失,于是本刊编辑特地前往上海陕西南路上的丰子恺故居实地探访。有幸得到丰子恺外孙宋雪君的鼎力支持,提供了丰先生身前珍贵的照片和作品资料。深感丰子恺先生巨大的人格魅力及其对家人的照拂与影响……
阿咪·漫画
丰子恺先生是笔者先姨夫邹彭年先生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他们的恩师是有名的李叔同先生,就是后来(1918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的弘一法师。抗战胜利后,1947年他回到杭州,在里西湖静江路(现北山路)租居了一年左右,曾与杭州市长周象贤为邻。我曾在姨父红门局寓所见过这位留胡须、操吴语的老伯,似懂非懂地倾听他风花雪月的漫谈,记得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而他也并不老。
上世纪50年代末的一个初冬,我与福建木刻家叶民健来到上海陕西南路日月楼,专门去给丰子恺先生拜寿。我们捧上一盒蛋糕,当即打开盖子。丰先生看到奶油浇成的“祝你健康”四个字,十分开心,说:“为人健康最要紧,这是干事的根本。” 叶君送上一条锡纸包装的“昆明”牌卷烟,说这是“高干专用烟”。那个年月什么物资都匮乏,什么都要凭票供应,而且配给还是分等级的,就如包裹这条“昆明”卷烟的那张《闽西报》也与新华社的《参考消息》一样,不到一定阶级的官员,是无权订阅的。丰先生的酒量、烟瘾颇豪,所以他接受“昆明”卷烟后,便立时抽出一根,点燃,靠在沙发背上,眯起眼,细细品味起来。岂料那只半眠着、首尾难分的波斯猫,像是有了感应,躬下腰,跳上茶几,用毛茸茸的脸去亲蛋糕了。我们顿时呼叫起来。丰先生见状,十分平静地伸臂,将它抱开,随即切了一块蛋糕,放在盘内,送过去,“阿咪,今天也祝你健康!”
听到“阿咪”,我顿时联想起那桩叫人尴尬的“阿咪事件”来。丰先生钟爱生灵,喜饲猫,家里有只聪明可爱的猫,叫“阿咪”,就在上海某报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阿咪》的随笔。该文随即被香港一家媒体转载,没料到却惹出了一场风波。这里就有人说,专写身边琐事,远离火热的“三大运动”,是方向问题;进而上纲上线,批判丰先生“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这还了得,那是大是大非问题了,一棍可以打死一个人的。幸亏丰先生赤胆忠心,威望高,阅历深,不知怎的应付过去了,圈外人不便多打听,我只是小心翼翼探问:“那只阿咪,就是它?”
“那只阿咪是中国猫,神秘地失踪了。猫是很认家的,走多远,都会回家来的,但始终不见阿咪的踪影。”
“当阶级敌人被处决掉了。” 叶君插了一句。
丰先生沉默了一阵,说:“无论怎样,它是无辜的。朋友知道我想念阿咪,安慰我,就送来这只候补阿咪。它的地位可不同了,是‘外国朋友’啦。”
我随机把话题转入中国漫画。确立丰子恺在中国文艺界不凡地位的根基之一,就是“子恺漫画”。丰先生自己也坦然承认,中国现代漫画,他是肇始人,“不过漫画这一称呼,却来自日本。” 他补充说。
丰子恺肖像
丰先生告诉我们,日本人早有“随意画”的叫法,意译过来便是“漫画”。“我1922年东渡时,特别喜欢两位随意画家的作品,就是蕗谷虹儿和竹久梦二。尤其是梦二的作品,犹如给人于苦热中的一杯冰咖啡!”
