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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如美棠》: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2020-08-17水清

女报 2020年6期

水清

4月4日,饶平如先生逝世了,他和他的美棠,团聚了。

几年前,读他的书《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看着字里行间的爱与守护,更加真切地体会到木心的那句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平如和美棠,一生只爱了一个人。他们执手在这烟火人间,共同度过了暗波涌动的岁月,把爱融进了一粥一饭的朝夕相处中。

六十载光阴,如白云苍狗,他们终究是深深地爱了一辈子。

“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

1946年,抗战结束,25岁的饶平如收到一封催他回家相亲的家书。其实在这之前,父亲已经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朋友,但平如每次都以打仗为托词,婉拒了。赶回南昌后,父亲便带他前往江西临川。相亲的对象,是毛家三小姐美棠。饶毛两家本是至交,平如父亲是律师,美棠祖辈经营药店,家底颇丰。

那一天,平如走到第三进的天井,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美棠,他心旌摇荡:“忽见西边正房小窗正开。再一眼望去,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她没有看到我,我心知是她。”

相亲很顺利,平如父亲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金戒指,交给美棠父亲,美棠父亲套在美棠手上,两人就这么订了婚。

那一年,平如25岁,美棠22岁,春光大好,韶华正盛。平如羞赧地向美棠表达了爱意,美棠则大方回应:“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忆,爱心永不移。”

休假结束,平如要回部队了。临行前,美棠把自己的照片送给了平如。平如把照片加印出来,分发给战友看。

平如在书中这样写:“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

内战再起时,平如一方面不愿意自己人打自己人,另一方面想要给生命中的另一个人以笃定的幸福,他便回家结婚了。那天,美棠穿着婚纱,平如一身美式卡其布军便服,开始了六十载的婚姻生活。

家不是个讲理的地方,赢了道理输了感情

爱情是美好而抽象的,而生活却是琐碎而具体的。当爱情的荷尔蒙退潮之后,原本形而上的理想国,则摇身一变,成了形而下的地上国。为了生计,平如和美棠开过切面铺子,结果被人偷走了切刀;平如卖干辣椒,生意非常好,后来才发现没有把盘子的重量除掉,傻乎乎地做了老长时间的亏本生意……

即便品尝过生活的艰辛,但两人还是很要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手挽手。当地人见了在背后窃窃私语,他们也不以為意。1950年,夫妻俩最终把家安在了上海。房子很小,只有36平,而且房间朝西,一到夏天酷热无比。但终归是有了自己的家,美棠很满意。

他们自然也争吵。那一次吵着吵着,平如发起脾气,摔碎了一个热水瓶。美棠别过脸,哭出了声。平如自知不对,便主动过去拉美棠的手。美棠“扑哧”一声笑了。这世上,哪有不争吵的夫妻?不过是相互迁就和包容,适时递给对方一把下来的梯子。

几十年的生活中,鸡皮蒜毛的小事肯定也会有。美棠就常打趣平如,饭烧不好,菜炒不好,什么也不会做,孩子的书都能买错。有时候连孩子都看不过去,觉得她有点苛刻,想要制止她。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平如当然知道美棠并非恶意,这只是夫妻间的小情趣而已,他便也笑说:“人家教育自己的老公,与你们什么相干?”

暮年时候,平如看到电视上有个男人跟老伴吵架,得理不饶人,他评价说:“她没你文化高,她智力不如你,你的逻辑好,你会分析,她不会分析,她讲不出理由,她对你好的时候,你想过没有?你有理,可是你无情。”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有时候赢了道理输了感情。平如和美棠般渐入佳境的婚姻,哪里一开始就是好的?也不过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磨合,放弃改造对方的执念,彼此忍耐和妥协,最终像两颗螺丝和螺母,彼此紧紧相依,无法分离。

好的爱情,能享受平淡,也能经历磨难

上天总嫉妒圆满,他总是要在人们享受幸福的时刻,狠狠压上他那只具有强大力量的翻云覆雨手。1958年,政治运动风起云涌,平如被下放到安徽六安。他以为,过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回来,谁知,一待就是22年。

人事科找美棠谈话,劝她与平如“划清界限”。在那个云谲波诡的年代,多少人明哲保身,与家人速速划清界限,甚至不惜主动揭发。22年来,无论别人怎么劝,美棠都是这么一句铿锵有力的话:“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

多年之后,平如问她为什么能如此坚持。美棠说:“你要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可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美棠留在上海,耐心地等着平如归来。短的是等待,长的是磨难。一个女人家,要独自拉扯五个孩子,谈何容易?

