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缘中无所着落——《Hello,树先生》中“树”的形象寓意
2012-06-21邢军
《Hello,树先生》的影片类型被界定为喜剧/魔幻,但如果观众因为宣传海报上王宝强咧嘴大笑狂奔的“傻根儿”样而妄图在一个半小时内酣畅淋漓地笑一场的话,恐怕电影散场时只能满场哀叹:这是一部一点儿都不喜剧的电影。如果我们能在影片风格差异巨大的前半段非常灰色的现实叙述与后半段现实、幻想不断穿插闪跳的魔幻叙述中理出头绪来,那么我们也许会说刚看完的是一场悲剧,城乡一体化进程中农民失“根”之后无所依从的悲剧。
影片剧情简单:在一个不断被矿业吞食的乡村,农民“树”在镇上亲戚的修车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修车的活,不时跑到外边闲逛。在对街上打架孩子的训斥和开面包车的发小叫他“树哥”的搭讪中,他暂时获得某种满足。回到村里,他却要面对发小二猪家的煤矿占了自家的地而自己不敢言语的尴尬。在村里时,树常常看到已经去世的父亲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他觉得那是父亲在找失手勒死的哥哥。一次意外,树在修车时弄伤了眼睛,丢了工作。他觉得日子更加无着无落。发小们和他喝着酒却没有人真的当他如朋友。这时他遇到了哑女小梅,一见钟情,可二人无法交流。树到省城长春给发小陈艺馨的学校打杂,目睹陈的婚外恋闹剧。在长春,他开始和小梅发短信交流,并决定回家娶小梅。婚礼前夜,因为弟弟没能借到老板的皇冠开回来,醉酒的树与弟弟打了一架。昏迷中,树看到被勒死的哥哥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此后,父亲和哥哥的幻象不时地出现。树的精神出了问题,开始预言村里的种种灾难。小梅回了娘家,母亲被弟弟接进了城。成了“大仙”的树,给二猪和矿厂老板卜卦。当矿厂开起来,村民们都搬到了新城。空荡荡的村子剩下树一个人抓着空气中小梅的手在陇上走着。
电影后半部分的魔幻叙述形成了对前段现实叙述的艺术变奏,具有某种形式化的风格追求。电影前后“写实主义”与“形式主义”的巨大反差,恰好构成了对影片寓意生活本身的现实与荒诞的对应。而这种现实与荒诞的意义指向最为明确的就是主人公树。演员王宝强所饰演的树成为影片最精彩的亮点。树,一个混杂着卑微、怯懦、迷惘与疯狂的形象。他负载着影片编/导韩杰与制片贾樟柯对中国城乡边缘人乃至整个中国社会“失语”的边缘阶层的关注与悲悯。犹如电影中那棵枯死的树支撑着主人公树的整个精神世界,树这个形象也支撑起整部电影的精神内涵。树在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的双重失落,喻指着当下中国一个阶层在社会变革中的失重;而树最后的幻觉狂想则是一个阶层失语后对自身所存现实意义的消解与替换。这种替换无疑是痛苦的,也是被迫的。因为在正常中无法存在,便只能以疯狂的虚幻来不正常地获得存在的确定感。
(一)现实的卑微
电影中,树是一个业已离开了土地的农民。他穿着棕色系的衣服,露出的红色毛衣领子已非本色。这样一身打扮融合在影片总体的灰蓝色调中,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树在失业后曾奔向省城,向发小陈艺馨讨份工作。陈艺馨指着他的衣服说,“你这回出门没带点干净衣服?……注意点形象。”而树的现实人生也确实如其过时与邋遢的衣服一样被身边的人鄙薄着。在树卑微的现实生活中,编/导设置了主要的五个点来串接他失败生活的脉络:失业前的“大哥”;失业后,被发小高朋拉到饭店和已成为煤老板的发小二猪等人吃饭;在高朋的婚礼上,被二猪欺辱;到省城寻找出路;婚礼前夜与弟弟三儿打架。在五个点的连接中,导演的镜头以一种客观与冷静的方式跟着这个村镇的小人物,很少刻意地调度。即使在可以表现或寓意某种人物情感时,画面的构图也非常随意,没有雕琢的痕迹。树的生活轨迹在镜头中没有受到更多的干涉,以一种真实的方式呈现于银幕之上。
