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之花《泰特斯2.0》
2012-06-14石鸣
石鸣
《泰特斯2.0》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戏剧,导演邓树荣把它称为“说书版”,而把2008年第一次排的《泰特斯》称为“戏剧版”。在“2.0”中,原剧本所有角色的对白都被改成了第三人称的叙述,听起来更像是《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中的一章,而非一部莎剧。一开场,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7个演员脱去便装,叠好,全部黑衣黑裤走上舞台,他们时而叙述,时而扮演,时而评议,在不固定的角色之间来回转换,跳进跳出,并伴以饱含张力的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道具不过是7把椅子,灯光极简,现场音乐极简,唯一突出的是演员作为人体的存在。从香港到北京,演出结束后,评论界都纷纷给这个剧极高的赞誉,说这才是真正的“肢体剧场”、“质朴剧场”。
其实《泰特斯》并不是一部易于流行的戏剧。更准确地说,它是莎士比亚37个剧中最受忽视的剧本之一。1721到1852年间,《泰特斯》一剧从未上演过。整个19世纪,这部戏只被演了3次。20世纪在西方的两次轰动性演出,都是演出剧团为了凑齐演全莎士比亚所有剧目的纪录,才把《泰特斯》搬上舞台。在中国,《泰特斯》唯一的上演记录,是1986年第一届莎士比亚戏剧节上,由上海戏剧学院的师生搬演。
不受欢迎的原因大部分和剧情有关。这个戏是莎士比亚最早的一部悲剧(据考证他完成此剧时不满30岁),也是最暴力、血腥的一部莎剧,全剧共13次凶杀,两次碎尸和一次强奸,一共断了3只手,结尾是一场人肉宴席,母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下了自己儿子的肉做成的馅饼。这些离奇的暴力情节在《泰特斯》写就的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因投合观众的胃口而走红一时,却使这个戏在之后的350多年间备受争议,甚至有人怀疑它不是莎士比亚的作品。
然而,《泰特斯》的暴力却正是引起邓树荣对这部戏的好奇之心的原动力。上世纪80年代末,他还在法国学习戏剧时,就看到了这部戏。“是一个法国导演导的,那时候他用了非常后现代的手法,我记不大清楚了,但那是一个非常冷、非常抽离的感觉。”邓树荣回忆道,“回家看了剧本以后,我发现原来这个剧本的情感表达非常丰富,人物的语言也非常精彩,我当时想,如果有机会将来在香港导演这个戏,不知道观众的反应会怎样。”
2008年,邓树荣终于获得了机会,与香港艺术节合作,导演《泰特斯》。那个时候,通过改编拉辛的《菲尔德》、《哈姆雷特》、经典粤剧《帝女花》,他已经逐步发展出自己的简约主义美学风格。第一版《泰特斯》的舞台是空荡荡的,撤去了所有的天幕、侧幕,仅有的实物置景是一桌数椅,一个坑洞和一个行刑架。没有触目惊心的血迹,没有歇斯底里的厮打,表现断手致残时,用红色布料将演员紧握的拳头包裹起来,行刑架将演员吊在半空不断摇晃,便是死亡。一开场,演员当众热身、朗读台词、换装,从第三人称到第一人称进入戏剧的过程被赤裸裸地展现,最终的落脚点却仍是“演戏”,12位演员,各自领有不同角色,穿着不同服装,按照剧中对白一一演来。
“那一版演完,我便没有特别去想了。大概半年以后,我每天都有冥想的习惯,有一天冥想的时候,我就听到一个声音说:说书。我突然觉得,能不能将这个文本改成说书,让7个说书人来讲这个故事。”邓树荣回忆道。
“2.0”的开场,演员不是穿上戏服,而是脱去便服露出戏服,是导演别有用意:“一脱下日常生活的衣服,其实我们就是一个说书人。”
2012年5月初,为参加伦敦的“文化奥运之环球莎士比亚戏剧节”,邓树荣在糅合第一版《泰特斯》和《泰特斯2.0》的基础上,做出了新一版《泰特斯》。“第三版与第一版相同,仍是一个戏剧。”邓树荣说,“从导演角度来讲,2012年的版本成熟一点,但是从艺术追求的角度讲,我个人比较喜欢‘2.0。”
“‘2.0的目标其实是要探讨人类身体5个最原始的表演方法——声音、肢体、呼吸、面部表情和空间移位——如何能够解放演员的表演。这5个方法属于语言出现以前人类的表达方法。‘1.0是戏剧的版本,所以有很多东西不得不与基于语言的戏剧文本有所关联,但是我把戏剧的版本改成一个说书的版本之后,就获得了很大的自由余地可以去发挥。语言不再是唯一的表达基点了。”邓树荣说,“如果说这几个版本有不同之处,那么其实是以不同的表达方式,去展现对暴力的另一种看法。”
在《泰特斯2.0》第三人称的叙事过程中,暴力从形式上更加隐匿而象征化了,断肢只用演员扭曲手臂的一个动作来展现,强暴和碎尸的实施通过叙述间隙沉重的呼吸声和尖叫声来交代,剧末连续几起凶杀的高潮来临之前铺垫了一场久久的沉默,一个女演员将自己倒吊在椅背上,其他演员凝视观众,转而又凝视她,最终所有演员回到椅子上,说完最后一场戏,交代结局。之前的《泰特斯》以一段苏菲舞作结,后来邓树荣权衡再三,改成了前述的这段“内养功”。
“泰特斯想要淡出这个世界的斗争,但是他有盲点,他在制度内需要服从,因而悲剧不断发生,以暴制暴。”邓树荣说,“剧本其实讲了很深层次的东西,暴力与生俱来,是一种本能,每个人都有暴力的念头。思想是暴力的源头,然后到语言,最后是行为。你有内心的平静,就可以根除暴力的思想。”
三联生活周刊:你最近几年的戏,基本上都是在改编经典剧本,你为什么会有此偏向?
