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无害虫
2012-05-30詹克明
詹克明
大自然中所有的物种都处在一个巨大的和谐与多重的平衡之中。它们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除了植物直接吸收日光能量,通过光合作用奠定了生命传承的初始自养外,其他物种都在“吃”与“被吃”的“他养”链条之中。植物才是我们大地上真正的“普罗米修斯”,正是它们承接了太阳的“天火”,点燃起地球生命的熊熊火炬,把它逐级传递给其他物种,养育了全球所有生命。纵观整条生命链条,也许我们并无依据,更无资格界定谁是“害虫”。
自然界的任何物种都必须同时具备“自主生长”与“自我保护”两种能力,两者缺一不可。其生存当各怀绝技,互利互惠,正像那句德国谚语:“蜜蜂盗花,结果却使花开得更茂盛。”其防卫又各有绝招,有的长刺,有的含毒,有的恶臭,有的干脆以极大的繁殖力,产下成千上万的后代,只要有一二成活就不会绝种。凭借着这两种天赐本领,在天敌存在的环境里,每个物种才能有效地抵御各种侵害,在大自然中立足,生生不息,并与其他物种动态平衡,偕同繁衍。
人类不断地将原本野生的植物移入田园。受到特殊保护的植株也逐渐自行解除武装,退化自我防卫能力,完全依赖人类的庇护。它们按照人类的意愿,使自己长得叶肥、果大、粒饱、味美、株高,奉行“全力发展,不要防卫,依靠保护”的政策,使自己成为“不设防”的物种。它们这种体态特质不仅满足了人类的口福,也成了各种动物伺机捕食的首选目标。
许多农作物其原始的野生形态本非这般招摇。它们懂得隐藏自己,不那么“露富”;懂得收拢自己,不那么“张扬”;懂得坚实自己,不那么“虚胖”;它们甚至懂得节制自己的生长速度,不使自己过于“冒尖”先摧。经过人类调教,它们现行的生存状态,实乃生命之大忌。这等于把自己的软腹部完全袒露给对手,又怎能不招引大批天敌蜂拥而至呢?对此局面已经难以招架的人类,无奈之际,将其天敌一言以蔽之,统称“害虫”。可见,是先有人类育出无防卫能力的肥美之物,然后才引出“害虫”概念。倘若它们仍是旷野中的野麦、野菜,怕什么害虫呢?
我们所面对的害虫群体是一个十分顽强、有效、狡狯,诸多兵种齐备的“野战军团”。在它们中间有长翅的“空军”,有披甲胄的“装甲兵”,有从天而下的“空降兵”,有能两栖作战的“特种兵”。它们有时可以结成亿万成员的“集团军”,浩浩荡荡、铺天盖地,进行大兵团作战(如蝗虫);更多的则是小规模游击式的单兵作战。它们训练有素,能飞、能游、能钻地、能爬树、能疾跳,会钻树心、咬树根、啮硬壳,机动擅变,各自为政。它们全天候出击,不管风雨,不舍昼夜。它们立体作战,从空中、地面、水上进行偷袭,让我们防不胜防。在这场斗智斗勇的人虫大战中,似乎虫越战越强,越斗越勇,越灭越多。只要让哪位上了年纪的老农回忆一下,将上世纪50年代的与现在的病虫害进行比较,就不难看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害虫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猖獗了。曾听新疆当地干部讲到他们的独特优势是一黑(石油)一白(棉花)。特别是棉花,现在内地不少产棉大省都饱受棉铃虫之害而大幅减产。面对这种来势越来越猛的虫害趋势,人们内心里也充满着忧虑。在与虫作战上,我们已有点底气不足了。“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诗人气概恐已消解过半了。
对付害虫,我们人类唯一的法宝——杀虫剂也越来越失灵了。我们的对手不仅是一个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群体,更是一个繁殖周期短、迅速更新的种群。不管人类施用什么药剂也只能灭其一部分,留下来的却成了抗药性一代胜过一代、危害能力越来越强的品种。人类更新药剂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它们应变出新的速度。据悉,现已出现不怕任何鼠药的老鼠。这个自人类之初就已与我们结成生死冤家的鼠辈,颇让人敬畏。拥有如此先进高科技手段的人类,最多只能说是跟它打了个平手。要知道,我们无所不有,它可是赤脚空爪呀!倘若它也能打造一两件合用的兵器,结局又会如何呢?迄今,人们通常只对大型的凶禽猛兽以“老”相称(如老鹰、老虎),而对这些长仅数寸,貌不惊人的小东西却也破格地尊称为“老”鼠。据说在即将爆炸的矿井里,或就要翻沉的船上都早没了老鼠的踪影。这小东西也许还有点先知先觉的灵气呢。
