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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与20世纪三大历史考据家

2012-06-09谢保成

郭沫若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陈垣王国维史学

谢保成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研究中,长期以来以郭沫若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开创者,却忽视了他与20世纪历史考据学、与20世纪历史考据家的极为密切的关联,以致误导了一些年轻读者,使他们误以为郭沫若是“只有唯物史观、没有历史资料”的“史观派”的代表。谈历史考据的具体内容或许不易为读者熟悉、了解,这里仅从郭沫若与举世公认的三大历史考据家的关系或共识来看郭沫若是如何重视历史考据学的。

与郭沫若同时的三大历史考据家是王国维(1877—1927年)、陈垣(1880—1971年)、陈寅恪(1890—1969年),郭沫若年齿最小。与王国维虽未谋面,却一生“最钦佩”王国维的学术,被吸引了“几乎全部的注意”;与陈垣有过两次互访,为登门的陈垣题书名,走访励耘书屋留合影;一年两次看望陈寅恪,在吟成“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的对联之外尚存考史相通处。

一生“最钦佩”王国维的学术,被吸引了“几乎全部的注意”

早在1921年5月,郭沫若为泰东书局编印《西厢》,参考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认为这“是极有价值的一部好书”。

郭沫若“真正认识了王国维”,是在王国维去世一年多以后。1928年8—9月,在读完日本东洋文库所藏的甲骨文和金文著作的同时,郭沫若也“读完了王国维的《观堂集林》”,自认为“对于中国古代的认识算得到了一个比较可以自信的把握”[1](P365),然后依据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基本完成”《卜辞中的古代社会》一文。在文章的《序说》中肯定罗振玉、王国维对于甲骨文的蒐集、保存、传播之功以及考释之功,认为是“对于卜辞作综合比较研究之始”,然后便是人们熟知的一则评述:

谓中国之旧学自甲骨之出而另辟一新纪元,自有罗王二氏考释甲骨之业而另辟一新纪元,决非过论。

对于商代是“金石并用的时代”,商代尚在“实物交易,与货币交易之推移中”的结论,主要依据罗振玉、王国维的甲骨文字考释,以“新兴科学的观点”揭示出来的。王国维《殷周制度论》关于“中国政治与文化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的论断,更是此间郭沫若以“殷周之际当即所谓‘突变’之时期”[2](P225,P254,P280-281)的基本依据。

1929年12月29日郭沫若致函容庚,表示“欲读”王国维《古史新证》。1930年2月初郭沫若连连致函容庚,急切心情溢于言表,直至2月5日夜收到。[3](P39-47)自1928年8月始读甲骨文和金文著作,至1937年5月,郭沫若陆续出版了《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两周金文辞大系》《金文丛考》《金文余释之余》《卜辞通纂》《古代铭刻汇考》及《续编》《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殷契粹编》等10部甲骨文、金文著述,后来自谓是冒犯“沉溺的危险”和“玩物丧志”的危险[4](P539-540),这恰恰表明其甲骨文、金文研究是遵循王国维以“学术为目的”而不以“学术为手段”完成的,因此使其在甲骨学领域与罗振玉(雪堂)、王国维(观堂)、董作宾(彦堂)并驾齐驱,被誉为“甲骨四堂”。由此也才能够真正解释在社会史论战高潮的那几年,郭沫若为什么关注殷虚发掘和金文研究,而对论战几乎采取了置若罔闻的态度。

1944年作《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郭沫若检讨自己“关于卜辞的处理”,对于王国维卜辞研究的历史功绩仍然给予极高评价:

卜辞的研究要感谢王国维,是他首先由卜辞中把殷代的先公先王剔发了出来……我们要说殷虚的发现是新史学的开端,王国维的业绩是新史学的开山,那样评价是不算过分的。[5](P4)

先前只是从甲骨学的角度评价王国维的卜辞研究——为旧学“另辟一新纪元”,此时提升到史学的高度来加以认识——“王国维的业绩是新史学的开山”。鼎堂郭沫若如此认识观堂王国维的史学,彦堂董作宾又以观堂王国维的理念来评价鼎堂郭沫若,这便是彦堂董作宾50年代初在台湾写的一段评论:

大家都知道的,唯物史观派是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领导起来的。……他把《诗》《书》《易》里面的纸上材料,把甲骨卜辞、周金文里面的地下材料,熔冶于一炉,制造出来一个唯物史观的中国古代文化体系。[6]

以唯物史观指导古代社会研究,是郭沫若此间史学研究的一大特色;把《诗》《书》《易》里面的纸上材料,把甲骨卜辞、周金文里的地下材料熔冶于一炉,是郭沫若此间史学研究的又一大特色。而这后者正是王国维最突出的治学特点,也是王国维最新总结出的治学方法——“二重证据法”。①在“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宾看来,唯物史观派的带头人郭沫若继承王国维治学特点和方法成就最为卓著,这也正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学与其他形形色色“史观派”史学的一大重要区别!

