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尽头是家的灯光
2012-07-09马家越
马家越
我的父亲,在河南开封长大。父亲一直在奋斗,考上了武大,来到武汉——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他在这里读书,工作,结婚,生了我。他的奋斗,换来了一所理想的大学、一个合适的职业和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也许就是别人眼中我平凡的父亲——离家游子。他的心也许一半是黄河,一半是长江。
我仍记得,父亲那晚接我放学后没有带我回家,而是赶上一班火车,直奔开封。
父亲那时的表情,我从未读懂。
列车上,我们坐在窗边,父亲只是看着窗外,似乎想逃避什么。他只是告诉我,奶奶病危了。说得很慢,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什么,那不是眼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他一定认为我当时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他是对的,那时的我的确太小,奶奶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长大了一点儿,我才明白,和自己深爱的人离别,心有多么痛。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她说话,再也不能久久地看着她的眸子,再也不能向她诉说自己的心事,想到这些,便潸然泪下。
对于父亲也是,造就自己、牵着自己长大的人,走了。并且是永远地走了。
我一直单纯地认为这就是父亲全部的痛苦。
现在我知道,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恐慌,他也许明白,这个轮回,一个人不能再陪他走了。他也许在奶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都是我不愿说,也不愿了解的。
奶奶是中秋节去世的。几年之后的一个中秋节,刚搬进新房不久,父亲在奶奶的照片前点了一炷香,叫正躲在屋里干自己事情的我出来,让我坐在他旁边,可之后他便不语了,只是静静地看着照片。我有点糊涂了,猜不出其中的意味,良久,父亲看着前方说:“今后别再让你妈生气了。”
也许他在遗憾自己小的时候没有好好报答自己的母亲,现在没机会了。
不知道天下有没有人不想出去闯一番事业,然后衣锦还乡。不知道衣锦还乡能不能弥补老人心中的寂寞。不知道最后的回家在终日等待面前是否显得渺小。不知道天下有多少父母,再也等不到儿女回家的那一天。谁会料到,自己一离家,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谁又能改变这一切?
也许母子之情在孩子小时候是最深的,因为那时孩子一无所有。
幸福的是,这些悲凉的事,不曾光临我温暖的小窝,也没有在父母的家庭里徘徊,不知道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离家后,天下会生出多少老无所依的人。
我也明白,这个轮回,终由我来接下去。父亲那眼神中,也许还有责任。父亲的母亲已经将全部交给父亲,我懂得有一天,父亲也会将全部交给我,虽然我极不愿那一天的到来。我也懂得有一天,我也会将全部交出去,虽然我不愿那一天的到来。
那晚,我和父亲静静地坐在一起,我能感受到,他害怕失去的,不只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孩子。他知道有一天他的孩子也会离家。
所以我努力和命运抗争,不要离家太远。可身体和身体间的距离,总等于心和心的距离吗?我不懂。但我只相信,没有身体的亲近,就不会有心的亲近。
父亲一直在弥补,他总是一有时间就回开封看看,谁不想念自己的故乡、自己的父母呢?父亲每年也都带我回开封,也许我的优秀正是老人心中的慰藉和幸福感的来源之一。
我在父母还未衰老的怀抱中,渐渐意识到,该轮到我了。
我的文章里,总是有意识无意识地掺进很强的归属感,从磐石到蒹葭,从风到面朝烟雨的花。也许这正是我害怕失去的表现吧。
曾经空旷的校园让我懂得,不能依靠他人活命。的确,路要自己走,家要自己回。当你依靠着父母长大,走向独立后,再想回到那温暖的依靠是多么艰难。
陈霜叶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