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芳村:花卉装卸里的“黑生意”
2012-06-14王珑锟
王珑锟
3月16日早上7点半,广州荔湾区海南村正在下小雨。“我要送两岁多的小孩去上幼儿园,一开门,十几个人已经在门外了。‘不要动,把手机等通讯设备拿出来!他们很大声地说,这些人都五大三粗的,我以为是抢劫的,但几个人进来以后,我注意到他们里面的一层衣服上写着‘POLICE。”张兴林向本刊记者回忆丈夫王达全被捕时的情形。王达全被刑事拘留的原因是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
根据广州市公安局宣传处新闻科提供的资料,当天,广州市公安局抽调400名警力,分8个组开展抓捕行动,共抓获王达全等涉黑团伙成员64名。
王达全,今年45岁,重庆市江津区永兴镇人。他1991年前后来到广州,是最早一拨出来打工的江津人。他先是带着一帮老乡在货运码头承包搬卸工程,随后在广佛客运站经营广州到重庆的客车。从1997年开始,王达全开始接触花卉装卸工程:1998年成立广州市芳村鹤洞江津装卸服务部,开始对装卸工收取“保护费”;2003年成立洪兴装卸场,开始对进货商收取“装卸材料费”和“车辆进场费”;2008年成立广州市江津装卸有限公司,开始对同质化竞争的对手或吞并或打压。经过这三个阶段的发展,“王达全”这三个字成为在芳村做花卉生意绕不开的名字。
在该起欺行霸市案件27页的起诉书中,共有39名被告人,大多数是王达全的重庆老乡。经过警方初步核实的案件共14宗,王达全为首的“涉黑组织”涉嫌通过暴力、威胁等手段收编他人装卸场,通过垄断装卸市场抬高装卸材料价格。
广州市江津装卸有限公司位于荔湾区海南增南路八社,其主要业务是在芳村花博园与花卉科技园区内经营装卸场。该公司由王达全任董事长,万佳任总经理,公司骨干有王永全、唐启明和张昌洪等。其中,王永全和社会上的“打手”联系密切。另外,王真梅负责财务,张登全负责每天巡视园区内各装卸场的营业情况。广州警方认为该团伙具有组织严密,层次分明的特点:该团伙分三级管理,第一级是集团首脑王达全,第二级是以公司股东为代表的骨干成员,第三级是一般参与者。根据王达全的辩护律师李修蛟提供的江津装卸公司股东名录和该案起诉书,江津公司的股东共有13名。“庭审从5月7日开始,连审7天至5月13日,后面几天每天持续到晚上22点多。”
广州芳村号称“中国第一花乡”,地处广州与佛山交界之处,有1700多年的种花历史,是岭南盆景的发祥地,该地区三面环水,气候湿润,生态农业条件优越。芳村是我国六成以上观叶植物及近三成鲜切花(包括切花、切叶和切枝,以用于制作花束、花篮等)的交易集散地,花卉年交易额达40亿元。而装卸场是这个集散地的物流节点。经由进货商大宗购买并销往全国各地的本地花卉,正是在装卸场进行集中装车。
芳村花卉产业链的最上游是花苗场,接着是广州或者佛山等地的花农,由他们进行花卉的种植。在芳村花卉市场开设“档口”的花农又被称为“花场主”。根据“花场主”的需要,芳村花卉市场周边有生产陶粒、泥炭土、珍珠岩、椰糠、水苔等花卉植料的厂家和生产遮阳网、营养杯、植物袋等园林用具的厂家。
在芳村的诸多花卉市场中,广州市花卉博览园占地6000亩,分为花卉展示交易区、花文化生态旅游区、广州市花卉科技园区、广州西部物流区四大功能区。江津装卸公司下辖的十几家装卸场就位于该园区内。
到“花场主”处购花的进货商被称作“花老板”,也就是第一道经销商。“花老板”把货运到各省市的花卉批发市场后,再经由第二道、第三道经销商到达消费者的手中。
“花老板”一般会先找到大型货车,停到具体某个装卸场里等着。科技园装卸场是芳村花卉市场内最大的装卸场,有120个棚,分为6个区,其中前五区为江津公司所有。第6区是王达全等人被捕后,几位云南老板合伙开的。在第5区与第6区之间,有拉着的警戒线,防止人们进入第5区装卸场。
进货商需要负担装车所需的费用,这包括装卸工的酬劳,他们在装车过程中的喝水、吃饭、抽烟,还包括装车需要用到的木棒、遮阳网、竹竿和毛毯等材料的费用,总共要3000多元。来自浙江的“花老板”肖若庆告诉记者,根据装货的多少,他付给装车工的酬劳一般在600~1200元左右,而材料费一般要1300~2000元的样子。