电影开始,在修车铺干活的树一副村镇“大哥”的样子。有人给“树哥”递烟,搭顺风车,还在街上大声斥责打架的孩子“扰乱社会治安”。这时的树咧着嘴,夹着烟,以夸张的步态做着“老大”的姿态。小人物可怜而滑稽的尊严在树的外在形象与这故作的姿态中被挤压着。在饭馆,被发小们一口一个“树哥”称呼的树忍受着二猪让他去厂子“打更”的戏弄,他只能在火锅缭绕的热气中低着头。树的好哥们儿矿工小庄刮了二猪的车,二猪等人羞辱小庄时,树低声让二猪给他个面子,被二猪以“去,有你什么事”打发。他落寞地吸着烟,扶起小庄的摩托车,除了说“路滑”、“慢点儿”他已经无话可说。回身时,他已经知道那个饭馆里其实没有他的位置,“大哥”的护具在人前被撕下。在高朋婚礼上,仅仅因为踩了二猪的鞋,树被二猪骂“傻呀”。近景中二猪一脸的看不起与愤怒深深印在银幕上。而后,因为酒醉吐真言,树被二猪追打,直到在二猪面前下跪认错。镜头没有靠近屈辱的树,而是在全景中展示着这场闹剧。但拽不起的、无法看到其表情的树在忍耐中卑微活着的残酷现实却如此清晰。这之后树在省城长春的经历相对平静,但影片中的细节也耐人寻味。被陈艺馨要求注意“形象”后,树买了新夹克,并像陈艺馨一样戴起了围巾。戴着围巾,给心仪的姑娘发着短信的树,因为小梅短信中“Hello,树先生”咧嘴而笑。但在陈艺馨与老婆的争吵中,他又是个局外人。装束的改变仍旧给不了树想要的尊严。结婚前夜,因为弟弟三儿没能借到提气的“皇冠”,树爆发了。结婚时有辆好车是树所自认的能撑住面子的最后机会。在经历了被人踩在脚下的屈辱后,树想借着结婚扬眉吐气一次。在他的精神压抑已经无处释放时,他需要用一种实实在在的“物”来实现自己人格尊严的重新确立。而当这也成了一场空时,在现实的物的层面上,树已经彻底完败了。
而树在现实中的卑微与他所处环境的异化无法割裂。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但这个农村却在慢慢褪去“农”的特色。一片残雪覆盖下,煤矿这个工业时代的标志性产业不断蚕食着这个曾经以农为本的地方。电影中没有真正意义的农民,而只有被工业化进程推着蜕变的面包车司机、出租车司机、修车铺技工和煤矿小老板。村长,这个农业文明的基层政治符号也已经改头换面,成了矿业的推手,动员着和他同生于斯的乡亲离开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如同电影之外的现实中的农民工们在城市中常处于社会底层一样,除了二猪依靠村长姐夫的权力在城乡一体化的进程中得以获利,大多数背离了土地的农民在经济与社会地位上只能被不断地剥离直至边缘化。同时,传统农业文明中的乡土亲情、宗法习俗与人伦情理在工业文明唯利至上的原则下分崩瓦解。辈分儿大于二猪的树因为经济地位的低下只能接受下跪的耻辱,而二猪却以“我这是给你们创造完美的新生活呢”而居高临下地俯视包括树在内所有为他的利益而牺牲的乡亲。影片以高音喇叭播放的新楼盘广告和政府的拆迁宣传表意性地传达着城市与工业化进程对乡镇的侵蚀,而以同处进程中的树与发小们异化了的现实关系写实地再现这种进程对个体的精神异化。由物质的现实卑微到精神的无处遁逃,对树这个形象的进一步影像解读成为探究影片隐喻的关键。
(二)精神的失魂
