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2012-06-24佚名
佚名
一
我从小的印象里,父亲的头顶就是没有头发的,只有几根稀稀落落地围在旁边。母亲说:那是倔的,好好个脑袋,倔成个秃头。小时候听到这句话,总是要笑上10分钟的。父亲就坐在一旁,看着我和母亲,满脸愠怒。说实话,如果没有母亲陪着,我不敢这样放肆,因为我怕他。父亲是中学的语文老师,他从不体罚他的学生,但他会体罚我。字写不好,罚;成绩不好,罚;背不出古诗,罚。
那时我们住在教师小区的一楼,“高志新他爸打他了”是全院小朋友最精彩的节目。一次,他让我背《行路难》,12句诗,被我拼接得七零八落。他生气地问:“你有没有用心,一篇古诗背成这样?”
我一不留神儿,用了一个当时特别流行的词,我说:“你变态啊,老师都没让背。”
说完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但已经收不回来了。到现在我都记得,父亲被那两个字激得大发雷霆。他把母亲反锁在门外,然后按住我,用他画表格的尺子猛抽。小区里有许多同学,他们闻风而动,挤在窗子前看热闹,然后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拖着嗓子喊:“高志新爸爸,别打了。”
而12岁的我,没自尊,没脸皮,只有杀猪一般的痛号。
说实话,那天我第一次生出自杀的念头。死了多好,可以不用学习,不用挨打。于是,我突然大喊起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然后迎头向他冲上去。他终是怕了,因为尺子细窄的边沿,在我额头上划开一条口子,鲜血四溢。父亲慌了,拿起毛巾按在我头上,抱起我向门外就跑。
那天,我头上被缝了6针。躺在病床上,我隐隐听见母亲在门外说:“以后不要再打儿子了。他跟你一样倔,以后真出事怎么办?”
父亲没有回答。我想他是在抽烟吧。有护士在走廊说:“那位男同志,要抽出去。”
他戒了一年零三个月的烟,就是从那时候重新开始吸上的。
二
中学时,我在父亲工作的学校就读。这是个我极不情愿的安排,每天和他一起上下学,是无法想象的折磨。不过,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事,也很快知道了。比如他在学校的绰号,叫“黑面”。他贴在宣传栏上的照片,常常被画上海盗胡。我站在围观的同学里,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一起笑。
其实,有关他人缘不好的问题,我曾经问过他。他把自己的不合群,解读为正直,还大义凛然地说:“你记住,有时做一个正直的人,是要被人不理解,不喜欢的。但你不能因为这样,就放弃做一个正直的人。”我只能偷偷笑他有病。
中学年代,没人不看漫画,我也迷上了那些充斥着阴暗情结的作品。一次,我逃学去学校附近的书店租书,正当我为借到最新一集得意时,没想到父亲就在我的身后出现。
他怒不可遏地扯开我的书包,把那些漫画扔在地上,说:“这些书都是你学习用的吗?”可是很快,他就从发怒变成了震惊。因为地上那些散开的书页上,充满了暴力甚至色情的内容。那些让他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彻底激怒了他,他抓起我的衣领,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然而那时的我,早已在那些阴暗的漫画里,学会了什么是不屑,什么是冷漠。我冷冰冰地望着他,哈哈地笑了。
父亲显然被我的反常吓住了,他摇着我说:“你疯了吗?傻笑什么?”而我却直直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那天,我俩回家后,母亲见我脸色不对,便小心地问:“志新,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呢?有事的,是我的父亲。
三
高二那年,仍然很迷漫画的我决定报考动漫专业,学校在远离北方的广东。因为我知道,父亲会反对,他的反对,就是我的动力。当时,动漫专业还不热门,我很轻松地就考上了。新生报到,我没有让父母去送,还振振有词地说:“有你们送我的钱,都够坐飞机的了。”没想到第二天,机票就送来了。母亲私下和我说:“要走了,多和你爸说说话。他对你的心思很重的。”
我却不情愿地说:“算了吧。”那时的我,心早就飞去广州了,在家里多一天都不想待。送机的那天父亲也去了,还要了我的QQ号。也许我的离开,还是令他有点儿不舍吧。不过逃离家,逃离他,是我做梦都在想的事,谁也拦不住。
四
大学生活很美好,没有父亲在身边,我再不用“装疯卖傻”。任何一个假期,我都没有回过家。进修、打工,我可以找到太多的理由。只有大四那年寒假,父亲带着母亲来看我。
那时的父亲开始絮叨,说他在窗户下开了片地,种蔬菜;说他退休了,是学校唯一没被返聘的老师……在他们离开广州的那个晚上,父亲让我请他在学校前的大排档吃了一顿饭。他喝得有些多,醉醺醺地拉着我说:“志新啊,爸爸以前打你,你还记恨我不?”
