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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旧时光

2012-06-27潘紫薇

初中生学习·中 2012年6期
关键词:数学老师同桌

潘紫薇

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黑色裤子,白色衬衣,白衬衣因洗的次数过多而泛出明显的黄色。

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原先的同桌已经移师到了5米开外的地方。原同桌充满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就匆匆扭过头去。她看了一眼自己旁边的身影,什么都明白了。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的“不”字,很快夭折在意念的襁褓之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学会了逆来顺受,因为她渐渐发现很多事情是自己无法左右的,而忤逆所带来的反抗感亦是自己所不喜欢的。况且还有……

“班长,老师找!”她愣了一下,没缘由地笑了起来。果然。她乖乖去了办公室,“班太”正在埋头批改作业,听到脚步声后抬起了头,露出经典的慈祥笑容。

“上次月考成绩不错啊,照这个态势Y中没问题。”“班太”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得意门生,语气里溢着淡淡的骄傲,“你也看到了……从外地转来的。老师想让你帮帮他,互帮互助嘛,之前的同桌进步都不小。怎么样?”疑问句的语态,却分明有不容置辩的意味。然后“班太”说出了一个平凡到在大街上随便喊一声就有四五个人回头的名字。她看着“班太”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她听见邻班的老师感叹“班太”的好福气:“这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啧啧……”因为距离的缘故,后两个似乎是评价的短语淹没在走廊喧哗的吵闹声中。她猜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听话”“懂事”之类司空见惯的评价。

经过音乐教室时,她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门口的落地大镜子。镜中是一个面容红润的女孩,没有刘海,没有马尾,短发有些凌乱地贴在头皮上,无框眼镜后的眼睛里除却疲倦,更多的是睿智与犀利。一个标准的好学生模样。

到了教室,她看着从十几分钟前就转向窗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数学课。

文文弱弱的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好像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可能。她不得不集中精力才能听清楚她蚊子似的讲解。

忽然,肘间有轻微的撞击感。她回头,他依然保持着刚上课时的姿态,低着头,手里紧紧地攥着个东西晃来晃去,不知道在忙什么。

她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尖厉的女声唤他的名字。是数学老师,让他回答刚才讲过的一道题。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停顿了一下,却装作没听见,继续手里的动作。

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又大了些,带着轻微的不耐烦,得到的依然是沉默。

数学老师眉头紧皱,明显在强忍怒火,“蹬蹬蹬”地从讲台上下来,刚走到桌子旁边,他就“腾”地站了起来。

她第一次发现,他原来这么高,数学老师的发髻紧紧缠在脑后,却还只到他鼻尖的位置。突如其来的身高压力让数学老师不得不略微仰起头,有些恼怒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她当时想到的只有一句话,小学生作文里最喜欢用的那句:“静得连掉根绣花针都能听见。”

他却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冷漠,带着明显的不屑俯视着老师,似乎很得意自己所制造的气氛以及对方的反应。

“刚才那道题,怎么做?”数学老师重复了一遍。

他倒是爽快,硬生生地蹦出两个字:“不会。”

数学老师在心里倒吸了一口气。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年纪轻轻的数学老师从来都不是和颜悦色的主儿,她最反感的就是学生对于自己刚讲过的知识置若罔闻,哪怕是装模作样地胡诌几句,也比沉默与“不会”强。

还好数学老师今天心情不错:“刚转来的?以后认真听讲!”然后转而点了她的名字。

由于之前走神的缘故,她只听了个大概。她眯起眼睛看了看黑板,原来是道反函数常见的题型,于是沉默片刻,悠悠然地讲了起来。

数学老师的脸色随着她的讲解缓和下来,甚至还不忘给她一个赞许的目光。旋即又尖刻地对旁边冷眼相对的他说:“坐下!都是在一个教室学习的,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多向你同桌学习,别辜负了你们班主任的一片好心!”

他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然后还是拒绝理会帮他脱离一顿痛斥的她,扭过头去。在转身的瞬间,她听到他嘀咕了一句:“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儿啊?”

