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知道

海宁

人也只有老了才怕生病，才会亲近人依赖人。曾经，是因为年轻，他才那样倔强锋利，活得那样不管不顾。而老了，他开始失去为所欲为的资本，一点点收敛起来，向光阴屈服

１

年假结束，刚从家回单位上班，老爸打电话给我，说胃不舒服，要我回去带他检查一下。

这几年，老爸突然活得谨慎起来，烟戒了，酒戒了，每天跟院里的老头老太打太极拳。并且口头语变成，医生说如何如何。

以前老爸不这样。旧年代出生在贫穷农村的孩子，活的粗糙简单，十八岁当兵，在部队一待三十年，转业前任作战部参谋，嗓门大，脾气大，每天至少两包烟，嗜白酒。最不爱听医生的话，曾经的口头语是，听医生的，就不用活了！

那时候的他，锋利、倔强、消瘦。

可是忽然，老爸变了一个人。就在我离开家的这几年，他偷偷完成了这种改变——说话声音低下来，语速也缓下来，开始有了白头发，发了福。因为胖，眼睛也眯起来，笑的时候，倒有点像83版《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

人慢下来，感觉着亲近多了。这次休假回家，吃饭的时候竟然发现他给老妈夹菜，还用温柔的语气说，让你多吃点青菜老是不注意！我愣了好半天，记忆中的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照顾过别人？最让我吃惊的是，老爸学会了做糖醋鱼，因为，那是我最爱吃的。老妈说，他跟着电视上学了一遍，然后关在厨房里操作很多次，总算学会了。那次我回去，他乐呵呵地端出自己做的糖醋鱼，我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晚上，老爸在客厅看武侠片，我溜进卧室问老妈，他现在怎么变化这么大？

老妈不以为然，老了呗，还不变，都六十多的人了！我惊觉，原来，老爸的所有改变不过是苍老的象征。人也只有老了才怕生病，才会亲近人依赖人。曾经，是因为年轻，他才那样倔强锋利，活的那样不管不顾。而老了，他开始失去为所欲为的资本，一点点收敛起来，向光阴屈服。于是有了他的温和、他的缓慢，还有他对我和老妈的依赖关心。

我老爸，他老了。这种感觉让我慌张。但一个成熟女子的理智告诉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若无其事地接受他的改变，用我曾经“没心没肺”的大意，来“漠视”他的苍老。

所以老爸在电话里提出检查胃的要求后，我用半责备的口吻说，胃好好的，天天疑神疑鬼。退休金都用来检查身体了吧？也不知道给我攒点当嫁妆！

老爸呵呵笑，小财迷，自己都挣钱了还惦记我的，嫁妆，没有！

我们在电话里拌了几句嘴，然后我告诉他，周末回去。

2

周一带老爸去医院做了胃镜。他的胃非常好，但是，医生告诉我，食道上好像有点小问题，所以取了一小块做活检。

什么是活检？食道有什么问题？那时候，我基本是个医学白痴，一概茫然。

医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意味深长看我一眼，明天来拿结果再说。

回去的路上，老爸问，他们在我食管里取什么了？

我摇头，明天就知道了。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身体实在是很好，比同龄人都壮实。但是第二天拿到的结果，却几乎让我窒息，大脑在那一瞬间空白。

医生的口吻很平静，肿瘤，恶性的。好在是早期，准备手术吧。

3

一个人在护城河边坐了五个小时。用五个小时的时间把眼泪流完，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来处理掉悲伤的痕迹。

进门，老爸正坐在沙发上带着老花镜看报纸，抬起头来，把眼镜朝下移一移，看着我，说，我以为你去美国了呢？

跟同学吃饭去了。我吹一声口哨——是他教我学吹口哨，小时候，他把我当男孩子养。没样子。他故意板起脸，回来就找同学，也不管你老爸。不是去拿检查结果了吗？

拿过了。我努力装作轻松，医生说，就是食管里长了点东西，最好切掉。

他抬起头，有点紧张，长了什么东西？不切行不行？

一个小瘤子，不切也行，但是医生建议最好切，怕以后影响进食，还怕以后发生病变——这是我背诵了无数遍的话，一个最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所以，我笑着说，还是切了吧，省得以后麻烦。