邓树荣:这跟我在香港演艺学院的教学有关。我在2004年进演艺学院,发现学生很少做法国古典主义的作品,我就问老师为什么。老师说这些作品对学生来说很难,长台词,没动作,站着说,同时对感情的要求很高,老师们认为学生没有情感的足够厚度。我不大相信。我觉得看你怎么排。如果你能够调动演员内在的感觉,就能令他有一个动力去说出这种艰难的台词。我的方法就是从身体进入。2005年排了拉辛的《菲尔德》,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困难的台词是可以克服的。
三联生活周刊:有人给你贴上“简约主义美学”的标签,还有人称你的作品是“肢体剧场”,你自己对这些标签怎么看?
邓树荣:简约主义美学对我来讲,就是在舞台上做减法,而这一过程就是所谓的肢体剧场。并不是指只有肢体没有语言,或者是舞蹈,而是指运用肢体进行创作的一个过程。所有戏,无论实验还是传统,有台词还是没台词,身体都可以是创作的源头,问题是你怎么用而已。传统上我们也有形体训练,但是都是一种辅助手段,而不是一个有本体意义的过程,我觉得形体动作有本体意义。这个是最大的分别。
三联生活周刊:你从身体出发训练演员,从外到内大概需要花多长时间?
邓树荣:最初是漫长的。我要他们抛掉台词,甚至是抛掉语言,先从那5种方法开始。他们习惯、打开身体之后,身体就有生命了,演员在舞台上的存在大概就有70%,另外30%靠语言。这样划分比例,并不是我觉得语言不重要。我觉得二者同等重要,因此我希望无论内还是外,语言和身体都达到浓度相当的表达水平。然而正是从身体出发,才能达到更有机的配合状态。另一个角度来说,语言本来也是从5个原始表达手段之一的声音而来,引导演员开始有自己的声音,这个感觉就不同了,语言便能真正投入到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身体是载体,而语言是身体的一段自然延伸。
三联生活周刊:你能谈谈你参加格洛托夫斯基工作坊的情况吗?大师主要给了你什么样的启发?
邓树荣:那是1989年,我自己写信去申请参加。在工作坊时间不长,大概两个星期,但是感觉挺长的,因为我们不仅做很多的身体练习,而且还不断打破一些对自己的极限的概念。格洛托夫斯基就是通过身体练习,推着我们超越我们自己以为的那条线。听起来有一点儿像体育训练,但是不完全是。因为他希望你能够找到自我,感受到自己的能量其实很大。就是说,其实我们一半人在日常生活里,只是用了20%~30%的能量,还有70%是藏起来没有发挥的,格洛托夫斯基希望我们通过非常激烈的练习能够发现、感受这种能量如何改变自己。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表演中的身体这样一个主题发生兴趣的?
邓树荣:其实我去法国以前,学过京剧的一些基本功,默剧也学过,还玩过很长时间的太极,这三种东西给我的启发就是身体原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载体,值得更深入的探讨。2004年,我又去印度学了瑜伽,对身体的理解就更加提升到另外一个灵性的层面。当年,我也使用多媒体、录像,后来我问自己,这些是手段还是目的?我想了很久,最后答案是,它应该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我想探讨演员身体的深层表达的话,录像不一定需要。后来我排古典的戏从来不用录像,我觉得没用、不需要,比如《泰特斯2.0》,这个戏需要的只是7个演员,7把椅子,来探讨人类最原始的5种表达元素的表达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