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关系
2012-06-27陶粲明
陶粲明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9点25分。她还没有来。我想再坚持一下。虽然我不确信多少女人在晚上的这个时间还会来YES OR NO西餐厅点一客“谷饲牛柳配红酒树莓汁”,外加一份浓浓的奶油番茄汤。我一边脱下围兜一边叮嘱徒弟小盛:牛肉已经腌渍入味了,记得用橄榄油。要用那颗熟度到位的番茄做浓汤。她的味蕾比一般人敏感,生一点的她一尝那汤就会皱起眉头。唉,她真该去当米其林评论家。
当我跳上63路公共汽车时,就后悔自己早走了5分钟。就在车子启动的瞬间,我看见了陈燃。她还是那个样子,无印良品的白色棉布衬衫,藏蓝色牛仔裤,新款的“耐克”蓝色休闲鞋。
我想象着她在暧昧昏暗的灯光下看餐牌的脸,一缕直发沿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她一边用手指去拨弄那缕发丝,一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吧台,同时扬一扬她纤细的手臂:小妹,点餐。她总是这样招呼餐厅的服务员。她会问:曾恺川师傅还在吧?我要……啊?走了?是我来晚了,那就来一个“苹果蜂蜜披萨”吧,记得放阿里根努香草呀。
小区里很安静,不是周末,天气又不好,连散步遛狗的人都没有了。
开门进屋,只见何穗陷在沙发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莫名其妙的电视剧。她用手把乱糟糟的头发从脸上拔开,斜了我一眼:“今儿回得这么早?难得哟。人家以为我嫁给厨子天天有现成的大餐吃,谁知道我天天吃方便面呀。”“你就不能自己弄点吃的?下班那么早。”我边换鞋边应付她。自从结婚后,她的体重也一路飙升,120斤大关眼看就要突破了,但,茶几上的零食简直堪比一个便利店了。一个男人,看着身边天天相睡一床的女人像发起的馒头一样肿胀起来,内心那点儿腻歪,只敢偷偷过一下念头,不敢吭出半句的。有些东西,不说出来就还是存着希望的,说出来就覆水难收,我实在害怕。
躺在床上,我继续看《纯真博物馆》。那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说伊斯坦布尔根据帕慕克的这本书真的修建了一座博物馆,里面存放的物件也都按书里的内容来的——老外就是这么有意思,你虚构,我给你弄个真的,整得真像那么回事。我是看了那则报道买回这本书的。
何穗觉得我可笑:“一个厨子,整天读小说,难道是要做有故事的面包?”
我看到男主人公订婚仪式那一章时,想到了“咕咕霍夫”——一款典型的加干果而制成的德式传统发酵面包,陈燃喜欢内馅里的葡萄干、糖渍橙皮、蔓越莓干,也喜欢面包外的那一层杏仁片。一想到明天早上晚些时候她也许还会来西餐厅,点一个现烤的面包,我一直把小说看到“我”的挚爱芙颂离开,才把床头灯熄了。一个男人,在等待一个女人时,那种心理,我开始能隐约地体会到。
10点40分,陈燃走进西餐厅。“曾厨,一份 ‘咕咕霍夫。还有,一杯拿铁。”咖啡小妹看了一眼烤箱的时间显示,还有5分钟就好了。要知道,这一款面包两次发酵需要两个半小时,烤箱烘焙需要45分钟,此刻,一切刚刚好,5分钟后香喷喷热腾腾的新鲜面包就能出炉,来到她的面前。
“曾厨,陈小姐请你共进早餐,她点了整个‘咕咕霍夫,呵呵,另点一杯云南小粒咖啡给你。去吧,老板说现在正好是顾客不多的时间,给你半小时。”咖啡小妹再次来报。
阳光从玻璃窗外斜射进来,被高高的红色丝绒沙发挡了一下,从她的手臂穿过,投射到餐桌上,那一个皇冠般的咕咕霍夫和两个雪白瓷杯里散发着氤氲气息的咖啡,是这一切的最好点缀。
我在她面前坐下,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然后说:“可以叫你曾恺川吗?”“那我就叫你陈燃?”我们相视一笑,好像认识了许久的旧人一般。这种感觉,多么神奇。“我记得,第一次来YES OR NO时,点了一份柠檬鱼柳。经你手烹饪出来的红鲷鱼让人过口不忘,起锅前你放了很新鲜的柠檬汁,所以一点腥气都没有,还有那几粒小番茄的甜酸,实在是绝配。”她说话时,仿佛那盘柠檬鱼柳就在眼前,而她,还沉浸在那美味中。“你还喜欢用橄榄油和红酒。那款‘红酒炖鸭胸实在好得紧。去年年中我和男友去外地,特意跑到当地一家老字号法式西餐厅,要了一份橙汁鸭胸肉,居然嚼不动,浪费了许多,牛排还算勉强。”
她说到了男朋友。我心里短暂短路了半秒。只是,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奇怪的是,她的男朋友一次也没有陪她来过YES OR NO。
“你有诡异的味觉,不做美食家都可惜了。”陈燃说:“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是这样的,明天周六,我想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吃饭,我想换个花样弄西餐,但以我的水平仅限于香煎牛扒。所以想请你帮我一起做明天的晚餐——当然,是我来给你打下手。你可以开个价,估计前后要5个小时左右。关于钱,劳动所得,你不要多想。”“好吧。”我没有多想——其实,这一刻,我的脑子里想的全是和她可以在一起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我们在厨房里准备食材,我们一起做菜,我舀一勺浓汤让她尝尝,教她做蛋糕花……我就这样看着阳光在她素净的脸上投下阴影。“那,我们明天上午一起去采购?哦,其实,这样就要花你一天一晚的时间了,请你一定安排好。”