生活困顿之时,美棠不得不一一变卖嫁妆。卖到最后一只金手镯之前的那个晚上,美棠把手镯套在女儿手腕上,让她戴着睡了一夜,等到天亮,取下再卖。“女儿也算戴过了”。即便如此,钱还是不够用。连三餐都无以为继之时,瘦弱的美棠不得不去上海自然博物馆的工地搬水泥,一袋水泥起码50斤重。平如为此深深自责,说美棠后来的肾病,多半是扛水泥落下的病根。

生活越艰辛,感情越坚韧。当命运的罡风无情地吹着这个羸弱小家的时候,平如和美棠从未想过放弃,他们携起手,为家人编织了一张安稳的网。平如当时赚的钱屈指可数,即便如此,他还是省吃俭用,最难的时候6分钱菜票用了3天,尽量把钱都寄给家里。美棠则劝平如要多想着自己,不要寄钱回家。

过年的时候,平如可以回一次家。他会提前借好钱,早早地买上糯米、花生、菜油、咸鹅等等,不到六点就起床,然后挑着这100来斤的担子,辗转多处,最后到达上海的家。到家之后,已是晚上。孩子们欢呼雀跃,一家人灯火融融地吃起了团圆饭。美棠唱起了歌,平如则吹口琴伴奏。邻居老太太经过,叹息说:“没见过这么幸福的家!”

相聚总是短暂,他们联系方式最多的还是写信。22载漶漫光阴, 1000封书信,连缀起了8000个朝朝暮暮,和一世的相依相许。

从此以后,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1980年,平如的处分终于被撤销了,平如和美棠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了,从此以后,他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然而,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他们熬过了最难的岁月,以为晚年可以归隐山村,过上平安静好的日子,谁知老病相催。 平如得了急性胰腺炎,排不出大便,美棠“遂以手指将硬块一一抠碎”。平如出院后,美棠病了。她早年扛水泥落下了肾病,后来又有了糖尿病,每天要做腹膜透析。平如购买了设备,每天在家给美棠做透析,这一做就是四年。

后来,美棠病情逐渐加重,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常常神志不清地让平如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平如都一一照办。儿女劝他不要去听,他说,“可我总不能习惯,她叫我做的事情,我竟然不能依她。”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他便骑车去买,其实他那会也已经87岁了。有一次,美棠突然想要一件黑底红花旗袍。平如便找孩子们商量,想要给她做一件。果然,还没等做,美棠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家里人认为这是老年癡呆症,平如以为这是人老了的缘故,他相信,美棠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是有一天,孙女去上班,美棠却非说是平如把孙女藏起来了,平如彻底崩溃了。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一刻他不得不相信,美棠是真的糊涂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恢复了。“这种感觉,是分隔二十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孤独。”

病重的时候,美棠情绪暴躁,常常会拔掉身上的管子,非常危险。平如不得不用纱布,将美棠的手绑在栏杆上。美棠嚎叫着:“莫绑我,莫绑我啊!”清醒的时刻极少,有一次,美棠对女儿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

还有一次,她把平如叫到床前,说:“你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要骑脚踏车了。”即便生命垂危,美棠最惦记的,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平如啊。2008年3月19日,美棠看了一眼平如,留下一滴眼泪,离开了他,只剩下他在原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美棠离世后,平如吃了半年的抗抑郁药,之后,开始了一个人思念美棠的日子。他剪下一缕她的头发,用红线缠好,随身带着;他把美棠的骨灰盒放在床头,想等自己百年之后,安葬在一起;他把美棠的照片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每天勤擦拭。

想美棠了,他会去上海自然博物馆坐一坐,摸一摸台阶,“里面含着美棠的劳动”。他带着美棠的照片,到了当初拍结婚照的地方,“放在口袋里,等于两个人一起去了”。他站在那里,独自拍下一张照片,“玻璃天窗已拆毁,唯阳光朗照的庭前,仍是当年携手处”。

随后,他又去了以前家中的后院,那里有一棵柚子树,年轻的时候,美棠常在树边拍照。平如抚摩着这棵树,回想往事,掩面痛哭。之后,平如着手开始绘画,用纸笔来重建两人从相识到美棠离世的60余载光阴,最后集成了这本《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平如美棠》的最后一页上有这样一句话:“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书中的一笔一划,都承载着平如对美棠最深最绵长的思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2020年4月4日,清明节,饶平如老先生因病去世了,他带着12年的长长思念,去和天上的毛美棠奶奶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