如果说对物质上的卑微树可以用低头的方式忍耐,面对精神的失魂他则无法回避。影片围绕树精神上的失落→追寻→绝望所设置的几个象征细节即使在客观冷静的镜头下也具有了某种悲情的意味。
艺术中任何形式上的设定都是有“意味”的,追寻其意味既是对其内涵本质的探索。在观影中,不少观众都对树走路的姿势印象深刻,因为那明显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走路姿势。树挺着胸、敞着手,左顾右盼,永远在找什么的样子。如果说,他那副有点自得的走路姿势是他对自我卑微的一种喜剧化的掩饰,那么他那总像要抓点什么的手和四处张望的眼睛又在找寻什么?电影中有五次对树的手的表现。第一次是被拿走修车铺钥匙后,失了业的树抓住护士苹苹的手。第二次是向二猪下跪后,树紧紧抓着陈艺馨的手的特写。第三次是与小梅商量结婚时树搭在小梅肩膀上的手。第四次和第五次则是影片结尾:树把手放在小梅挺起的肚子上,拉着假想出的小梅的手。前三次手的动作表现都是作为现实场景中的细节来突出树对依靠的渴望。现实的卑微中,树无可依靠;内心的渴求中,他要以“抓”的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以及他人对自己存在的认可。所以,当他抓苹苹的手时,苹苹的挣扎反倒让他呵呵傻笑。因为他刚刚经历了被抛弃的尴尬——弟弟埋怨他,扔下钱就走了;老板也扔下钱走了,并夺去了他确定自身存在价值与意义的工作。他受伤的眼睛让他什么也看不到,抓到的苹苹的手就是根救命的稻草。苹苹的挣扎恰好让他从黑暗的虚无中感受到自己活着,并且不是一个人。此时树的呵呵傻笑源于挫败后在辛酸中获得的暂时温暖。其后树拉着陈艺馨的手是一个持续10秒的特写。他紧紧攥着发小的手,抖动着。特写镜头对其手指动作的捕捉传递出树内心的无助、激动与对人情温暖的迫切渴望。与前两次动作的紧张与用力不同,当树把手搭在小梅肩膀上时,他的手呈现的是一种松弛的状态,与他表情的略显不安形成映照。背景音乐“我们的生活就要开,往哪开?往幸福里开”插入响起。树松弛的手,有了依靠可放的手预示着他精神压抑的暂时解脱。在爱情的喜悦中,树获得了某种精神的寄托。而影片最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树看到小梅回来了,大着肚子。他又再次伸出自己的手,小梅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树的手在轻轻地抚摸。他咧嘴笑了,羞涩却满足、得意,然后小梅开口说话了“走吧”。这一瞬间,树有点发愣,观众其实已经判断出,这不过是树的又一次幻觉。但树没有去分辨。他在陇上如盲人般在空气中摸着走着,抓着想象中小梅的手。既然现实中再没有手可以让他去抓,去依靠,那么想象中的手便是他精神最后的归处。悲哀在那想象的手与树在陇上孤单行走间的碰撞中猝然而起。
除了对树的手予以寓意,影片还以其父兄的幻象构成对树精神世界的合围与压抑。在树还没有失业前,他便朦朦胧胧地看见火堆旁父亲的影子。接下来的画面处理意味深长。树站在镜子前看着父亲和哥哥的照片,画外音响起树的内心独白,回忆父亲当年失手勒死哥哥的事情。在影像艺术中(包括电影和摄影、绘画),镜子一直是颇具象征意味的道具。镜子中的人物影像基本被认定为主体内在本质的映照。镜子中的“我”与现实中的“我”构成了人物的分裂象征。电影中,现实中的树背对镜头,观众通过镜子看到树凝重、沉思的脸。更重要的是这张脸至始至终没有面对镜中的自己,而是一直侧目看着父兄的照片。从影像的构图上来看,这个画面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而三角形构图被认为是稳固的,难以打破的关系的象征。