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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的故事

2012-06-24柴静

优格 2012年6期
关键词:美棠饶平妻子

柴静

1

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26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100军63师188团迫击炮连二排,打湘西雪峰山外围战,差点儿丢了性命。身边战友被子弹击中,惨叫声让他“多年无法忘记”,他被枪弹压得趴在山坡上,手紧紧抓着草茎。

“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他说,“那时候一个人,不知道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

战争结束,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订亲。“父亲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进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开着,有个年约20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

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手上,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两个青年都觉得好笑,笑之余,去她房间坐,妹妹们绕床玩,美棠拿只报纸卷筒,唱歌,还拿相册给他看。他觉得她大概是喜欢自己的,从相册中抽了几张带走。

回军营的路上,他穿军装站在船头,看滚滚长江上的波光,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生命中多了一个人。

内战开始之后,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

2

婚后时世动荡,饶平如带着美棠,在贵州当雇员,后又在南昌经商,他画下了他俩在那个年代里的细节——开面店生意不佳、上夜校学会计、去粮食局面试……

1958年,饶平如被劳动教养。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手续,直接从单位被带走,领导找美棠说:“与这个人你要划清界限。”

此刻,美棠有着上海姑娘的脆利劲儿,“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贪污腐败,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饶平如去了安徽一个厂子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22年,一直如此。

这20多年里,妻子写的信饶平如大多留着,全贴在画册里,这些信里几乎没有情感的字样,都是艰辛的生活:怎么搞点儿吃的,怎么让孩子参加工作,怎么能够给他们找一个对象……他依日期贴好,信件有日久残缺的地方,他用笔填补好。

饶平如常念及妻子要带几个孩子,工资不够,还要背水泥挣钱补贴家用。她过世后,饶平如每次经过上海博物馆,都要停一停,“这个台阶里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块是她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为了养活孩子,为了生活,她不停地背啊,可能也是这些原因引起了她的肾脏受损。”

他每到过年前,在安徽买了鸡蛋、花生、黄豆一层层,用锯末隔好,租个扁担,坐火车挑回上海,就等妻子开门时那一下热腾腾的欢喜。

有人问饶平如:“中间20年,一直在两地,没有怕过感情上出问题吗?”

“想都没想过。那首歌里唱的,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照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依,爱心永不移,这个诗说得很好,天涯,这个爱心是永远不能够转移的。”

3

1992年,美棠肾病加重,饶平如当时在政协工作,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从那以后,他每天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消毒、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记录,他因为不放心,所以从不让别人帮。

病痛中,美棠渐渐不再配合,不时动手拔身上的管子。耳朵不好,看字也不清楚了,他就劝她不要拉管子,但不管用,只能晚上不睡一整夜看着她。毕竟岁数大了,不能每天如此,还是只能绑住她的手。“她叫‘别绑我,我听到后很难过……”

美棠犯糊涂越来越严重,有一天称丈夫将自己的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饶平如怎么说她都不信,他已经80多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见一样。他说:“唉,不得了,恐怕是不行了。像杨绛写的那句话——‘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饶平如孙女的日记中写下了当时的情景,“其他人都只当她是说胡话的时候,只有爷爷还一直拿她的话当真。她从来就是挑剔的人,她要什么,爷爷还是会骑车去买哪个字号的糕点哪个店铺的熟食。等他买了回来她早就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也不会再要吃了。有一次,奶奶问她那件并不存在的黑底子红花的衣裳到哪里去了,结果爷爷找裁缝做了一件。”

4

2008年3月19日,是美棠去世的日子。饶平如去病房见她最后一面时,看到睡床上的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美棠看见他,流泪了。

当时,美棠已经不能讲话,他摸摸她的手,还有一点点温,后来他意识到真的是冰凉了,就拿剪刀把她一缕头发剪下来,放在家里,用红丝线扎好,这是她唯一剩下的东西。

他小指上的金戒指,是当年父亲赠给他们的那个,家境后来贫寒,美棠的已经变卖了,晚年他买了另一只送给妻子。

“反正是人生如梦,我的故事,就是这一段,人人都要经过这一番风雨,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白居易写‘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饶平如说。

5

美棠去世后有半年时间,饶平如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很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她的骨灰就放在他卧室里,要等到他离世后两人再一起安葬。“我不愿意让她单独待着,现在我把她放在房间里,没有离开过,我每天早上晚上,烧一柱香,祝愿她,天上也好,地下也好,反正是希望她安息。我也不是什么迷信的人,但是人生总有一些理想,希望亲人能够得到一种安居。”

饶平如说:“古人一种说法,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情重的人头发容易白,所以我头发白了这么多。”

有人问:“可是您已经90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爱磨平、磨淡了?”

“磨平?怎么能磨得平呢?爱是很长久的,这个是永远的事情。”

6

他80岁时,美棠去世。饶平如今年90岁,画了十几本画册,叫做《我俩的故事》,把石榴下的黑白照片重新冲洗,涂一点儿唇红,底下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笔一笔,从她童年画起,幼年时如何在课室里羡慕孩子们在外面荡秋千,如何与好朋友穿旗袍去舞场跳舞……都按她当年所讲画下来。两人婚礼的照片在文革中烧了,他靠记忆,把当时的建筑、场景、人都画进去,画的时候并没什么用意,只是觉得全景的角度可以把大家都画进去,一个不少。

看过的人都觉得,这个角度像是对两个人的背影隔了岁月的凝视。(摘自作者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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