缤纷园林绿化工程有限公司的林老板告诉本刊记者:“王达全他们干涉的主要是外地人开的花场和装卸场,像我们本地人开的花场,我们想到哪个装卸场去装货,他们是不会干涉的。毕竟外地人有外地人的势力,本地人也有本地人的势力,他们一般是不会越界的。”
芳村花卉市场的旺季一般从岁末开始,一直持续到“五一”,尤以春节前为盛。旺季时,江津装卸公司下辖的装卸场一天大概能装70~80台大型货车,淡季时能装20~40台车。现在每台车装货所需的木棒等材料大约需要1300~1800元。“2009年的时候行情最好,经常能装100多台车。”张兴林说。正因为装卸需求的扩大,芳村花卉市场的装卸工从最初的二三十人发展到现在的1000多人。
如何把大小有别、数量不一的各式花卉妥当而牢固地装上大型货车可是一门技术活儿,毕竟这些车要跑长途运输。“一台车的货怎么也要七八万块钱,如果装车装得不好,可能一半货都烂在路上了。”在华荣装卸场和工友们闲聊的装卸工李子坪告诉本刊记者,“你装车的技术好,下次‘花老板还会找你来装。所以,我们这里都是亲戚或者老乡,有一个赚到钱了,会从老家带人一起来做,一个带一个这样。”科技园装卸场装完车的装卸工王如华说:“现在花博园里的装卸工有1000多人,不到2000人,其中有80%是重庆的,我们永兴镇的占绝大多数。”
装卸工们对自己曾经的江津老板莫衷一是。1998年起,王达全对完成1台装车工作的装卸工收20~40元的“保护费”,李子坪颇为不满:“刚开始的时候车少活也少,整个芳村一天最多5台车,我们好不容易等到活儿,装完一车货还要给他们40元。我们当然不想给,但是不给的话,他们就不让你做下去,江津装卸服务部的人多,我不敢不交。”
装卸工王如华则认为有人来管理是好事。在王达全等人被抓之后,花博园地区的装卸市场一下子增加到了几十家,例如长红、万鑫、万通等都是新开不足两个月的装卸场。“现在不会有人告诫我们不许到哪家去装车了,比以前自由些,但如果出了事医药费就没人能给报销了,有好也有坏吧。”王如华叹了口气。
芳村装卸场的盈利模式经历了前后两个时期,2003年之前主要依靠对装卸工收“保护费”,之后主要靠“材料费”和“车辆进场费”。
对花卉装卸工这样的底层劳动力收取保护费的现象,早在1997年的时候就存在。那时的“老大”叫胡中华。当时,在芳村花卉市场做装卸工的有20~30人,基本上都是重庆江津永兴镇的老乡。装一车货的酬劳是180~200元,而保护费要收20~50元。永兴老乡们希望能联合起来对抗“胡黑猪”,但他们缺乏一位强力的领导者,于是有人想到了王达全。据张兴林说,当时一位小名叫“周三”的找到了王达全。
1998年8月,王达全与20多名装卸工老乡成立了广州市芳村鹤洞江津装卸服务部。这时的装卸市场还不成规模,王达全租下一段当时废弃的烂石路,平整了之后作为装卸场地。货车可以开到这段路来装货,这样既有固定的场地,又不影响公共交通。
这个阶段,装卸服务部的收入来源同样是对装卸工收取每车20~40元的“管理费”。装卸场内有专门的管理人员,他们知道每批货的装车量以及装卸工小组的领头,“花老板”把酬劳给装卸工之后,管理人员会找到装卸工向他们收费。
随着整个花卉市场发展壮大,到2002、2003年左右,“花老板”开始使用大车装货以提升利润空间。这个阶段,花博园地区装卸工的数量也多了起来,超过200人。
由于装货量增大,装车时间也延长至一台车要8~10个小时,装一车货的酬劳是400元左右。考虑到广州炎热的天气,以及时而来袭的电闪雷鸣,在安装有顶棚的装卸场进行装车工作成为装卸工的需求。2003年,王达全成立洪兴装卸场,这是芳村花卉市场上第一批有顶棚的专门的装卸场,有40多个棚。
既然有了地租更高的专业装卸市场,那么收入从哪里来呢?这个阶段的收入由两部分组成:第一是装车材料的费用,木棒、毛毯、遮阳网等;第二是“摊位费”。“花老板”买的货,一般在装卸场停留至少一天,需要占用一定的地方来储存,有些花卉还需要装卸场的管理人员帮忙浇水、打理。按张兴林的说法,“摊位费”相当于停车费加上保管费,一般是一批货收40~50元。“你在广州市停车也需要几十块的停车费呢,我让你在我这里装车,总得交点停车费吧。”张兴林说。
