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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猫

2012-05-30丁楷镔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2年2期
关键词:玻璃柜脑袋箱子

丁楷镔

1

它窝在地上的时候,我以为它已经死了,它实在是太胖了,胖到不愿意站起来。整个身体都被毛发遮住,不仔细观察,它的呼吸都会掩藏起来。叫它的名字,它只是缓慢地把耳朵甩给你,脑袋仍然沉沉地贴在地上。再叫一声,它就会把脑袋转过来盯着你,然后挪动着身体朝着你爬过来,你几乎看不到它的脚趾是不是真的在地上走着。

它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光,似乎又有些厌恶,它似乎明白我叫它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它也不做出任何表示,只是继续趴下来将整个身体贴在冰凉的瓷砖上慢慢地享受着午睡。

这是父亲的猫。我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从单位带回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猫。当时它刚断奶不久,身材娇小,还可以看到头顶上有一撮橘黄色毛发,看起来就像是胎记。在它换了环境后见着生人就四处乱窜,唯独与我父亲的关系亲近得好似更甚于我。这猫放在手里也不肯老实,总是想跳出去,它的爪子还没有锋利到割伤他人的程度,乳齿咬住手指的时候不会觉得疼反而是痒。

父亲为它买了猫粮,将猫粮浸泡在开水里很长时间后才拿去喂它。把猫粮送到它跟前,它却立刻躲进了沙发底下。父亲够不到它,我趴了下来同样钻到沙发下面,一把握住它的身子把它抓了出来。现在想起来,我对自己当时错误的行为感到难过,而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想它也是嫉恨和讨厌我的。

我把它放进猫砂里,它在里面转悠了两圈就开始打滚儿,猫砂被它弄得“沙沙”地响着。父亲把猫粮递给它。它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首先闻了闻又舔了几下,最后它才开始安心地吃起来。我看见它小巧的爪子轻轻地搭在父亲的手上。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忽地安静了。我问父亲,什么感觉。父亲笑着说,砂痒。我说,我试试。我跑到厨房从父亲弄好的猫粮里抓了一把就跑了回来,我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反而变得有些紧张,它朝着我手里的猫粮凑过来,慢慢地吃着,舌头一点一点地在我的手掌上摩擦着,很痒,我忍着笑怕它被吓跑。

母亲和祖母也靠过来看它,它倒像旁若无人一般地吃着我手里的食物,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干扰它,我听到它在咀嚼嘴里食物的声音,我低下头想看看它的表情。它把脸送进怀里,脑袋在不停地晃动着,从它的喉咙里传出了类似于低吼的声音。

猫总是粘着父亲,不管是在卧室还是客厅,它总会窝在父亲的怀里,就好像父亲已经成了它唯一的亲人。父亲的习惯是在睡前的时候把报纸读完,这个时候,猫就会跳到沙发上,绕到父亲的身后低声地叫着直到父亲将它放在腿上才罢休。

父亲也经常对猫说些话,就好像父亲觉得它能听懂一样。等猫再大一点儿的时候,它就喜欢到处乱蹦乱跳了,不是跳到桌子上就是电视机上,有时候还会跳到冰箱上。而祖母会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木棍戳它。它反而没有下去的打算,而是直接躺在了上面,而就在它的身后正摆放着一件“家传”陶瓷马。它躺下的时候,柔软的毛发顺着肚子滑了下来。不管你是用手还是木棍,它始终趴在那里,脑袋垂落在前臂之间,慢慢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祖母跟我说,你爸从小就喜欢动物,鸟儿啊,鸡呀,鸭啊,我们都养过,那个时候在农村,什么都有。

2

小时候的我很喜欢吓唬猫,看着它在屋里飞快地疯跑着,两只耳朵紧紧地贴在脑袋上,眼神里流露出惊慌的神色。我过去以这个为乐趣,有时躲在角落里,待它缓慢地走过来,我就会跳到它面前,它迅速地转身跑到别处。或是当它想要走进卧室的时候,我会只留出门缝大小的空隙,我站在里面透过门缝看着它,它蹲在门外仰着脑袋看我就好像是在说让我进去。而当我真正进来后,它会冷不丁地在你腿上用爪子拍几下然后疯狂地跑掉。

在猫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总是把它抱在怀里,等到它长大了,父亲便抱不动它了。它变得又肥又重,抱一会儿就得放下来。父亲是爱猫的,在对于爱护猫的事上,父亲超过了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不过也就是三年左右的时间,父亲不得不把猫送出去,大部分还是自身的原因,父亲得了场大病结果住了院,是肺部的问题,他的半个肺已经失去了基本功能,剩下的那半个也只是不好不坏的状况。我以前认为父亲说话大嗓门是习惯上的事,后来才知道是肺的问题。父亲在医院里休养了大概一个星期,一直住在急诊室里,母亲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留下来陪着父亲,那个时候我总是独自一人回家。

即使在住院的这些日子里,父亲也会提醒我,回家把猫喂了,又说是怕奶奶忘了什么的。回去的路上,街道上很冷清,没什么人,我一直想着父亲跟我说话时候的样子,手臂上插着针管儿,说话的时候还是有力气的,眼神显得焦急就像是怕把猫给饿坏了。