树与镜中的树都是在望向墙上的照片,同时光源也落在相片之上。这样,三角构图中的焦点或者说顶点就是其父兄的照片。因此,这个画面的鲜明构图反映出树的焦虑所在:无论是现实中的他还是内心深处的他,都无法摆脱父兄的笼罩。他就像三角形的底角,永远要顶着顶角而活。同时,他一直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父兄,也意味着他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需要,而永远要在父兄的亡灵中获得心灵的暗示与支撑。这是他人生悲剧的根源之一。
应该说,树这个人物的塑造上很有贾樟柯《小武》中小武的影子。在现实物质社会生存链上处于末端,挣扎中想求得某种认同而不得。但二者的不同在于,在小武的生活中,父亲形象是“缺失”的。小武身上有着一种“无所谓”的气质,如同他的“职业”必然所带有的痞气。而树却显出更多的怯弱与压抑,这种压抑来源于对父辈精神控制的顺从。他的老实,他对父辈所代表权威的认可决定了他在无所适从的境遇前,不会如小武那样有无所谓地存于夹缝之中的勇气,也决定他不会如阿Q那样在自欺欺人中获得精神的某种自慰。他在父亲与哥哥亡魂之间的徘徊,暗示着他既不能彻底地走向背叛与释放,又不能认可安守与沉默。在树整个的精神轨迹中,婚礼前夜是重要的转折。失业前他见到的只是父亲模模糊糊的影子,但随着他在现实中一再碰壁,他的精神危机也愈发加深。在省城长春,当树以在黑板上画图的方式模仿陈艺馨来试图寻找某种新的生活时(这种模仿也体现在他学陈艺馨的样子戴起围巾),父亲的幻象破门而入,清晰地、怒目而视地呈现出来。面对这幻象,树的反应是低着头不敢正视。电影中树的父亲寓意着中国长久以来占据着思想统治地位的父权意志,同时也代表着乡土中国不可悖逆的价值观与价值取向。父亲当年失手勒死树的哥哥既源于他哥哥对保守、封闭的价值观念的挑衅与背叛。而当树离开土地在镇子闲逛,到省城里寻找出路时,他其实如他哥哥一样在试图走出乡土,走出固有的环境。这一方面是高音喇叭背后的瑞阳矿业所代表的工业文明的入侵使然,另一方面也是树个体对自由与尊严的找寻。因此,树尽管畏惧父亲的威严所象征的固有的传统,但精神上他更贴近哥哥的叛逆。所以在婚礼前夜,弟弟三儿打掉了他为兄为人的最后尊严后,他在失魂中看到父亲,他要掐死这个幻象,“死了就别跟着我了”,他还希望哥哥给他托个梦,“回来吧”。而后,在树的精神渴盼中,他哥哥的幻象登场。电影画面也从现实火光不断闪烁的暗红(寓意焦虑、压抑与渴盼)中被梦魇纠缠的树跳跃到清冽的蓝天下蹲在枯树上的树。在这场幻觉中,树的哥哥告诉树“外面世界老精彩了”。这其实正是树内心深处所向往的。而后他哥哥与被树称为嫂子的女人一同为树高歌了《冬天里的一把火》。电影中,树说哥哥是在86年被父亲失手勒死的,而这首曾经火遍中国的歌曲是1987年费翔在春晚上演唱的。这个时间的差异其实也是一个细节。哥哥死后,在内心中郁积着一把火的,延续着一把火的恰恰是现实中窝囊的树。在父亲的权威下,这把火一直没有被点燃,但现实不断的打击,精神长久的失落逼得树终于燃起了这把火。歌曲中“火”的意象一方面与现实中树家着起的火相对应,另一方面也是树苦闷精神的一次爆发。但这个爆发只是一次宣泄而已。在这场与弟弟的冲突后,因为对现实世界的绝望,树的精神状态已经明显不正常,开始与现实的世界脱离而沉溺于幻觉的世界。还是在哥哥与嫂子的幻象的鼓励下,他失魂落魄地将小梅娶进家门。但树最悲哀的是,婚礼上,他依旧看到父亲对他怒目而视。他在精神深处想要挣扎摆脱的父亲仍旧在压制着他。这种精神折磨成为重负,压得他喘不过气。所以在大家闹着让他背新娘时,画外音是粗重的、无法遏制的喘息声。而在新婚初夜,在小梅主动的性爱中,树则看到了父亲勒死哥哥的场景。树在性爱中的恐惧与无力是精神中他业已被阉割的象征。这时的树其实已经在精神世界中彻底失魂。在小梅回了娘家后,树又看到哥哥与嫂子在床上亲吻、翻滚。但这时的树已经麻木不为所动了。哥哥所象征与代表的世界已经渐行渐远。