就漫画创作而言,丰子恺是十分聪明的,简直无师自通。他从日本回国后,即应聘到浙江省上虞县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任教。当时这所学校名师云集,管理制度却十分刻板:一次开教务会,冗长、乏味,同事们有拱袖的,有垂头的,有伏案的,有一心品茶的,都一一摄入丰子恺脑中,会后,他把这一窘状在宣纸上勾画了下来。自此他开始创作漫画,一发不可收拾。其中有一幅题词为“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漫画,被同事朱自清先生看中,要去径寄北京俞平伯先生,发表在他俩合办的杂志《我们的七月》上。此幅漫画,丰先生认作是自己的处女作,那是1924年的事。也是这幅画,引起文学研究会台柱郑振铎先生的兴趣,就向丰子恺不断约稿,逐次发表在他主编的影响全国的《文学周报》上。为了有别于传统中国画,郑先生就冠于“子恺漫画”的名称,并开辟专栏刊登。从此,“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悲歌” 的“子恺漫画”就在中国现代画坛独树一帜了。
丰子恺的漫画可谓别具风格,他有着国画的深厚根基,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生动的图画。他的作品有灵性有思想,大多取材人世间的辛酸事,深受人们喜爱。
夏目漱石·章克标
叶君在向丰先生讨教美术的同时,我也穿插着汇报自己的学习专业——日本文学,撰写了毕业论文《德永直评传》。
丰子恺先生精通日语,孰稔日本文学,我就在他面前不知深浅地大谈起小林多喜二、德永直两位普罗作家来。丰先生静静听着,面色平和,十分耐心,但没有发表一点意见。待我“宏论”结束后,他就问我,既然研究日本文学,还读其他流派(日本现代文学流派繁多)的作品吗?我说读过一些,而且是躲开同学,偷着读的。他说,你报几个作家的名字吧。我说,我读过周作人翻译的日本俳句、狂言、物语《浮世澡堂》,又读过近现代作家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广津和郎、志贺直哉、高昌珲等等的作品。丰先生听着,脸上泛起了笑意,随即起身,从书架上取来了一本书,说:“这是一本我们翻译的夏目先生的书(系《夏目漱石选集》第二集),送给你。读读也许会有深一步体会。” 说着,就在书的扉页上用钢笔题写:“赠文楚仁弟 子愷”。我恭敬地翻看目录,发现全书只有两篇,即《旅宿》(子恺译)和《我是猫》(开西译)。我便问:“开西是何人?”丰先生回答道,“你不是在海宁教书么?这位开西也在海宁哩,是笔名。他的真实姓名叫章克标,过去在文坛上名气不小,现在可能有什么历史问题。你能否帮助打听下,因为出版社给他的一笔稿费,还存放在我这里。”
可巧,我知道并认识章克标其人。我当时因为和县委书记太太吵了一场,被“下放”到离县不远的一个叫庆云桥水乡集镇上的中学里教书,有几次在镇政府会堂里看到一群上了年纪的“四类分子”在搬桌凳、扫地,有人向我指指一个剪平头的矮老头,说那是被鲁迅先生批判过的章克标,云云。我吃了一惊,他就是抗战前以《文坛登龙术》一书走红上海滩的才子章克标吗?大概是历史问题,落到这步田地。不过我没有向丰先生讲出这一情况,只是说:“我认识章克标,他在海宁庆云桥。我也在那里教书,我可以把样书带去。至于稿费,最好让他自己到上海来拿。”没想到,此事却在“文革”时惹来一身祸。章先生到21世纪初还健在,已是期颐之年,是海宁市政协委员、浙江省文史馆馆员。
“子恺是绝顶聪明的人。”记得当年章先生曾如是向我谈丰子恺的,“他到日本是游学,仅一年。我留学日本庆云大学,学数学。他在东京一家美术馆学西画,攻音乐。两样都一学就会,而且熟练了。”
“他又很快精通了古代日语。回国后着手翻译著名的日本古典小说,也是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按:丰先生1965年译毕此书,但到身后1980年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新中国成立后,他老兄又学会了俄语,翻译出版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文笔特别优美。总之,他的天分,别人无法企及。他为人谦逊、平和,嬉笑背后往往体现深邃的思想。”
谈到“子恺漫画”,章克标先生简直如数家珍。他与丰先生是上海立达学园、开明书店的同事。尤其在“开明”,他编辑中学生读物,便与夏丏尊先生一起编辑、刊行了《子恺画集》《学生漫画》《人间相》等,将丰子恺的漫画介绍给广大的中学生读者。“子恺不是用稿费造了一座‘缘缘堂’吗,落成那年,大概是民国44年,我还与夏先生并‘开明’同仁到了崇德县(现桐乡市)石门湾‘缘缘堂’新屋贺喜哩!”