猫在我父亲的生活里成为了重要的角色,你看着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与猫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出院后,母亲一直在和父亲商量猫的事情。母亲是一个传统的人,对于父亲的病来说,她更注重医生的意见。母亲并不讨厌猫,或是说她爱猫的程度并不小于父亲,但对于父亲的病,母亲仍然坚持着,就是否真的要把猫送人这件事,他们曾仔细考虑过。可事情最后还是搁置了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提过又好像都被忘记了。直到搬家之前,父亲最后还是把猫送走了。

那天上午,他给猫洗了澡然后又喂了鱼肉给它吃,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它把东西吃完,猫吃完了这些东西后就跳到沙发上蜷缩起来,趴在了父亲身边就像是往常一样。父亲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抚摸着它,过了好一阵子,父亲拿来了箱子,猫还趴在沙发上,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它并没有预料到。我一直站在门边看着父亲,父亲一直对猫说着话,母亲沉默不语地看着父亲将猫抱起来放进箱子里,猫挣扎地想从箱子里跑出来,它不再像是三年前那么小巧了,它有好几次都从箱子里跳了出来,父亲又把它抱回了箱子里,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半天猫才踏实下来,好像它已经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里。猫在箱子里低声地叫着,母亲一下心软了,忍不住掉了眼泪。

父亲用尼龙绳把箱子捆起来,抱着箱子就下了楼,母亲也跟着父亲去了楼下。我跑回屋里站在窗户前看着父亲把箱子放在车筐里,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着箱子离开了小区。看着他们走后,我重新坐了下来,想到家里少了什么的时候,身体就好像被海水狠狠地拍打着一样。

那天他们很晚才回来,我听到楼下锁车的声音很熟悉就猜到是他们,我跑出去开门,听着他们上楼的声音,母亲先走了进来,随后进来的是父亲。两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有些疲惫。猫怎么样了?我问。母亲说,送到宠物医院去了,那里可以收养它。父亲没有说话,瘫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眼神里有些浑浊的光,他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接着坐到饭桌前开始吃饭,这顿晚饭在冗长的沉默中结束,没有人提起猫的事情,但我总是在想,在这个时间里,猫一般都在干什么。后来我发现父亲时不时地会朝着猫以前吃饭的地方看去,看一会儿又继续闷头吃饭。

他不说话,但谁都明白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要难过。我看到父亲难过得用碗遮住自己湿润的眼眶时,他脆弱的一面无法被遮掩地展露了出来。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与猫告别的时候哭了。母亲说,我们从医院出来时,跟猫告别的时候,你爸的眼泪立马掉下来了。

说到这里母亲忽地哽咽了,想必又是想到当时的样子吧。你爸太爱这猫了,可他的身体却不允许啊。我看着母亲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可我不知道父亲哭起来是什么样子。猫被放进了玻璃柜里,就是摆放在窗口里的那个大玻璃柜里。我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在玻璃柜里经常能看到几只猫在里面,都是些出远门把猫寄存在这里的。

3

猫被送走后的日子里,父亲不言不语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样子。每天回来后吃完饭坐在沙发上与母亲看电视剧,看到十点多的时候就会去洗漱一番再去翻着当天的报纸,通常猫都会窝在沙发的边上安静地睡着,直到父亲读完报纸要睡觉的时候,猫才会随着父亲回到屋里睡在自己的篮子里。而现在,父亲就像是丢失了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再也不会有一只猫总是跟在他身后了。

母亲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特意去看看猫,她总想知道猫是不是还在那里还是已经被人带走了。我去的时候它就趴在里面,可懒了,我叫它,它也不理我了,叫了好几遍后才抬头看我一眼。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很落寞,我给它带了香肠还有它爱吃的那种鱼肉,我都给了那儿的员工,叫他们帮我喂给它。

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去过,我问过他,父亲说不太愿意去,怕是去了又伤心。不过有一日父亲随着母亲还是去看了看猫。母亲告诉我父亲就站在窗户外面看着它,没有走进去。甚至没有去摸它,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它。其实是可以摸的,但你爸一直没这么做。过了很长时间母亲才告诉我这些,我能想出当他站在那里的样子,怜悯与懊悔,这一切却不能挽回了,尽管我的父亲很爱他的猫。

猫被送走后我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也不是不想,太多的是胆怯,那个时候还小怕是绷不住。过了很久,大概有半个多月左右,我决定跑去看看猫是不是还在那里,实际上我也知道猫应该不在了,被人拿走或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拐过街角的时候,那扇大玻璃柜就在眼前,我急匆匆地跑过去,门上拴着锁,玻璃窗上写着“禁止靠近”的字样。我蹲下来把脸贴上去,想看看我家的猫有没有在里面,然而一只猫都没有,只有两只放着猫粮的碗和一只几乎被抓坏的毛线球在空荡荡的玻璃柜里,安静得没有一丝的声音。

(玉琴摘自《萌芽》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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