在总结古代研究之后不几年,1946年郭沫若将王国维与鲁迅相提并论,发表《鲁迅与王国维》一文,对二人的学术成就有一总评述:

他们用科学的方法来回治旧学或创作,却同样获得了辉煌的成功。王先生的《宋元戏曲史》和鲁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王先生的力量自然多多用在史学研究方面去了,他的甲骨文字的研究,殷周金文的研究,汉晋竹简和封泥等的研究,是划时代的工作。西北地理和蒙古史料的研究也有些惊人的成绩。

大抵两位先生在研究国故上,除运用科学方法之外,都同样承继了清代乾嘉学派的遗烈,……严格地遵守着实事求是的规则。

《王国维遗书全集》(商务版,其中包括《观堂集林》)和《鲁迅全集》这两部书,倒真是“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一对现代文化史上的金字塔呵![7](P293-300)

对于王国维的死,则表现出“至今感觉着惋惜”的心情,认为王国维“好像还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

1971年出版《李白与杜甫》,开篇《李白出生于中亚碎叶》一节有“中亚碎叶,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译作‘素叶’。……可见中亚碎叶实为当时之一重镇”一段论述,有人以为“资料是从冯家昇等人那里得来的”。其实,这正是晚年的郭沫若在逆境中不忘王国维的一个最好的见证!王国维《观堂集林》卷14《西辽都城虎思斡耳朵考》一文有三处涉及中亚碎叶的论述:

《唐书地理志》载贾耽《皇华四达记》云:至热海后百八十里出谷至碎叶川口,……又西四十里至碎叶城,北有碎叶水,……案热海者,今之特穆尔图泊。碎叶水者,今之吹河。

据《大唐西域记》及《慈恩法师传》则五百八十九里(两书无裴罗将军城,今以自素叶水城至呾罗私之里数加裴罗至素叶之里数计之)。

考隋唐以来热海以西诸城,碎叶为大。西突厥盛时,已为一大都会。《慈恩传》言至素叶水城,逢突厥可汗方事畋游,军马甚盛。及唐高宗既灭贺鲁,移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以碎叶备四镇之一(《唐书西域传》)。调露中,都护王方翼筑碎叶城,……

对照以上论述,可以清楚看到:郭沫若受王国维启发查看了《大唐西域记》、《大清一统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弄清“素叶水”译作“吹河”,知道贞观三年玄奘在此处见西突厥叶护可汗,引用了王国维没有引用的文字:“(自凌山)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原注:‘或名热海,又谓咸海。’案即今之伊塞克湖。)……清池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叶水城,城周六七里,诸国商胡杂居也。”这是郭沫若1928年第一次读完《观堂集林》40多年后又一次查阅《观堂集林》,足以印证其1946年说过的话:“在近代学人中我最钦佩的是鲁迅与王国维”,“他们的遗著吸引了我的几乎全部的注意”,王国维“在史学上的划时代的成就使我震惊”。[8](P290-291)

为陈垣题写书名,在励耘书屋合影

陈垣与郭沫若,解放前未曾谋面,但两位的大名同时出现在1948年3月中央研究院公布的第一届院士名录中,只不过郭沫若是在缺席的情况下被选出的。1949年7月,发起成立中国新史学研究会,并在北平成立筹备会,陈垣、郭沫若同为发起人,又同为筹备会常务委员。紧接着,发起成立中国社会科学工作者代表会,陈垣、郭沫若同为发起人会议开幕会主席团成员。

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为政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陈垣为辅仁大学校长;郭沫若为中国科学院院长、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历史研究一所所长,陈垣为中国科学院专任委员、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历史研究二所所长。1954年以后,郭沫若为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陈垣为人大代表、人大常委会委员。因各种会议和公务活动,二人有过多次见面。1971年3—6月陈垣病重住院期间,郭沫若到病房看望过陈垣。6月21日陈垣病逝,24日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郭沫若致悼词。