杀虫剂是个两难之物,既要虫死又要人活。这场难于取胜的人虫之战弄得我们多少有点气急败坏。跟害虫斗红了眼的菜农,有时真有点失去了理智,不顾后果地使用了剧毒农药。食此蔬菜使人致命,集体食物中毒的事件频频发生。在人虫“化学战”上,我们人类真不如蛇族。你看人家眼镜蛇所施剧毒可使猎物当即毙命,所含毒液对自己绝对无害。哪像人类的蹩脚农药,杀不绝害虫,倒常常把自己赔在里边。
我们是否应该改换一下思路,更新一下现有观念,从根本上跳出这种恶性循环呢?我们能否牺牲一些产品的肥美高产,选换一些味虽差些、实虽小些,但自我防卫能力强,基本上无需农药的物种呢?虽说不可能人人都去采挖野菜,但我们能否不断地移植野种,限定人工培育种植代数呢?也许这种野性未脱的园中作物反而更有利于人体健康。
凡事都是先“养弱”而后有“害侵”也。
遗憾的是,我们不光是在园田农业上养弱引害,我们在许多方面都体现了一种“养弱哲学”。“养弱”多为强者所为。通常“养”与“被养”所处地位悬殊,一方对另一方足以构成支配地位时,“养弱”才多有发生。中国数千年的宗族社会更是养弱的肥沃土壤,也形成了各行各业严厉的行为规范。如“慈不掌兵”、“棒打出孝子”、“严师出高徒”,这些虽说都有道理,但也极易造成理解偏颇,酿成“养弱”的积年苦果。
在“教育园地”里,辛勤的“园丁”们确实有点把学生当作娇嫩的园田幼苗般精心呵护,但对培养学生独立自主能力方面却缺乏同等的重视。杨振宁教授以自己的亲身体验,认为这种“填鸭式”教育“考试时一比较,马上能让美国学生输得一塌糊涂”,但这种教育也容易扼杀学生的创造性、主动性、灵活性,以及束缚了学生们的独立思考、独立判断能力。比起外国小朋友来,中国孩子更多些“乖宝宝”、“好孩子”,缺少独特的个性与自主、自立、自理能力。
我们的一些国有企业也多有“园栽”弱态。这也许是过去计划经济束缚过紧的结果。个体经济反倒表现出某些“草”的强韧特征,灵活多变,经得起践踏。
中国历来是座大学校,敬先贤、尊古训、师大人、学经典,“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每个好公民都有一副虔诚的“学生相”。我们得天独厚的教化彻底泯灭了人们的野性与个性,越是文化发达之地越是有效。有一个让我一直迷惑不解的问题,为什么从古至今,几乎没有一个雄才大略、创立霸业的政治枭雄出自名都大埠、文化发达繁盛之地,而是大多生于穷乡僻壤的清山秀水之中。大概这些远离教化之地尚能保存点强盛的野性与未曾磨灭的个性。草莽——这才是诞生英雄豪杰的真正沃土!历史总该带点斑驳的铜锈,它不该是一尊擦得耀眼的青铜古爵。生命之野性是否也应像宝鼎之铜锈,不宜完全磨去?
从生物链的角度来讲,世上本无害虫。有些垦区,一些土著昆虫小兽也许从久远的地质年代以来一直世居于此。人类只是近些年来才将它们的世袭领地攫为己有。有些不识相的弱小生灵还偏有股憨劲,硬是不肯拱手相让,仍旧顽昧地栖居在自己的祖业上,拒不承认我们人类的殖民地位。我们把这些驱逐无效,至今仍在做无谓抗争的土著物种科学地判定为“害虫”。可见是先有人类进犯夺地,而后有“害虫”矣!
我们人类也许树敌过多。我们几乎遍吃一切,海洋里从鲸到小虾,陆地上从虎、象到老鼠,天空中从老鹰到麻雀。可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尽成我们饕餮之物。即使有些不堪食用之物,我们也会变着法儿地将其“入药”,扩大摄入范围。翻开《本草纲目》,光一个“虫部”就达106种稀罕物:虱蝎蚁蛆,蛭蠹蝼虻,蚯蚓蛞蝓(鼻涕虫)无不入药。此外还有“鳞部”、“介部”、“兽部”,最让人大骇的是居然还有“人部”,人之“骨肉胆血咸称为药”。
人类把许多昆虫称之为“害虫”,倘由所有动物“全民公决”,也许它们会一致地认定,地球现阶段唯一的“害虫”就是人类!
(郑儒凤摘自上海教育出版社《空钓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