(三)悲悯的狂欢
经历了现实屈辱与精神失魂之后,树的生命走向来到一个岔路口。是如一些反映底层生态的影片如《钢的琴》那样来一场精神高亢的舞蹈,还是如《小武》《站台》等那样交待一个开放却也无奈迷茫的前途。因为影片前半部分的写实风格与贾樟柯电影的相似,以及作为本片监制的贾樟柯本人对导演韩杰影响,多数观众可能都已预期,《Hello,树先生》必将有着浓厚的贾樟柯风格。但笔者觉得作为刚刚执导两部电影长片的导演,韩杰没有选择完全复制贾樟柯,恰好证明了他寻找突破的勇气以及未来有可能创作更好电影的可能。当主人公树来到人生的交叉口时,导演放弃了对人物现实与精神苦难的追究而选择了一种妄想的预言将苦涩超现实地狂欢化,形成一种荒诞的张力。而荒诞其实正是社会变革期被抛离进程的人们生存中无法逾越的沟壑。就如同20世纪以来,西方文学中对荒诞的迷恋:荒诞的不是文学,而是作家所敏锐观察到的扭曲现实。在导演韩杰的一个访谈中,韩杰谈到“他(阿巴斯)从题材下手,与社会事件离得比较远。这么多年,很多导演的创作太触及现实世界。一个事件进入电影应该有一个高度,但电影应该超越事件、超越社会矛盾、超越政治意识形态,最后达到很高的精神层面和人性层面。所以我觉得应该放弃很多社会矛盾,包括道德批判,包括伦理关系。”[1]面临很多电影本身以外的制约,韩杰选择了一种更为委婉的艺术化方式来完成电影的精神诉求。
其实影片的超现实风格在电影开始就已经确定。伴随着一种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和节奏,枯树上的树以手抱头,遮着半边脸望向银幕外的观众。不少评论者在论及《Hello,树先生》时都提及到了卡尔维诺的小说《树上的男爵》。尽管导演否认了电影与这部小说之间的关系,但韩杰在谈到树的意象时提到“在人类的经验中,树容易成为象征的指代。我通过塑造‘树先生’的形象,慢慢和他联系到一起,经常感觉到他的无助。我参与到电影的创作慢慢想象到这个场景,觉得这是生命羽化以后的状态,也容易和正常的生活隔离开,有一种错位感。于是,那就让他上树了。”[2]韩杰对人物树与植物树之间关系的把握正与卡尔维诺小说中“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的意蕴一致。
除了片头树在枯树上的镜头奠定了影片后来的超现实的风格外,树的第二次在树上则是前文提及到的婚礼前夜。树渴望哥哥的精神指引,然后他出现在树上,并第一次与哥哥的亡魂对话。笔者前文也已论及,婚礼前夜正是树的精神之路的转折点,也是作为现实中弱者的树开始走向病态妄想症的开始。唯一把自己当作朋友的矿工小庄死了,小梅和母亲先后离开树。枯树上的树成了现实中的树唯一的陪伴。这时的他再看眼前的世界与生活时已经分裂。树下的他,重回邋遢,早已丢失的眼镜让他重回半盲的状态,并借着自己的预言开始成仙,给二猪算卦。其实,仔细分析影片的语境,树的算卦与其说是“神棍”的预言毋宁说是对乡村工业化结果的感知。过分的开采导致地下水位的下降,导致村民没水用;对煤矿安全的忽视,导致矿难的不断(报上的矿难现实比电影更残酷)。“树先生的预言家身份事实上或许只是一种唬人的把戏,这很符合当下普通农民的普遍态度——懦弱到极限的时候,会用一种极端强烈的带有动物凶猛特质的意识夺回尊严。‘貌似软弱和狡猾,实际上骨子里具有农民特有的强烈的韧性。’其实树先生不是预言家,他只是道破了真相。”[3]韩杰如是说。