他低头想了想，也许不长呢？再说，没准再过二十年才开始长，那就不用切了，你老爸就打算再活二十年。

你以为它听你的话呢！我白他一眼，你说长就长，说不长就不长！又不麻烦，一个小手术，切了就可以了。

我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强硬起来——从他变得温和以后，我也开始不自主的变得强硬，因为这样他才会听。

果然，他的口气软下来。要不，听听我姑娘的，就切了？

嗯，切了！我很坚决，然后拿了杯子接了水，转身仰头去喝，试图让正朝外奔涌的眼泪回流，却是徒劳，它们在我背向他的那一刻早已经融入水里，滑入口中。

那晚，在他隔壁的房间，我一直睁着眼睛，似乎可以听到他微微的鼾声，我在黑暗中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坚持住，我没有别的选择。

4

联系了医生，给老爸办了住院手续。医生说，要尽快。于是紧锣密鼓地陪他做手术前的各项准备，验血，CT、B超、骨显像……我一直紧紧跟着他，怕他会听到其他病人或医生无意提到的敏感字眼，更心疼他的身体所承受的检查折磨。

老爸却一直乐呵呵的，说我好多年没有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了。嗯，他说，有点因祸得福的感觉。

我瞪他，心底却是一片潮湿。从读大学到现在，我离开家已经整整七年了，这些年，家是一个特殊驿站，不断停靠却也不断离开，更多的时间，是一根电话线连着。我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老了，老到岁月已经这样肆无忌惮地蚕食他的健康。

但是我，不能表现出任何心痛，只能一如既往地在他面前“嬉皮笑脸”。

各项检查结果陆续出来，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早，癌细胞还没有转移，非常适合手术。手术前的晚上，我坐在病床边一直看着他，压抑着内心的惊慌与恐惧。害怕他睡不着，更害怕他会害怕。好在，在他平常入睡的时间，他平静睡去了，发出均匀呼吸。

病房的灯在十点钟熄灭，黑暗中，俯在他身边，无声地泪如雨下。 5

早上七点半，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我握住他的手，努力给他一个轻松的笑脸，老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他笑，忽然拉我靠近他，姑娘，你放心，我不怕。重要的是你不要怕，你一定要对我有信心，我好了，还能给你做糖醋鱼，至少再做二十年。你老爸不会那么早就把你和你妈扔下。

然后他松开我的手，冲我眨眨眼睛。

护士把他推走了。我定在原地，甚至忘记追着他到手术室门前，他的眼神让我赫然醒悟，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所有的隐瞒，我的撒谎，我假装的轻松，他都知道，包括他的病情。只是他一直不曾拆穿我，是为了让我心理上不那么沉重。他装的比我更好，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他吃的盐比我吃的米多，他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我如何能骗到他？

但是，有一点他没有骗我，他真的不怕。他有勇气，他相信他能打败这场病魔的侵袭。他的坚强不是装的，因为，他做到了——四个小时后，他被推出了手术室，手术成功。

半个月后，他拆线出院，在家里，他坚强地克服着食道部分切除后进食引起的呕吐、反流和手术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一天天康复起来。

而我还知道，他对身体的爱护和小心，他的坚强和坚持，对我和老妈的依赖，并不是像老妈所说的“他老了，变得胆小懦弱”，而是他要健康地陪在我们身边，让我和老妈一直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出院后，我辞职回到他们身边，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那天晚上，他给我做了糖醋鱼。他的手艺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差——我终究还是骗到了他，其实他做的糖醋鱼，实在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

（左天摘自《家庭主妇报》2011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