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反感。

每每回答完老师的问题,她就能感觉到旁边敌视的目光。等她坐下来之后去看,他却依然是那副头偏向窗外的德性。她是数学科代表,每天在班里大呼小叫地收作业,登记那些编造各种理由妄图不交作业的名字。他开始是交作业的,只是总在她询问的时候没有反应,等到她在教室转了一圈回来之后,他的作业本已被塞到中间的位置,因为慌乱的缘故总是露出一角,上面画着一个不知是什么意思的符号。

后来偶然的一天,她晃了一圈之后,一下子就看到了奋笔疾书的他,旁边摊着一本工工整整的作业本。虽然隔了那么远,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自己的作业本。

她上前一把夺过自己的本子,生气地看着他。

他丝毫没有愧疚感,挑衅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懒懒地把自己的作业本塞进抽屉,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交过作业。她也曾刻意地一本一本翻过,那个符号却再也没有出现。

“班太”找过她几次,“我想换座位”的想法一直哽在她的喉咙里,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

班里同学对她的说法不一,多是“与人为善”“好脾气”之类与老师的评价如出一辙的词语。她不会弹琴也不会唱歌,也很少有小女生的妩媚与多愁善感的小心思,更没有沾染风花雪月,女生们倒是乐意把她当姐妹看待。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意识到,其实与人为善也好,脾气好也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理解为平庸。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友善的词语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而对于他,同学们的评价却是出人意料的口径一致。提起来都忍不住撇嘴:“人又倔犟,又闷,还没什么特长。”偶尔举办什么活动,他也会被轻而易举地忽略掉。

“班太”在和她有限的几次谈话中透漏出已对他逐渐丧失信心。

后来她想,如果没有那件事做开端,可能她与他会一直相安无事下去。她与他是两条路上的人,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多年后回忆起来,他可能和很多她并不熟悉的男生一样重叠了面容与表情,冠上“曾经的同桌”的名号,仅此而已。

可惜没有如果。

人们总说戏如人生,其实不如说人生如戏。这也是她很多年之后才意识到的。电视剧里的机缘巧合,远不如现实中的惊险刺激。

“班太”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会在初三这种时候,接受邻班年纪轻轻的男老师的挑战,开展两个班的友谊篮球赛。

体育委员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班上只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她看着班里并不生猛的男生群体,突然就明白了邻班的小算盘。这几次考试,她班都以微弱优势盘踞在邻班之上,“班太”自然是乐开了花,邻班班主任却似乎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想用这种方式“长自己士气,灭他人威风”。

说是友谊赛,到了比赛之前,却逐渐演变成火药味浓重的拉锯战。大家谈论的话题统统与比赛有关,悲观的论调也越来越浓。“邻班校篮球队的那个要上场啊!”“传说有五虎上将呢!”羡慕与嫉妒的情绪在班里弥散开,前桌跟她说起这些时愤恨地瞟了体育委员几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她倒也没抱什么希望,只因为自己是班长,不好意思在赛前就削弱本来就气若游丝的士气。她看着精瘦精瘦的体育委员在班里上蹿下跳,终于在比赛前的那个上午勉强把班队组织起来,而最后一个吸收的竟是主动请缨的他。

她有些惊讶,体育委员也一样,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比赛如期进行。

这种难得一见的体育活动总是能吸引成群的目光。一下课,篮球场就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班太”和邻班班主任亲亲密密地站在看台中间,眼睛却紧盯着场上。

她不太懂篮球,却还是能看出对方的默契与实力,别的不说,单是身板与身高就让他们矮了半头。很快,计分板上的数字差距从一位数变成了两位数,“班太”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在场上喘着粗气的体育委员终于扬起了手,示意让他代替自己上场。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悲壮想法,比赛继续进行。不一会儿,计分板上的数字竟神奇地由两位数恢复到了一位数,其中半数是他的功劳。她看着他矫健的身影,一时竟有点恍惚。在她的印象中,他总是沉闷不语,眼神冷漠,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惜比赛结果并没有像电视剧里常见的那样,来个惊天大逆转,只是输掉了大家能够承受的五六分。这场本来就是娱乐的篮球赛很快就被大家遗忘在繁重的学业中。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交作业,上课发呆,沉默寡言,唯一有点改变的,就是关于他的评论多了一条“篮球不错”,仅此而已。

