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梅里爱,痴恋逐梦的电影人生
2012-06-14李东然
李东然
影痴
1895年12月28日,在巴黎“大咖啡馆”俱乐部的印度厅里,香衫云鬓,觥筹交错,又一个云集着巴黎富商名流的聚会。聚会的主人路易·卢米埃尔和奥古斯特·卢米埃尔两兄弟向每个客人收取了1法郎的门票,说是有奇幻的表演等着大家。
终于在宴酣之时,卢米埃尔兄弟停下摆弄那架神秘机器,又敲响了手里的酒杯,人们被劝说着安坐在一大片白色幕布前,灯光渐暗,银幕上的世界却亮了起来:有园丁被调皮男孩戏谑而勃然大怒(《水浇园丁》),有放工时分成群结队的工人走出大门(《工厂大门》),竟然,远处有火车轰隆咆哮而来(《火车进站》),绅士们纷纷倾身离座,而那些正对着银幕的小姐们甚至惊叫着四散奔逃。
“昨夜我身处幻影的王国,但只不过是幻影在动,没有别的,突然一列火车急驰而来,小心!看来它会冲入你身处的黑暗中,把你压得血肉模糊,尸骨不存,然后也把这栋挤满了美人、醇酒、音乐和邪恶的大厅也压个粉碎,可是,这一切只是幻影罢了。”高尔基曾这样用文字记录了自己初看《火车进站》时的感受。
那天,乔治·梅里爱也坐在观众席上,迎面是火车呼啸而来,梅里爱不仅没有像别的先生小姐那样左右闪躲,反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上的一切。放映结束,卢米埃尔兄弟骄傲地宣称自己的神奇设备名为“Cinematographe”(源自古希腊语,意是“动作记录器”),乔治·梅里爱匆匆跑到兄弟俩面前,直截了当出价1万法郎,说是要买下这部机器。
谁知两兄弟的父亲,“电影发明的爷爷”安东尼·卢米埃尔却拒绝了眼前这位34岁、留着山羊胡的富家公子的请求,理由又绅士得使人无话可说,他觉得这个新发明必然是非常短命的,流行随时退去,当务之急是应该由谙熟它的人来试着继续开发这台机器的功能,一波流行而已,哪儿值这么一大笔钱。
当然,这位老绅士所言在某种意义上确有道理,且不上溯古代埃及和中古时代的中国、阿拉伯人对于“活动画片”的兴趣,或者文艺复兴时代的摄影暗箱或者针孔照相机,单单19世纪,人们于活动影像的探索,有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
1830年,市面上“幻影转盘”和“走马画筒”之类的儿童把戏风靡一时,1853年一位奥地利男爵沿着自己的童年记忆拍出了最早的移动影片,后来英国摄影师爱德华·詹姆斯·迈布里奇(1830~1904)在那连续摄影的基础之上,利用12台一组的连续摄影机和一批奔跑的马做起连续动作捕捉试验,虽然谋杀妻子情夫的罪名一度中断了他的试验,但实际上1877年他就掌握了这个技术。后来法国摄影师艾蒂安·朱尔·马莱(1830~1904)开始用一串长长的摄影纸代替原来的独立成像盘,发明了自己的摄影枪,研究鸟类学的他用此机器拍出不少绝妙的画面。
1891年美国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和他的同事在前人活动摄影机的基础上发明了“活动视镜”装置,这个机器能通过一个独立的窥像孔看到连续摄影获得的活动影像,爱迪生还为自己的放映机做了一分钟短片。1892年,埃米尔·雷诺(Emile Reynaud)在法国放映了世界上第一部银幕动画儿童剧,当时他的放映机的银幕成像原理已经非常接近电影摄影机,只是用手绘画面作为成像的内容,而没有使用真人照片,梅里爱也去观看了那场演出,印象深刻。
而1895年,对巴黎人而言是相当平静的岁月,路易·巴斯德发明了杀灭牛奶里含有的病菌而不影响牛奶本身味道的巴氏灭菌法,乔治·斯托尼建议将导致阴极射线的粒子称为电子,而奥斯卡·王尔德因同性恋而被处以两年苦役的新闻,远比卢米埃尔的新“杂耍机器”更在街头巷尾为人津津乐道。