我和他半开玩笑地说:“当然记恨了,要不然我考这么远干吗?”他突然大声说:“他妈的,这辈子要能重来就好了!”那是我第一次听父亲爆粗口,也是最后一次面对面地和他谈话。他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忽然很用力地抱了抱我。
我受不了他突来的亲热,连忙推开说:“爸,这是干吗?”父亲讪讪地笑笑说:“广东这边的人啊,思想太活络。可你永远都别忘了,要做个正直的人。”我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听了20年了,想忘都忘不了。”那天父亲回了宾馆,很早就睡了。母亲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说:“今年暑假,回家看看吧,你爸挺惦记你的。”
也许拒绝父亲成了一种习惯,或许因为我不想回忆起那难堪的过去,我摇头说:“没时间啊,我马上要实习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们俩啊,就没有一个不别扭的。”
毕业后,我在珠海找了工作。我发现自己不论曾经多么不屑父亲的为人处世,但骨子里还是承袭了他的不变通,于是在公司里,难免有点儿离群和孤独。不过这反倒让我更专注于工作。年底,我成了唯一领到年终嘉奖的新人。头儿递给我红包时,说:“志新,表现不错。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像你这么勤奋肯干的。”
我把那笔奖金,全部寄了回去。第二天,我给家里打电话,是母亲接的。我说:“爸呢?”
说不上为什么,忽然很想和父亲说说话,也许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成绩吧。但母亲却犹豫了一下,说:“这会儿啊,你爸睡了。”“大白天的还睡啊。越来越怪脾气了。”
母亲无语地笑了。
五
2010年,我已经是公司的项目经理了。工作的繁忙,让我几乎每天都要开夜车。那是12月的一个晚上,很意外的,家里突然打来电话。可是我怎么问,那边都只有呼吸声,不说话。我正寻思出了什么事,就隐隐听见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声音:“你做什么呢?不是让你别玩电话吗?”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这样的口吻,像在和一个孩子说话。可是我从来没听妈提起家里有小孩。我连忙把电话打了回去。是母亲,我问:“妈,刚才你在和谁说话?”
母亲惊讶地说:“你爸把电话打给你了?”只是,话音没断就停住了。显然,她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我追问说:“爸怎么了?”
母亲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说:“也没什么,就是成老小孩了,没事就按重拨键。”
其实真相是父亲已经患上老年痴呆症,母亲怕我担心,没敢告诉我。2011年春节,我赶回了家。说实话,我在飞机上一直想父亲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还是让我惊讶了。
到家时,已是深夜。父亲躺在床上睡了。他变得很胖,轻微水肿的双腮,软软地塌着。母亲拉着我说:“先别管他了,饿不饿?吃点儿东西吧。”
可就在这时,父亲醒了。他坐在床上,像是在找什么。我叫他,他也不应。我问母亲:“爸这是做什么呢?”
母亲无奈地说:“他在找电脑呢,你走了以后,他常给你留言,后来发现你不上线,就到你空间里留。深更半夜的,就坐在那儿敲键盘。现在脑子全糊涂了,能记住的事,就剩下这个……”
我忽然想起,当年因为怕麻烦,给了他一个旧QQ号,加了他之后,基本没上过。我凭着记忆找出来,发现空间里已经积满了父亲的留言。从开始长篇大论的励志文,到后来琐碎的生活惦念。我仿佛看见渐渐衰老的父亲一个人对着电脑,自言自语的落寞。
后面的留言,已经变得很短了。最后一条是在2010年的1月16日,他说:“志新啊,别恨爸爸了,回家来看看,我快要记不住你的样子了。”
其实,我和他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们只是一对不会表达的父子。他当年被我称为有病的“正直”,如今却是我做人的根本。他把一身的正气和倔强,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基因,我们才会这样坚硬地对峙了许多年。
那天,我紧紧地抱住床上的父亲,泣不成声。可他却像受不了我突来的亲热,推开我说:“你……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王容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