从2011年之后,“摊位费”改为“进场费”,凡是进入到装卸场的每台货车都要交100块钱。由于盈利模式的改变,江津装卸公司也就不再跟装卸工收取“保护费”。
来自河南的进货师傅许光洲做这行已经有5年时间,他告诉本刊记者,一个月前,芳村这边的装卸市场还在收每台车100元的进场费。材料费基本上也是每年都涨,以木棒为例,2008年卖每根8块,2009年9块,2011年10块,现在又回落到8块。绿穗源的“花场主”曾志贤告诉记者:“江津公司曾经要对每辆送货到装卸场的三轮车收10块钱的卸车费,我们做花场的全都不同意,争执过几次,后来就没收成。”
来自湖北的“花老板”刘翔耀说:“江津公司垄断的时候,所有的材料必须用他们的,而且价格没商量,整个花博园这边的装卸场都是一个价钱。而且那时候偷工减料很正常,一台车少用十几根木棒都算正常的。我大概算了一下,现在材料费便宜了,加上每台车100元的进场费也不收了,走一台车能节省800元到1000元吧。”
2007年,按照当地政府规划,洪兴装卸场所租用的场地要建设天嘉蔬菜批发市场。因此王达全解散洪兴,重开了共14个棚的赤岗东路装卸场。相较之前的40个棚,新场地的装货量削减明显。
而芳村的花卉销售依旧红火,市场对装卸场地的需求也在扩大。这时,芳村花博园附近的装卸场已开了十几家,基本上都是重庆人开的。这个阶段,各家装卸场在装车费用上打起了“价格战”,竞争十分激烈。在这样的情况下,一部分关系较好的装卸场老板决定联合起来,包括东风装卸场的李元昌、南丫装卸场的张昌洪、豪鑫装卸场的景章彬、灿记的雍仿尧、增漖一队的景章平等人。作为牵头人的王达全,说服了竞争对手科技园装卸场的万佳和徐位明,共同成立一家装卸公司。
对于其他的竞争对手,王达全等人采用了两种策略:2011年之前,他们先后胁迫陈记装卸场、知音装卸场、鸿利装卸场、华荣装卸场的老板把装卸场转租到自己公司名下;2011年之后新开的装卸场,则是试图强迫其停止经营。
在成立江津装卸公司之前,王达全等人找过鸿利装卸场的老板王志宁“谈判”,要求他把鸿利装卸场转租给自己,王志宁拒绝了。江津公司的几位大佬决定教训一下王志宁。2008年6月7日15点左右,唐启明提供一副军车的车牌,冒充公安,把王志宁抓上车殴打,致其左脚踝骨折。
这消息传到了其他几家同样接到江津公司“约谈”通知的装卸场老板耳中,出于担忧,知音、陈记等装卸场签订了转租合同。
随着王达全“涉黑团伙”人员的不断扩充,领导者吞噬利益的欲望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积极参与者为完成领导者控制市场的目的而不择手段,当然,他们出格的行为部分来自王达全的授意,但部分成员的肆意妄为,先斩后奏,又着实超出了领导者最初的料想。暴戾气息像瘟疫一样在江津装卸公司弥散开来。
要求隐匿装卸场名称的老板告诉本刊记者,从2011年10月到今年2月,王达全、张昌洪等江津公司股东多次开车到他的装卸场找他。他把每一次受到的威胁都记录了下来。今年2月14日,王达全带人上午和下午来了两次,对他说:“你敢跟我抢饭碗,小心我找湖南人来砍你们,让你们家小孩长不大!”2011年12月30日,从胡老板装卸场开出去的大货车刚出路口,就被一辆车牌为“粤961762”的面包车撞上,当时面包车的司机假装受伤,车上其他人也态度蛮横,在货车司机赔了1000元后对方才罢休。
除了王志宁被打,江津公司伤人最严重的事情还有2009年的一起。被打的装卸工许志因为在其他新开装卸场里装车,没有听从江津公司的警告,而被三四个人用15厘米长的铁锤砸腿。据许志说,他的右腿骨膜至今仍未愈合。现在许志已经离开广州。此外,江津公司还通过到竞争对手的场地倾倒水泥、烂砖头,或者踢烂花盆等方式,威胁其停止经营。
根据本刊记者掌握的情况,江津装卸公司此前控制了芳村花卉市场的12家装卸场,已近垄断。
(文中部分被采访者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