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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皓晖:我们的文明根基究竟是什么

2012-07-12本期栏目主持人靳伟华jinweihua1014sohucom

检察风云 2012年10期
关键词:根基法家儒家

本期栏目主持人:靳伟华 jinweihua1014@sohu.com

孙皓晖:我们的文明根基究竟是什么

本期栏目主持人:靳伟华 jinweihua1014@sohu.com

本期客座总编辑:

孙皓晖,西北大学秦文明研究院院长,获国务院首批特殊津贴专家。

“我们需要一场强大的精神复兴,来做民族与国家复兴的先导。”这是《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在接受媒体时的一番豪言。当年,纪录片《河殇》带来的“黄色文明落后论”和柏杨的“中国文明酱缸论”喧嚣尘上,“一个唯一以其本原形态延续了五千余年的文明,如何就没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如何就不能作为我们继续前进的根基了?”为了让国人能够了解中国历史根基,时为西北大学法律系教授的孙皓晖,16年磨一剑,从秦帝国时代着手梳理中国文明的历史脉络,成就了恢弘之作《大秦帝国》,名扬海内外。获悉近日孙皓晖的又一力作《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问世,本刊特约记者为此采访了百忙中的他。

检察风云:请问,什么动力和目标促使您写就皇皇巨著《大秦帝国》和《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

孙皓晖:长期以来,我有一个基本认识:我们的国家,正处在一个深刻的社会衍化时期;衍化的历史方向,是从目下的不成熟文明形态,发展为工业科学与发达商品经济为基础的新文明形态。这样一个历史过程,可能是漫长的。我们这一代人文学者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基础性工作。就是理清我们的文明史,使包括国家权力层与人民大众在内的整个社会,都明白我们中国文明的核心价值观,明白我们国家应该在什么样的历史根基上前进。

这个问题很大,前期基础却很弱。但是,不能因为问题大而没有人敢于进入。宇宙很大,不是也需要有人探索吗?微观世界很深,不是也需要有人探索吗?大问题都交给外国人,都交给后人,我们这一代人文学者就只能鸡零狗碎经营细节了。这很无聊。在被儒家保守主义浸渍了两千余年之后,中国人文学界的文明探索勇气在许多人的精神中都消失了。所以,要说我的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以职业所在的精神激励自己:此生既为学人,自当探索这一时代的最基本问题,成果大小,何足论哉!

检察风云:中国有五千年历史,为什么没有人对前三千年历史进行总结梳理?在《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里您第一次提出“原生文明”的概念,并对中国三千年文明给予了高度评价,研究原生文明对中国现代社会意义何在?

孙皓晖:自鸦片战争的炮火响起,中国人睁开了眼睛,动起了心思,开始探究落后原因了。但是,将近两百年来,我们基本上还是没有突破两个基本路数:一是全盘西化论,一是“师夷以制夷”的技术学习论。所以没有深刻的新思路,根本原因,是我们对中国自身的文明根基没有搞清,没有找到再造中国文明的历史根基。近两百年的历史实践已经证明,将儒家保守主义系统看作中国文明的根基,显然是不可取的,是远远不能服人的。自“五四”以来,几乎所有的进步思想家都是批判儒家的,虽然方式是简单化的。但是,这是我们民族一百余年的兴亡直感——要在新时代自立于世界,就不能以儒家为本!当然,有人反对这一理念。那么,我们的文明根基究竟是什么?究竟在哪个历史时代?就成为一个必然的问题。

基于对这些问题的思索,我将探究中国文明根基的视野扩展到了前三千年。对这一个历史时期,我称为“中国原生文明”时代。我对这一概念在理论意义上作了确定:原生文明,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其生存竞争历史中文明的生成、发展、沉淀、升华、定型,并趋于稳定成熟的历史时期。任何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原生文明”时期,它和文明是否“土生土长”完全没有关系。这种原生文明是民族与国家的生命基因,不管这个国家在历史上走出多远,都必然受到原生文明的制约。搞清了中国原生文明,就清晰地判定了我们的文明根基,也就明确了我们在当代文明重建中确立什么样的历史根基。至少,一个最大的结论是清楚的:我们的文明根基是多元结构的,任何一家都不是唯一的根基;儒家只是多元结构中的一个子系统,将其作为多元系统的全部而“独尊”,是我们文明史的悲剧。

检察风云:将五千年历史划分前三千年和后两千年,认为“后文明”落后于“前文明”的发展,主要在于自汉武帝以后“独尊儒术”的政治主张,使中国文明出现了千丈瀑布式的历史大落差。有学者认为,这种提法简单和绝对了,您以怎样的历史观来看待法家和儒家的关系和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

孙皓晖:文明研究的基本职能之一,便是对特定文明形态做出总体性的、结构性的认识与评判。对中国文明的“前后”之分,正是结构性认定,是对原生文明期与文明延续期的划分。说这一划分简单绝对,我听不懂。

