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飞虎队的日子里

张凤岐 陆伟俊

飞虎队器材处唯一的中国女性雇员

1941年下半年，因日本飞机大规模轰炸昆明，我无法继续读书而被迫离开国立云南大学。不久我经熟人介绍到中国空军军官学校工作，这样既可以实现抗日的抱负，又可以照顾在昆明的母亲。该校坐落在昆明巫家坝机场附近，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在那里，我经常听富有传奇色彩的飞虎队队长陈纳德来给我们上课，不仅了解了各种战斗机、轰炸机的性能，还知道了“驼峰航线”的战略意义。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当1937年中国抗日战争全面开展后，原美国空军上尉陈纳德应邀来华担任中国空军上校顾问。1940年秋，他的空中援华计划得到罗斯福总统赞赏和支持。他在美招募飞行员和地勤人员，组成了3个飞行分队，并促使美国卖给中国政府100架P-40C型战斗机。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1942年7月，美国志愿队归并入美国正规军编制，改为美国第23航空大队，也称美国驻华空军特遣队。陈纳德转为美国空军现役，任准将大队长。1943年3月，扩编为美国陆军航空兵第14航空队，陈纳德晋升为少将司令。并于同年在昆明组建中国战区中美空军混合作战司令部，陈纳德任司令，总部分设昆明和湖南芷江。又在桂林组成中美空军混合联队，陈纳德为司令。

所以，美国第14航空队还有不少飞机在头部画着一张着大嘴的鲨鱼，露出两排尖尖的白牙齿，还有一只飞虎图案，这些飞机成了昆明老百姓的骄傲，一直称第14航空队为“美国飞虎队”。

1941年12月20日，是美国航空特遣队在昆明与日本飞机首战的日子，当时日本三菱轰炸机10架从越南入境进入昆明上空。陈纳德早于12月18日晚上，率领美国航空特遣队从缅甸东瓜机场秘密进入昆明巫家坝机场安寨。日本飞机一来，他就果断下达命令，指挥16架P-40战斗机冲上蓝天，一番交战后，9架日机被击落，飞虎队零损失返航。

昆明首战告捷，全城沸腾了！整个城市自发地庆祝这从来未有过的胜利，发泄着在心里憋屈了好几年的屈辱与闷气。

进入1945年后，抗日战争处在非常关键的时刻，大后方的形势也正在发生战略性的变化，需要投入战事的人剧增，我在已经在美国第14航空队从事后勤的原航校同事王长昇的引荐下，突击苦练打字技术，终于考上了美国第14航空队，在器材处当一名打字员。

第一天上班领的工作服是黄色的，听说是用降落伞面料制成的，衣领像夹克衫的样式，穿着很神气。还领到了一条黄色的军用羊毛毯，至今还保存着。

接着，那位美国少校告诉我处里的规矩，包括工作流程、作息时间、请假制度、保密要求等等，我感到这里有一种特殊的神秘感。美国军人对我彬彬有礼，他们见着我总是先打招呼，让我先行，不时问我有什么困难，让我感到很亲切。

从那天起，我作为美国第14航空队器材供应处唯一的女英文打字员正式开始工作，战事紧迫，中美双方需要协同作战，故而每天有打不完的资料。内容涉及各种武器弹药和后勤供给品的进出情况，出于保密需要，这些物品都以代号表示，也需要我一一默记背熟。我在打字内容上看到了很多陈纳德签发的文件，除了武器弹药的进出，还有飞行计划、任务和调整方案，可以说，飞虎队支持中国抗战是无私的，不怕牺牲，全力以赴的。

有一次，陈纳德到器材供应处检查工作，当他敲门时，同事们怎么也没猜出是陈纳德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陈纳德面带着微笑几乎同时向下属敬礼，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陈纳德，这种上司对下司的礼貌举动，在航校是从来没有的。

飞虎队的四大任务

美国第14航空队的主要任务是：一，防空，尤其是保障“驼峰航线”的畅通。二，支援地面部队的作战，如在长沙会战，常德会战，反击缅甸之战中支援陆军。三，轰炸港口、码头、铁路线，以截断日本的航运、铁路运输线，使日本本土得不到外来资源的支持。四，保卫重要设施等等。美国第14航空队继承发扬 “飞虎队”作战英勇、战术灵活的好传统，取得了重大战果，对中国抗日战争胜利做出了不可估量的重要贡献。

在美国第14航空队工作时，同事们向我介绍了几个生动的战例。

日本是一个岛国，资源贫乏，许多原料包括粮食都是靠海外运回国内。因此，美国战略轰炸调查报告认为，“船运是日本防御上最脆弱的一环。”1943年3月，飞虎队扩编为美国第14航空队后，不仅规模扩大了，人数增多了，还增加了轰炸部队。陈纳德有了更大的指挥权，因此，“日本的船只也纳入了美国第14航空队的主要目标”。

在调整对日本航运的攻击中，陈纳德瞄准了两条主要的“航运大动脉”。一条是长江流域，一条是台湾海峡和南中国海。宜昌、汉口、南京、上海、海南岛和台湾以外越南东京湾的一些港口、码头及航行中的船只都遇到过美国第14航空队的猛烈攻击。

1943年7月9日，美国第14航空队对越南东京湾里的日本船只进行了多次攻击，炸沉了大约5000吨商船，到1943年底，日本的许多船只纷纷驶离东京湾，转移到别处去了。