树用闹剧式的所谓“预言”制止了二猪对煤矿的继续开采(“厂子得关一阵”),并一雪前耻,让二猪在自己面前下了跪磕了头。他用荒唐的手段为自己赢回了尊严,为小庄的死难做了祭奠。应该说,这时的树发现了荒诞的力量。在一个已经扭曲的世界,正常的追求与渴望无地可容。但对待荒谬的最佳手段就是荒谬。于是枯树上的树再次出现,进一步融入到现实中树的精神里,才有了后一段树给瑞阳矿业算开业日期以及参加剪彩的一段狂欢式戏谑与想象。在剪彩仪式上,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敬,并凭借他“大师”的地位大谈登上月球,用煤矸造原子弹等妄语。而所谓的瑞阳矿业老板竟配合着说“任重道远”。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荒唐恰好是构成对前面老板发言中“再创辉煌”之类豪言壮语的讽刺。在此不妨借用《红楼梦》中的那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乡村变成一片矿厂,在农民迁入楼房,在社会发展的动荡中,谁真的疯了呢?剪彩后,枯树上大笑狂笑的树俯视着即将消失的村子,他其实看得更清楚。而枯树下,现实中的树在叹息,他还有些不甘。他游荡在陇上,镜头微微仰拍,一群人纷纷从树身边走过,树扔掉那张拆迁的通知,站起身,红色滤镜加入,在血红中,树想追随众人。但最终他没能追随大家。他碰到那棵枯死的树。他抚摸那棵树,仰望。血红中是那棵枯树的满景镜头。这个段落构成了整部电影最有超现实意味的象征。这棵树才是树的精神依靠,但却只有枯死的结局,这也意味着树的“正常人”的终结。影片如果到此结束,其悲剧意味明显。但导演镜头一转,化悲为喜,加入了树幻想出的小梅怀孕并和他一起走向新生活的结尾。从这个结尾来看,导演韩杰还是温润的。他没有用一种撕裂的方式将人在现实挤压下的疯狂直接定格,而是在小人物、边缘人的苦难中涂抹一点温暖的柔情与悲悯。对已经被社会抛离并自我抛离的树来说,假想的未来、假想的幸福是他留存的活下去的唯一安慰。如同临终关怀对必将走向死亡的人的意义一样,这也是人性善的美好所在。
结语
在中国电影高投入,大明星,高票房的当下,面对大片一窝蜂的景况,《Hello,树先生》这类的文艺小片的生存空间确实有限。而且观众对影片超现实风格的接受程度究竟有多高也很难确定。尽管电影本身及导演和主演王宝强获得了部分观众与一些电影节的肯定,其所诉求的商业票房还是无法和一些商业电影竞争。但如果我们所有的影院都只放映所谓商业片,我们的银幕未免单调与乏味了。任何艺术都需要多元化的表现、不断地创新与勇敢的实践来完成向前发展的进程。在影片《Hello,树先生》中,导演韩杰在努力尝试一种新的影片表达方式。尽管这种表达中也存在着不成熟与模糊,但仅就主人公树的形象的确立,以及此人物所负载的深刻的寓意指向,以及电影对底层、边缘人物的真诚关注来看,此片无疑是成功的,也是感人的。在这部喜剧/魔幻片中,表面滑稽的背后是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段无法回避的历史的深深注视,也是对那历史中的人的悲悯注视。
注释
[1]http://roll.sohu.com/20111117/n325949817.shtml
[2]http://www.hinews.cn/news/system/2011/06/18/012749681.shtml
[3]http://news.eastday.com/gd2008/e/2011/1102/134204155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