乔治·梅里爱偏偏就因那一场电影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他即刻启程伦敦,花费了1000法郎买到了罗勃特·W.保尔制造的摄影机,凭借自己多年对机械的爱好特长,又与两位工程师一起,几经改进,终于造出自己的摄影机,并申请了专利。
1896年5月份,梅里爱在自己家的花园里拍了第一部电影《玩纸牌》(Playing Cards,1896),由他的哥哥和一对友人夫妇出演,显然,这是一部对卢米埃尔的模仿之作,而这样的“生活片段化”的电影在梅里爱早期的创作中占了相当的比例(80余部)。间或他也会带着心爱的摄影机走出去拍拍周围的景色,或者那些他觉得有必要记录的事情,比如1896年俄国沙皇到访巴黎,抑或1900年的世界博览会。
梅里爱近乎疯狂地拍摄,每天早8点正式开工,几十个技术工人共同工作,直到晚上18点收工,再到自己的魔法剧院与观众分享这些影片。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他拍摄了近600部电影,虽然早期多数是几十秒的短片,但对当时的制作条件来说,这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工作量,即便在电影技术成熟的今天看来,也是相当可观。
因为厌倦风霜雪雨的打扰,梅里爱在自己位于巴黎郊区的美丽庄园里建起了一桩美丽的玻璃房子,17米长、6米多宽,金属外构,四面都是玻璃,使得阳光可以射进来,在最北头有一个平地的舞台,用厂棚橡木地板做成。为了支持笨重的摄影机、照明设备,梅里爱给每根铁架加两根支架,整个工程历时两年,总共花费8万法郎。1905年,他又在加里尼街兴建了第二个摄影棚,这个摄影棚耗资更加巨大。梅里爱生意上的经济合伙人勒罗终于在1897年离开了梅里爱,理由是梅里爱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生意人理性的投资行为,梅里爱也在当时的巴黎被传说成为“电影疯子”。
魔术到电影,梅里爱的二度现实
乔治·梅里爱7岁入学著名的米舍莱公学(Lycée Michelet),之后又被送往有着很高声望的路易大帝中学就读,1880年,通过了全法会考之后从高中毕业。学生时代的梅里爱10岁便开始用硬纸板做“傀儡剧院”,少年时手艺就已经进步到可以制作复杂的悬丝傀儡了。读书成绩平平,却常常因为在自己的笔记本和课本上乱涂乱画而受到老师的处罚,他曾经在舞台上这样诙谐地回忆自己的童年:“艺术的激情于我而言过于强大,当思绪徘徊于一篇法语美文抑或拉丁语诗句时,手中的笔已然不自觉地勾勒出了教授的肖像抑或同学的漫画。如若不是这般,那一定是有座绮丽的梦幻宫或者一处优美的原风光已然展现在剧院场景中了。”
长大成人又毫无生计压力的乔治·梅里爱,依旧将大把大把时间都花在剧场里。一次他在伦敦的一家魔术剧院欣赏内维尔·马斯基林(Nevil Maskelyne)的表演,内维尔是当时全英国最著名的魔幻大师,最早在魔术表演内引入了结构式的叙事成分,这场魔术彻底触发了乔治·梅里爱脑中沉睡着的各种奇思妙想,梅里爱不仅成了内维尔的忠实拥趸,也与他成为朋友,甚至拜师学艺,磨练起自己的魔术功底。
1885年梅里爱回到巴黎,但继续追寻着自己的魔术兴趣,他疯狂练习,已经可以在朋友和家人面前表演。同年他迎娶了巴黎富商的女儿欧仁妮·格宁(Eugenie Genin),这段婚姻给他带来很大一笔财富,因此他更可以毫无负担地去发展自己的魔术天赋。1889年,路易斯·梅里爱决定退休,把家族生意平均分给了三个儿子,而乔治·梅里爱转手把自己的一份卖给了哥哥,又凑上些妻子的钱,28岁的他为自己的爱好买下了一座剧院。