她却觉得似乎有什么开始融化了。

自习课。

她正埋头对付那道表述复杂的函数题,周围都是奋笔疾书的沙沙声。思考很久后她终于有了思路,下笔时却只有白色的画痕。

习惯性地翻开文具盒,应该躺着笔芯的位置却是空白。

前桌低着头专注的身影让她不忍心打扰,犹豫了片刻,她敲了敲旁边的桌子。

他应声转过头来,表情依然冷漠。

她指指他桌角上胡乱堆着的笔芯。他没有拿笔芯,而是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笔随手丢给了她,然后又转了过去。

对付完那套数学题,大概已经过去了半节课,她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再次敲了敲桌子,却没有回音。她又小心地敲了敲他后背,他依然没有反应。

她忽然意识到,他睡着了。

从窗户的反光里可以模糊地看到他的侧脸:闭着眼睛,鼻翼随着轻微的呼吸而小心地翕动着,眉头紧紧地皱着,不知道在做着怎样的梦。

她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嘴角。

是从哪个微妙的细节开始偏离预想的轨道的?

她依然是她,努力学习,认真写作业,安安静静倾听前桌的调侃,只是会在他偶尔问她问题时耐心地解答,在发成绩单时扫一眼他稍有起色的成绩,在下楼去吃饭时故作轻松地问向来拒绝吃晚饭的他“要不要带一份”,在他看小说时漫不经心地问书的名字。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

他亦没什么异样,依然在上课的时候看闲书,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精神抖擞,在放学的时候骑着那辆破旧的红色赛车一条街一条街地轧马路,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

接着就是一次两次乃至N次的模拟考。她如鱼得水,看着自己的梦想一点点萌芽长大,连埋头做题的苦涩时光也觉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他却在最后的时光里颓然放弃,好像一尾搁浅的鱼,挣扎在干涸的河床,肢体一点一点僵硬。

在离校前的一个星期,她拿出同学录放在他的桌子上。脸上出现稍纵即逝的惊讶后,他拿笔写了起来。很快,就完成了。潦草的字迹,漫不经心无关痛痒的祝福。因为本没期待什么,她也不觉得失落。

然后就是中考。

传说中轰轰烈烈的两天,倒是异常平静地过去了。放榜那天,“班太”打来电话,恭喜她如愿以偿。她去了学校,在偌大的红榜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终究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名字。

他果然还是没有考上。

宿命般的,她在整理书柜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那本同学录。那么一切就结束了吧。

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

期待中的高中生活没有热热闹闹的社团与演出,没有王子公主的童话。遇到的女生面带微笑、大方得体,却再没有人像前桌一样对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八卦;遇到的男生表情温和而彬彬有礼,却再没有热火朝天的比赛与针锋相对的课堂冲突。

很快融入新的生活,疲倦且充实,这是她喜欢的生活状态。

偶尔联系原来的同学时,她曾委婉地问过他的去向,却无人知晓。

果然是两条轨迹的人。平行线本来就不会有交点。

周末,她陪朋友逛书店。途中经过一家美发店,一个瘦削的男生推门而出,她下意识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而陌生的一张脸。是他。

一年不见,他的个子又长高了,眼睛里的薄雾却再寻不见。他的头发不再是当年服帖的小平头,而是挑染成了黄色,刘海斜到一边遮住了眼睛,原先的羞怯青涩被故作老成所代替,已经完全是社会青年的模样了。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没有丝毫的停留,很快移向了别处。

他不认得她了。

心底一直小心经营的城堡,坍塌成一片断壁残垣。

却也终于释然。

悸动的旧时光,与远去的背影一起消失。和过去,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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