最有意思的是,1958年12月27日《人民日报》公布郭沫若重新入党。时隔一月,1959年1月28日陈垣被接受加入中国共产党。

下面,有几点少为人们注意的往事,提出来供读者参阅。

其一,治学特点的相似处。

治学相似处,都避免写成教科书或讲义。陈垣1933年6月24致蔡尚思函说“虽日书万言,可以得名,可以啖饭,终成为讲义的教科书的,三五年间即归消灭,无当于名山之业也”。[9](P354)郭沫若1943年—1945年间写《十批判书》,也是在“尽量避免了讲义式或教科书式的体裁”[10](P473)。

其二,筹建历史研究所的一些情况。

1951年2月8日,中国史学研究会举行春节茶话会,林伯渠、郭沫若、徐特立、吴玉章到会讲话,陈垣在发言中提出科学院应当成立历史研究所的建议。

1953年11月下旬,汪篯带着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副院长李四光写给陈寅恪的两封信赴中山大学转达请其担任历史研究二所所长意见之前,曾经拜访陈垣征求意见。陈垣“与同人意见以为所长一席,寅恪先生最为合适。”[11](P640)12月10日,郭沫若听科学院党组成员、学术秘书刘大年来谈陈寅恪回绝二所所长之事,首先想到的便是“第二史所只好改由陈垣担任”。②

其间,为筹建历史研究所二所,郭沫若曾致函中国科学院党组,向文化部商调贺昌群,全文如下:“贺昌群,现任南京图书馆馆长。贺本系隋唐史研究专家,研究态度踏实,著述颇多。此类专才宜集中至第二历史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请党组考虑,向文化部调用。张稼夫同意。”[12](P61)不久,贺昌群即调入历史研究所二所为研究员,兼中国科学院图书馆馆长。

其三,关于《中国史稿》的一些往事。

1955年7月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期间,毛泽东向郭沫若提出为县团级干部编写一部中国历史的希望。后经有关方面初步商议,1956年2月形成一份《编写中国历史教科书计划草案》,以郭沫若、陈寅恪、陈垣、范文澜、翦伯赞、尹达、刘大年7人组成中国历史教科书编辑委员会的编审小组,负责组织写稿和审稿的工作,由郭沫若主持。

1959年3月6日,郭沫若邀请陈垣、范文澜、吴晗、翦伯赞、侯外庐等60余人讨论中国历史(即《中国史稿》)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提纲草案。③

这里要说的是,在各种会议或公务活动之外,陈垣、郭沫若有过两次互访,一次是陈垣访郭沫若,一次是郭沫若访陈垣。

1955年10月28日,为《中国佛教史籍概论》题写书名事,陈垣到西四大院5号访郭沫若,郭沫若因出席中国科学院、中华全国自然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联合召开的“纪念米丘林诞生一百周年纪念会”开幕式并致开幕词,失去一次见面的机会。郭沫若回到家中即致函陈垣,全文如下:

援庵先生:

承过访,因往参加米丘林纪念会,故失迓。书签已题就。闻立群云曾面请代为物色家庭教师,教小女儿钢琴及绘画。如有适当人选,敬请便为留意。专此顺致

敬礼!

郭沫若十.廿八[13](P221)“书签已题就”,系指“中国佛教史籍概论”题签。当天,陈垣收到题签,即致函科学出版社编辑部:“(55)发文便四字第一0二六号函收到。拙著《中国佛教史籍概论》封面题字,已由郭沫若院长题好,兹一并送上。又封面颜色,拟用《史学译丛》五五年第五期颜色,封面题字位置,请按附上书面所贴之部位,如何,请酌。”[14](P673)当年12月,这一完成于1942年9月的专著,由科学出版社第一次正式出版,封面颜色、题字位置完全按照陈垣要求印制(下图)。

郭沫若访陈垣,是在10年之后。1965年6月郭沫若提出《兰亭序》真伪的问题,至8月引发讨论热潮。9月12日郭沫若写成《〈兰亭序〉并非铁案》,29日与王戎笙走访励耘书屋。围绕《兰亭序》,二位老人“谈得兴高采烈”,涉及文字变化、南北字体风格异同、《兰亭序》临摹版本、王羲之字迹真伪以及碑版拓片等。对于正在进行的论辩,陈垣表示有些看法还不成熟。郭沫若希望陈垣写成文章,陈垣表示暂不想发表意见。[15](P79)这次晤面,二人在励耘书屋门前留下极为难得和弥足珍贵的合影。郭沫若为著者题写书名,又在著者寓所合影的情况,据笔者所知,仅此一例。题签、合影,成为两位学术泰斗交往最富生机的见证。