这正是梅里爱神往已久的由魔术师罗贝尔·乌丹一手创建的“魔法剧院”。罗贝尔·乌丹是梅里爱欣赏的魔术师之一,他早年学习钟表设计和自动技术,改良过白炽灯泡,发明过定时打火器,尤其擅长自动技术,利用机械动力原理制造了各种自动装置、玩具和简单的劳动工具,比如带有自动伸缩报时功能的小鸟闹钟、随着音乐自动跳舞的木偶等。虽然作为科学家的罗贝尔·乌丹并不出名,但他把在自动技术上的才华放到魔术上,改良了民间戏法的道具,更重要的是,他把魔术“舞台化”,创造了一种舞台化的魔术,即充分运用舞台空间和戏剧手段,让魔术效果更加神奇,他和他的剧场曾在巴黎一炮而红。
对剧院的眷恋,对机械的着迷,还有对魔术的狂热,这一切使得梅里爱一心投入乌丹剧场的生活,根据梅里爱的孙女玛德莱娜记述,相比登台演出,梅里爱更着迷于魔术的设计和导演魔术,他导演的魔术,不但有剧本,而且有道具、对白,几乎就是原始的魔术电影。而且,为了让魔术更加好看,他在乌丹的基础之上发明了各种独特的魔术道具,魔法剧院经营得有声有色。1891年,梅里爱甚至用赚来的钱创办了一家魔术学校,向魔术爱好者传授魔术知识。
直到卢米埃尔的首映夜晚,梅里爱又给电影勾去了心魂。但与其说这是对魔术的背叛,还不如说是梅里爱另外换了工具继续自己的魔术梦想。短暂的练习式模仿之后,梅里爱便毅然背弃了卢米埃尔的现实主义电影方式,把自己狂热的魔术创造力融入电影创作。“在这个时代,一个街道的画面,火车到站,拍击岩石的波涛,足够可以使观众惊奇,并且满足其好奇心,然而那是孩童的艺术。我的杂技演员告诉我,他们觉得总有一天观众会厌烦那些军队的游行和婴儿吃奶。他们没错,我想我已经厌烦了这些单调的主题,我觉得对这个机器,应该进行独特的创造。”
梅里爱的第一部摄影机有胶片经常被卡住的问题,有一天,他在剧场外如同往日一样摄影,机器又卡住了,他花了整整一分钟把胶片取出又重新开动摄像机,就在这一分钟之内,过路人、急救车、小汽车都换了位置,当梅里爱把断带在断掉的地方重新接上放映时,他看到救护车变成了灵车,男人变成了女人。
电影史上的“停机再拍”和“蒙太奇组接”就这样诞生了。梅里爱自己也顿觉茅塞顿开,兴奋不已。他很快试着把剧院里演着的《一位妇人的失踪》(大变活人),以电影的方式拍摄出来,魔术表演中,魔术师在一张报纸上放了一把椅子,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被披风盖住。实际上报纸是一块胶板,胶板下面便是一个通道,一个钢丝的架子支撑着披风,构成一个人形,椅子的链条摇动,这个女人便通过报纸掉进了活门里,然后进了地板里面。梅里爱懂得,摄像机的停止可以取代魔术剧院舞台上的活门。他运用了中止,准确地说,中断了女士离开舞台的时间,然后又继续上画面,梅里爱甚至有意使得一切显得孩子气,比如给观众看到一团火焰砰的燃起。
顺着同样的思路,他创造出越来越复杂和奇妙的主题。他在黑板上画妙龄女郎的发型,一道光过后,他肩披女郎的长发;他在黑板上画下满脸胡须苍苍白发的老人,只消站着几秒钟他就从妙龄女郎变成了老人的模样;转而他干脆放弃了麻烦的黑板,就用些烟雾弹之类的小道具便从小丑变身成拿破仑。
梅里爱也尝试着把一些“活动照相”中的手段运用进自己的电影,叠印,渐隐,渐显,这些常识无疑为电影语言增添着新的语汇。他第一次把讲故事的概念引入电影,从剧本、演员,直到服装、布景等一整套从戏剧中来的电影方式。他把电影分成几个场景,使摄影机近乎固定地从观众位置记录,出于对舞台充满敬意,梅里爱甚至执拗地把幕起幕落也拍进影片。至今饱有生命力的戏剧电影传统无疑从此开创。
1902年的《月球旅行记》(A Trip to the Moon)便是乔治·梅里爱电影成就最好不过的证明,这是一部以黑白和彩色两种形式放映的电影。电影的故事根据儒勒·凡尔纳和威尔斯的两部小说改编,讲一群身穿彩色僧袍的天文学家去月球旅行,他们坐在衣着大胆前卫的女海员搬来的炮弹里,被发射到浩渺的太空,在月球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幸会了金星、火星、土星和月亮诸神,欣赏了神奇的植被,最终被外星人驱逐返回了地球。梅里爱显然是有意在尝试讲述足够长度和复杂的故事,15分钟的影片由30个场景连接而成,这部投资了1500金路易的影片,在当时是不折不扣的巨制,被电影发行商视若珍宝。