法儒关系,是中国古典政治文明中的一组核心关系,但不是全部关系。要明白法儒关系,首先要明白这两个体系的各自特质——儒家是保守主义政治学派,法家是社会革新政治学派。在此基础上,可以这样表述这两个体系在不同历史时代的关系:

其一,在春秋战国两大时代,儒家是身体力行的复古倒退学派,法家是身体力行的社会革新学派,各自立场都极其明确,是两个对立最为鲜明的政治思想派别;就历史实践而言,法家成功了,儒家失败了。

其二,在秦帝国时代,法儒一度出现“合作”可能,儒家领袖孔鲋被封为文通君领文化事,法家则是秦帝国的核心政治理念;后来,儒家重提复古,主张回到诸侯分封制去,遭遇强大狙击后,儒家与六国复辟势力合流,再度走上了与法家对立的道路。

其三,从汉武帝开始,法儒关系发生巨大变化,儒家放弃了复古立场而转化为“教化”之学,与皇权统治需要紧密结合,推动西汉王朝确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识形态制度。自此,法家渐渐退居幕后,又时不时被“拿出来”解决重大危机。此后两千余年,儒家始终居于霸权“独尊”地位,法家始终处于“臭豆腐”地位。儒家既遮掩不住法家“臭豆腐”气息,统治层又离不开“臭豆腐”应急;于是,始终威势赫赫的儒家,始终不能彻底消除法家若隐若现的“臭豆腐”效应;法家始终瞧不起这个老对手称王称霸,却又无可奈何。这就是法儒关系在历史上的基本线条。

检察风云:有学者把以国有经济主导国民经济、强势政府“驾驭”市场为主要特征的经济体制,称为“中国模式”,认为能够正确制定和成功执行符合国家利益的战略和政策,“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与您主张的强势生存竞争有无相同之处?

孙皓晖:从截至目下的历史实践看,中国的现行发展还谈不上“模式”总结。所谓“模式”,应该是一个成熟理性的制度体系。而不应该是基于“摸索”阶段的若干初步经验,所形成的大体稳定但仍然带有极大可变性的实际应对措施的集合。目前被有些学者总结出来的“中国模式”,从来源说,一是“摸着石头过河”的经验积累,一是苏联解体提供的震撼性教训。这其中,最缺乏的是我们这一代人对中国衍化改革的深刻思索与总结,及其在国家制度层面的体现。一种缺乏理性精神的国家应对,有可能一时有效,但不会稳定而持久地自觉发展为系统的国家制度。也就是说,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只要仍然具有某种应急性或盲目性,就不会有“中国模式”。

中国的改革实践,当然具有我们民族强势生存传统的某些色彩。近代史以来的所有重大变革,都具有强势生存传统的底色效应。但是,我们仍然有一个自近代史以来一直存在,但却很难为人发现的重大缺陷:我们的许多改革举措,许多变革运动,还是在使用藏着掖着的“臭豆腐”应急的意义上出现的,而不是基于深刻的理性认识的制度体现。所以,我们的路还很长,我们还必须走完将“臭豆腐”发展为“常态豆腐”的路程,我们才有谈论“模式”的可能。

检察风云:现代国家都强调法治,为什么法治成为世界强国的基本方略?

孙皓晖:无论是古典法治还是近现代法治,都是人类在国家文明时代基于防范人类恶性大爆发而产生的国家治理(统治)方式。古代社会不创造国家与法治,人类已经在无序争夺中同归于尽了。近现代国家不继续发展国家法治,许许多多基本的生存竞争问题仍然无法稳定解决,譬如财产关系、公民权利、社会的公平正义等等都无法解决。必须明确一点,法治是人类已经在国家文明进入时代就完成的创造物,不是西方国家的发明专利,不要一说法治就产生“全盘西化”的嫌疑。世界最早的国家群与法典群,有古埃及法典、有古巴比伦法典、有古赫梯法典、有中国夏王朝的《禹刑》《汤刑》法典等等,都比古希腊与罗马帝国的法典早许多。西方国家进入国家文明与古典法治,是在世界第一批国家群的影响带动下完成的,既不是法治鼻祖,更无所谓法治正宗。

法治社会所以成为人类国家的共同目标,是整个人类的历史实践所提出的历史方向。虽然,中国曾经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脱离了法治社会的轨道。但是,并不是我们在两千多年中没有法律制度。中国的问题,是在治国(统治)方式的选择上重新回到法治社会的轨道去,并不是从无到有的问题。也就是说,已经被我们弄成了“臭豆腐”的法治社会,本来就是我们的文明遗产。

采访:特约记者 曹小航

编辑:靳伟华 jinweihua1014@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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