“龙虎斗”的背后:了解古人苦心孤诣、深究夸诞学风根源

先前已经发表过长篇论文——《郭沫若与陈寅恪:“龙虎斗”与“马牛风”》[16](P251-279),这里再就二人研究历史人物的方法、对于某些“历史哲学”的批评作些补充。

陈寅恪研究历史和历史人物有颇受推崇的“真了解”之法:

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17](P247)郭沫若通过历史剧展示历史人物,以“自己的经验”总结道:

要“依据真实性、必然性”,总得有充分的史料和仔细的分析才行。仔细的分析不仅单指史料的分析,还要包括心理的分析。入情入理地去体会人物的心理和时代的心理,便能够接近或者得到真实性和必然性而有所依据。[18](P245)

“人物的心理和时代的心理”,被郭沫若看作比单纯的“史料的分析”更加重要。这“入情入理地去体会人物的心理和时代的心理”,与陈寅恪所说“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都是要读者准确把握历史人物所处历史环境以及那个时代社会的普遍认识,从中发掘其“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成为“接近或者得到真实性和必然性”的“依据”。

先看郭沫若创作的历史剧《蔡文姬》。当他考定非有蔡文姬那样“亲身经历者不能作”《胡笳十八拍》之后,便让蔡文姬置身于第十二拍“喜得生还呵(兮)逢圣君”与“去住两情呵(兮)具难陈”④的矛盾心境中:长安郊外、父亲墓前,长年流离的悲苦,缅怀生父的深情,对于丈夫的思念,母子分离的断肠;第十四拍、十七拍、十六拍中“去时怀土呵心无绪,来时别儿呵思漫漫”,“岂知重得呵入长安?叹息欲绝呵泪阑干”,“梦中执手呵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呵无休歇时”等诗句,形象地再现于舞台上。当人们随着情节感受到那种“胡与汉呵异域殊风!天与地呵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呵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呵受之应不容”的时候,如同见到蔡文姬本人“自行弹唱”或者说与蔡文姬“处于同一境界”,很自然地就明白了其写《胡笳十八拍》的“苦心孤诣”,从而对蔡文姬“表一种之同情”。

《李白与杜甫》一书特别注意李白的“政治活动”,郭沫若谓其“了然识所在”,只不过是“把今时的人物换为了古时,在现实的描绘上,加盖了一层薄薄的纱幕而已”[19](P53),认为《下途归石门旧居》是“李白最好的诗之一,是他六十二年生活的总结”,强调“‘如今了然识所在’,是这首诗的核心句子”。“李白真像是‘了然识所在’了”,“现在的自己却是湛然清醒,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位”[19](P97-98)这两句,不就是在说与李白“处于同一境界”,“湛然清醒”地“明白”李白诗“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吗?⑤

不论研究历史人物,还是创作历史剧(写主人公),就审视历史人物的方法而言,“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与“入情入理地去体会人物的心理和时代的心理”的异曲同工之妙,正是陈寅恪、郭沫若的一大共同特点。

另一共同点,虽然郭沫若没有像陈寅恪那样强调“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政治”,但郭沫若对于那些缺乏历史基础的历史哲学或历史观,不止一次地做出尖锐地批评。

20年代,对于在国外较有影响、引进后被冠以“历史哲学”者,郭沫若颇具讽刺的说:

学艺本无国族的疆域。在东西诸邦每每交换教授,交换讲演,以粜籴彼此的文化;这在文化的进展与传布上,本也是极可采法的事。我们中国近年来也采法的惟恐不逮了。杜威去了罗素来,罗素去了杜里舒来,来的时候哄动一时,就好象乡下人办神会,抬起神像走街的一样热闹。但是神像回宫去了,它们留给我们的是些甚么呢?——啊,可怜!可怜只有几张诳鬼的符箓!然而抬神的人倒因而得了不少的利益。[20](P266-267)

陈寅恪关于“清代经学发展过甚,所以转致史学之不振”原因的分析,简直就像是针对这种现象而发:

以夸诞之人,而治经学,则不甘以片段之论述为满足。因其材料残阙寡少及解释无定之故,转可利用一二细微疑似之单证,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其论既出之后,故不能犁然有当于人心,而人亦不易标举反证以相诘难。譬诸图画鬼物,苟形态略具,则能事已毕,其真状之果肖似与否,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往昔经学盛时,其为学者,可不读唐以后书,以求速效。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其谨愿者,既止于解释文句,而不能讨论问题。其夸诞者,又流于奇诡悠谬,而不可究诘。虽有研治史学之人,大抵于宦成以后休退之时,始以余力肄及,殆视为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当时史学地位之卑下,由今思之,诚可哀矣。此清代经学发展过甚,所以转致史学之不振也。[21](P5-7)