内山嘉吉·种瓜得瓜
大劫中倒有一件“漏网”,便是一本日文原版书。
19 6 3年6月,我去上海拜望丰子恺先生,看到他书案上放着一本装帧清新而又华美的精装书。封面蓝色,有幅漂亮的装饰画,一个头戴皇冠、身穿五彩条裙的小姑娘。乳白色的书脊上竖印一行蓝色汉字:“日本儿童剧全集·4”下面便是作者的名字:“楠山正雄 久保田万太郎内山嘉吉 栗原一登 他(等)”,出版者是小学馆株式会社。书是崭新的,似乎还散发油墨清香。丰先生很快发现了我眼神所向,就将那本书取过来,翻了几页,说:“你不是在研究日本文学吗,最好读原文,既学习日文文学语言,又体味日本性格、日本情韵。这本书虽然是儿童剧,对你来说训练文学语言,还是很合适的。而且儿童文学,再现人之初,天真无邪,不亦乐乎!” 他就把书递给了我。我翻阅,发现扉页之后有四页九幅剧照,内文500页,排有42个多幕或独幕的剧本,而每剧之首,都印有一幅该剧的舞台素描画和一则作者简介。内文之后附有论文《日本学校演剧史》和日本儿童剧作者的住址通讯录。
我翻阅着,倒真有些爱不释手了。丰先生早已看透了我心思,说了句“那就转送给你吧”,拿回去,到书案边题词了。这部书的扉页上,原来是两行毛笔字:“豊子愷先生惠存 内山嘉吉” 墨色丰润,笔致老辣。丰先生就用钢笔在同页左边题写:“轉赠文楚仁弟 子愷”。
回忆当时情景,我大有受宠若惊的激动,以致不敢向丰先生直接打听他与这位内山嘉吉先生的关系。后来才渐渐得知,早在抗战之前,丰先生就与上海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有过十分不错的交往(完造也是鲁迅先生的挚友),在那里买过20卷本的《夏目漱石全集》。这恐怕就是丰先生译《旅宿》的直接原因吧。
↑丰子恺转赠给朱文楚的由他收藏的《日本儿童剧全集》作者签字本
1956年,在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的日子里,完造先生重返上海,与巴金、丰子恺等老友相聚。嘉吉是完造的族弟,当年鲁迅先生提倡木刻,在上海举办暑期木刻讲习班,就通过完造,邀请了嘉吉来担任教师,讲授刀法技法,还留下一张他与鲁迅、诸位就学青年的照片,弥足珍贵。没想到内山嘉吉先生还是一位日本著名儿童剧作家哩,这部书里就有他的剧作两篇。1963年初,他来上海,就把这部书签署送给丰先生。而今“落”到我手中。
“再现人生天真”这一理想,还诱发在一个扇面上。丰先生赐我诸多墨宝中,令我展玩不厌,心领神会,而今悟出大理的是件扇面书画。一次我去上海陕西南路长乐村日月楼,送了丰先生一本赭红色封面、活页式简装本《丰舒诗画集》。舒,系指舒国华先生,当年供职于浙赣铁路局,一位报人,诗学造诣很高,是丰子恺寓杭时的邻居、挚友。他们于湖上小酌,舒诗一首,丰画一幅,诗中有画 ,画中有诗,诗画时有针砭时弊,带着黑色幽默。当时丰作《白菜图》,舒即配诗“菜根味厚宦情薄”,隐喻一桩真事:周象贤邀丰子恺出山做官,被后者婉拒了。这个画集是舒先生乘在铁路报社排印方便,自费印制的,画页则采用珂罗版制作,费用不菲,所以印量很少,仅是赠送本而已。我在50年代读大学时,从众安桥一家旧书肆淘来是书。丰先生接到这件“罕物”,不期然地轻叹一句,“连我自己也没有了”,有些激动。于是我就趁机拿出一把在杭州买的空白折扇,向老人家求墨宝。我知道画折扇与画宣纸不一样,既是小画,又有折襞起伏,一般画家是不大肯的,但丰先生狡黠地含着笑意朝我望了一眼,答应下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一个寄自上海的邮政快递小包。我如愿以偿得到了丰先生给我的扇面字画。画面是令人叫绝的“子恺漫画”:前面一个挂红领巾的小男孩,背抄双臂,与后面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共捧一个绿得可爱的大西瓜,行进在姹紫嫣红的原野阡陌间。画面右上角横书云:“种瓜得瓜”。上款落“文楚仁弟拂暑”,下款书“子愷画”,朱红押章。哦,半尺弧形,把广大绿色天地和无限心穹都归纳进去了!反转来,书法一面则是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七律一首,“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接到快包后又几天,我收到丰先生的一封平信。云,我把你交我的那个(杭州)“王星记”扇面画坏了,我就赔你一把(上海)“舒莲记”扇面充数。画成,兹寄上,谅已收到。我赶紧去看丰先生寄我书画那把折扇,果然在扇面右侧最边一折上,印有(红)墨色淡淡的一行,“上海舒莲记扇庄出品”。一向大大咧咧的我,此时再仔细察看先生赐我墨宝的这把折扇,发现它的骨筋比较硬些,扇面较高,似乎少一二折……一阵热血从心底涌出,冲上来,冲上来,眼泪夺眶而出。
他,就是“这一个”的他。丰子恺先生(1898~1975)的一生,拥有一颗无价的童心。虽然先生飘然仙去已三十多年,但遗我手泽,至今尚温。
后记
丰子恺先生没有逃出“文革”大劫,据说隔离中还被审查与一个“海宁中学教师”的关系。此际,我因“文字狱”正遭没顶之灾。抑郁中,先生得绝症离开人世。上世纪90年代中,我曾去桐乡市石门湾瞻仰“缘缘堂”(当地政府出资重建),在楼上侧屋中看到一张又窄又短,比新中国成立前乡村简易师范学生竹简床都不如的板床,标示丰子恺终生于此。伫立,凝视,一阵酸楚直冲五中,我朝它深深鞠躬。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