而《月球旅行记》完成的那一年,梅里爱在纽约开了自己的电影分公司。当时梅里爱的制片厂规模非常庞大,仓库中存有上千件为拍摄电影而制造的道具,他甚至建立了自己的上色作坊,同时有上百人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为影片手工上色,他也成为电影史上最早尝试彩色电影技术的人。
而坚信电影的魅力来自“手工艺术”的梅里爱,自己则仍旧日夜忙碌在玻璃房子里。为了愉悦观众他百无禁忌,比如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做陀螺般转圈又掀翻(《多头男人》1898),或者把脑袋摘下来拿打气筒打气,结果竟把脑袋像气球一样打破了(《橡皮头》1901),而把自己的脑袋吊到五线谱上作音符大概就算是他对自己最温和浪漫的处置了(《乐迷》1903)。
至今很多电影史论学者愿意用安德烈·巴赞的所谓“二度电影”来总结梅里爱的创作——展现了颠覆现实逻辑所产生的“二度现实”。人们不会相信那是真的,人怎么能真的随便就去了月亮上呢,又怎么可以拧下自己的脑袋呢?但人们仍旧愉悦、兴奋,产生颠覆真实逻辑的快乐,即基于“非真实”的快感。这迥然有别于卢米埃尔镜头里真实影像的魅力,梅里爱让人们获得了非真实影像的魔力。
法国思想家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这样评价乔治·梅里爱:“他是无数个单纯的荷马。”他认为卢米埃尔和梅里爱在电影史上,就像黑格尔所说的一对“反命题”,他们让电影从诞生那天起就成为既追随现实,又背叛现实的统一体。苏珊·桑塔格在《百年电影回眸》中则重申了埃德加·莫兰的这个论断,她认为世上只有两种电影:“一种是卢米埃尔电影,一种是梅里爱电影。”
亘久的梦想魅力
同样“迷影成痴”的马丁·斯科塞斯,显然深谙乔治·梅里爱的人生掌故,现实正如《雨果》中的剧情,当人们已把卢米埃尔写进史册的时候,乔治·梅里爱却几乎成为被世人遗忘的隐士。战争的阴云使得梅里爱科幻戏谑类影片瞬间失去市场,但为了支持越来越膨胀的电影梦想,梅里爱开始变卖房产,变卖剧院,维持制片厂的运作,甚至到了变卖胶片拷贝的地步。但当他知道自己的心血之作被作为废物回收之后竟重新加工成女式高跟鞋的鞋跟,便亲手燃起一场大火,那间生产梦想的玻璃房子,以及房子里拍出的电影,顷刻之间付之一炬。
晚年的梅里爱在巴黎火车站开了一间小小的玩具糖果店,成为遁世沉默的小店主,三个子女的好父亲,与妻子相濡以沫的好丈夫。而车站里来来往往的巴黎市民,经历了残酷战争洗礼,遗忘了很多过往,包括那个拍电影的乔治·梅里爱。
直到作为战后文化复兴重要部分的法国迷影运动在1920年进入高潮时期,人们开始重提乔治·梅里爱的名字,也有影评人和学者对乔治·梅里爱在电影语言上的贡献进行总结,但早已习惯了隐姓埋名生活的梅里爱仍旧躲在自己的玩具店里。1929年有人在巴黎组织了第一次梅里爱电影的展映活动,巴黎的青年影迷们才欣喜若狂地得知,那个传说中早已死于“一战”的伟大电影家仍健在人间。
截至1965年,梅里爱所拍摄的600部影片,已经成功找回400部,其中因拷贝遗失被很多电影学者唏嘘扼腕的《月球旅行记》,也于1993年在巴黎郊区的一家旧物博物馆的仓库里找到,不过受损状况十分严重。
1999年人们开始了挽救和数字化《月球旅行记》的工作,最先进的数字化技术工具重新为1.3375万帧画面赋予新的生命力,甚至遗失和过分受损的画面也重新从黑白版的拷贝中被截取又百分百复原了手工色彩,直到2010年整个修复工程完成。如今,无论你身在何处,轻点鼠标,便可享受那相隔百年的奇幻妙趣,惊叹梦想亘久永恒的魅力。
(实习生朱婵媛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