国外的“历史哲学”或清代的“经学”,在两位大师眼中有如下共同点:郭沫若认为可以“哄动一时”(按:用“哄动”,颇具讽刺意味),留下“几张诳鬼的符箓”,陈寅恪认为“譬诸图画鬼物,苟形态略具,则能事已毕,其真状之果肖似与否,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郭沫若认为“抬神的人倒因而得了不少的利益”,陈寅恪认为“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后面的一点都明确点出,放弃深邃历史考据的史学而去从事“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的“历史哲学”或“经学”,是导致“史学地位卑下”“史学之不振”的重要原因!

正是基于上述认识,郭沫若对于50年代、60年代史学研究中“空洞无物”的学风几次做出颇具特色的批评。

1951年5月在《给开封中国新史学研究分会》信中指出:精通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才能治好历史,“犹如必须精通烹调术才能治好烹调”,但“厨司不能专门拿烹调术来享客,历史家当然也不能专门拿研究方法来教人”⑥。1959年4月发表《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继续沿用上述比喻批评说:

固然,史料不能代替历史学,但在历史研究中,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而没有史料,那是空洞无物的。炊事员仅抱着一部烹调术,没有做出席面来,那算没有尽到炊事员的责任。由此看出,没有史料是不能研究历史的。[22](P606)

王国维说“哲学之历史,空想居其半焉”[23],郭沫若讽刺其为“哄动一时”的“诳鬼的符箓”,陈寅恪谓之“图画鬼物”,“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这是历史考据大家们对所谓“历史哲学”的共识!“在历史研究中,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而没有史料,那是空洞无物的”,“没有史料是不能研究历史的”,这是所有有成就的历史学家的基本经验总结!

注释:

①王国维1925年在《古史新证》中第一次明确提出:“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

②郭沫若1953年12月10日日记,郭平英1997年10月3日致笔者函附。

③详见拙文《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所引《中国历史提纲(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部分)座谈会简报》,《求真务实五十载——历史所同仁述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5-27页。

④郭沫若以《胡笳十八拍》中的“兮”字古本读呵音,在剧本一律改为呵字。以下引用,均从剧本所改。

⑤详见拙文《“处同一境界”,“真了解”写〈李白与杜甫〉的“苦心孤诣”》,《郭沫若学刊》2012年第2期;收《龙虎斗与马牛风——论现代史学与史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改题为《郭沫若写〈李白与杜甫〉的“苦心孤诣”》。

⑥郭沫若《给开封中国新史学研究分会》,收1953年、1954年版《奴隶制时代》,保留在郭沫若审定的《沫若文集》第17卷。郭沫若去世后编辑《郭沫若全集·历史编》,采用1973年版《奴隶制时代》,此信被删。

[1]郭沫若.海涛集·跨着东海[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卷[M].

[2]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M].上海:上海联合书店,1930.

[3]郭沫若书简(致容庚)[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

[4]郭沫若.金文丛考·重印弁言[A].沫若文集第14卷[M].

[5]郭沫若.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A].十批判书[M].重庆:群益出版社,1945.

[6]董作宾.中国古代文化的认识[J].大陆杂志,3(12).

[7]历史人物[M].新文艺出版社,1952.

[8]鲁迅与王国维[A].历史人物[M].

[9]陈垣来往书信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0]郭沫若.我怎样写《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A].十批判书[M].重庆:群益出版社,1945.

[11]陈垣致冼玉清(1953年12月18日).陈垣书信底稿[A].刘乃和等.陈垣年谱配图长编(下)[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0.

[12]刘大年来往书信选(上)[C].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按:张稼夫,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

[13]郭沫若书信集(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陈垣来往书信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97页).

[14]陈垣书信底稿[A].刘乃和等.陈垣年谱配图长编(下)[M].

[15]刘乃和.励耘承学录[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16]文坛史林风雨路——郭沫若交往的文化圈[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7]金明馆丛稿二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8]郭沫若.我怎样写《武则天》?[A].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8卷[M].

[19]李白与杜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

[20]郭沫若.太戈尔来华之我见[N].创造周报(第23号),1923-10-14.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M].

[21]陈寅恪.重刻元西域人华化考序[A].励耘书屋丛刻(第1集)[M].励耘书屋锓版,1934.

[22]新建设(1959年4月号)[A].沫若文集第17卷[M].

[23]王国维.国学丛刊序[A].观堂别集(卷四)[M].王静安先生遗书(第4册)[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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