看着她离开餐厅,用手遮着刺目的阳光消失在街的拐角处。
厨子的周六,本来就是忙碌。只是早起时给何穗说一早要去市场采备食材让她哼哼了几声。赶到我和陈燃约定的菜市场时,她竟已经拎着大篮子站在市场门前了。
我从她胳膊上取下篮子:“走吧,赶紧进去,晚了好东西就给人买走了。”
我拿出昨天就准备好的菜单,从海鲜档口开始,到蔬菜档结束,我挑选,指定分量,陈燃付钱。看她对抓在手上越来越多的零散钱币慌乱无法的样子,我怦然心动。发现在看她,她竟窘得满脸通红:“对不起对不起,钱太乱了。”我笑着等着,如果不是手上的篮子太沉,真想伸出手去撩起她额前披散下来的那缕乱发。
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陈燃在自己碧桂园的双层别墅前支起了桌椅,客人陆续到齐。
那晚,我奉献了精心烹制的奶油南瓜汤(我知道陈燃偏爱甜食,喜食南瓜)、金枪鱼沙拉、凯撒沙拉配大虾、香煎扇贝配香草汁(陈燃对香草着迷得像个孩子)、牛仔骨配香葱汁。甜点是她最爱的芒果布丁。水果拼盘是她自己动手做的哈密瓜菠萝草莓拼盘。
每一道菜上来,她总要优雅地用刀切下一小块慎重地放进嘴里,咀嚼、品味,然后从眼睛和嘴角发出一种满足的笑意:“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你们快尝尝呀,慢一点吃,要感觉食物混合的红酒、香草橄榄油的交响曲。是的,曾恺川就是一位美味演奏家嘛。”
“陈燃,我们可真不愿意你离开呀,哪怕是去上海,我们都不舍得呢,更别说远渡重洋去异国他乡。”几个人借着葡萄酒的后劲,冲着陈燃极尽挽留。陈燃被红酒喝红了脸,却只是淡淡地说一句:“明天的事儿,我们都不能确定,就不去瞎操心未来了。”我问身边的小舒:“陈燃要去哪里?”小舒说:“她男友去了德国,在那边做药剂。说好等那边办好居留手续她就过去的。”
夜色和摇曳的烛光让一切变得恍惚,我看着春夜里清瘦的陈燃,想起在西餐学校培训时那个须发皆白老厨师的一句话:选择一种你不熟悉的口味就是一种冒险。我们都在等着他告诉我们,是要去冒险还是放弃冒险,但,他环视大家,再不说半个字。
这以后,几乎每个周末我都申请轮休。
夏日暑热乍起的时候,我已经教会陈燃做十几款面包、蛋糕、馅饼还有几款西餐套餐包括几种甜点。她对食材的悟性与大胆实在少见,许多西餐书上特别强调的不行,经她一试,竟然奇特无比。
某个周末的傍晚,装饰做好之后,我把核桃派放进烤箱,把时间打出35分钟。转身,看见陈燃怔怔忡忡地靠着厨房门站着。“你,忙于厨事的样子,实在是,性感。每次看你用食指沾了汤汁尝味的样子,你皱起鼻子打开烤炉的样子,你用刀给一只虾开边的样子,嗯,你在厨房里的样子,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小小的忧郁在她的声音中弥漫着。我忍不住伸出还沾着面粉的手,伸向她的脸。她没有躲闪,用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把我轻轻拉向她。我瞬间把她拥进怀抱,深深的,把脸埋进她肩上的黑发——柠檬香味的洗发水,还有她细腻颈间皮肤的淡淡馨香。
为这一刻,我好像等待了几个世纪。
“我们没有明天,恺川。”“我们不要明天,有今天就够了。”“你不贪心。”“我贪心,但,不敢。”“我已经在办签证了,等签证下来我就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习惯没有你、你的美食的日子,但,总归是要习惯的对吗?所以,我想跟你说,从明天开始,我不去YES OR NO了,周末,我也不准备再办西餐家宴……”
我在脑子里迅速地假想了一个没有美食没有陈燃的日子,竟迷糊起来,但,我能做什么或说什么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明白了,我会让自己慢慢适应的,你放心。照顾好自己。”
周日我没有去YES OR NO,因为,我根本挪不开步子。我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两周后,在一个黄昏里,很突然的,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很快打湿了地面,街上的行人急急匆匆奔逃。
扯下厨师帽脱下围兜,在西餐厅的门后取了那辆她留在这里的自行车,飞踩而去。雨,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一次次迷住了我的眼睛。我甚至不愿意腾出手去擦拭。
我只想见到她。今生,我只要能见到她。
我要去德国,要在那个有她的地方开一间西餐厅,或者,去做中餐也可以。
厨师最大的好就是,哪个地方都需要。我,只求,她也许偶尔会走进我的餐厅,不管她身边是另一个男人还是牵着孩子。我只要有看见她的可能。
也许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