为此，陈纳德感言：“我们用微弱的力量，使日本全部船只损失了三分之一。”

台湾是日本飞机飞往南太平洋诸岛的中转站，也是重要的战略基地。陈纳德从侦察机提供的照片上看到台湾的机场上放着日本大量的战斗机和轰炸机，于是就策划了一次大胆行动。而日军则因台湾在P40型战斗机作战半径之外，没有给予充分的注意。1943年感恩节的前两天，陈纳德命令战机转移至衡阳以东的120英里处的遂川机场，用稻草伪装的数百个容量为55加仑汽油桶装上大车，用水牛拉着悄悄通过日军前沿阵地运到机场。

第二天傍晚，美国第14航空队15架P40型飞机在手持导航灯引导下着陆。半小时后，18架P51型和P38型飞机着陆。接着，一个中队的B25型轰炸机也在遂川机场着陆。轰炸机飞行员还带上了水上飞行服，目的地是哪里，谁也不清楚。

感恩节清晨，B25型等飞机以密集队形向台湾海峡飞去。至此，飞行员才了解任务是轰炸占据台湾的日军。

由于保密需要，禁止使用无线电进行通信联络，美国飞机为了避免被日军发现，贴着海面和稻田低飞。出于节约燃料，还选择了最近的飞行路线，终于看到了真正的目标——新竹机场。

事实上，最初进入陈纳德视线的轰炸目标为高雄、台南与新竹三个日本空军基地。但高雄是重要港口，日本防空火力强大；台南是日本重要南进基地，大量零式战斗机得于戒备状态。而新竹则缺乏防空力量。之前的侦察照片又显示新竹基地停有88架96式攻击机，这就更坚定了陈纳德轰炸新竹基地的决心。

在接近台湾海岸线时，飞机立即爬高至500英尺以上，从西南方向进入新竹基地。8架P38轰炸机首先向机场上的日机扫射，接着14架B25轰炸机在1000英尺上空攻击投掷杀伤炸弹，再后，7架P51战斗机攻击跑道上的飞机。

这次轰炸达到了预期目的，新竹基地遭到毁灭打击，后来被军事学家誉为“美国第14航空队最成功的空袭典范”。

陈纳德发来电报称：“感谢大家，只是供应感恩节的火鸡要晚一天送到。”

常德会战是中国抗日战阵中一次比较著名的战役。关键时刻陈纳德率领美国第14航空队全力支援常德会战，一方面派出飞机轰炸扫射日军，一方面向常德空投了弹药、大米和猪肉，极大地鼓舞了中国军队的斗志，也为中国军队反攻开辟了道路。

1944年，中国军队在滇西和缅甸发动反攻。陈纳德指挥的美国第14航空队给予了强有力的空中支援。如1944年初夏，中国军队在滇西发动进攻时，美国第14航空队的飞机冒着日军猛烈的防空火力，对盘踞在片马丫口、北峰坡、灰坡山、小横沟、冷水沟、大栗树村的日军工事进行猛烈的轰炸和扫射，有力地配合了中国军队地面部队的进攻。经过4个月的恶战，盘踞在高黎山泸水县境内的日军被全部歼灭。

同年10月，怒江战役开始，中国军队受到灰峡山丫口冲出的日军战斗机的袭击，前来救援的美国第14航空队的两架战机同日机展开激战。双方飞机在同一个高度飞行，互相射击，负伤的美国第14航空队与日机相撞后同归于尽。

1500余名飞虎队队员

献身于“驼峰航线”

我在航校里听陈纳德上课时，就知道“驼峰航线”的战略作用了。据陈纳德讲，这条航线要跨越海拔3000-6000米冰雪覆盖的崇山峻岭，因为航途中万山重重，喜马拉雅山、高黎贡山、横断山脉，山挨山，山连山，犹如驼峰一样；飞机飞行在诸山中，犹如人骑在骆驼背上一样。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驼峰航线”就出名了。这是世界航空史和军事空运史上飞行高度大，气候条件恶劣，也最为艰险的航线。飞行途中一旦出现机械故障，几乎难以寻找一块紧急迫降地；飞行人员即使跳伞，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野林，也难以生还。

珍珠港事件后，美国政府希望加强同中国的合作。1942年4日，美国总统罗斯福正式通知中国当局，同意开辟中印航线。

中印航线主要有两条航线。一条起自印度的汀江，另一条起自印度的萨地亚。前一条航线在日军占领缅北后，因恐受到日机截击，极少使用。起自萨地亚的航线，一是经密支那、保山、楚雄至昆明，另一条经葡萄、云龙、云南至昆明。

据不完全统计，从1942年5月至1945年8月，美方有563架运输机坠毁，1500余人死亡，中方有46架运输机坠毁，168人死亡，月均坠机15架，失事率之高使得“山谷里的飞机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晴朗的天气里，飞行员可以借着这些碎片导航飞行”。

“驼峰航线”因此也称得上是一条“英雄航线”。开辟这条航线时，参与人数不多，到1945年6月，参与“驼峰运输”的人员多达33938人。

“驼峰航线”最初的运输量很小，因为中华航空公司的运输机不多。1942年3月，美国正式成立陆军空运司令部，使用从泛美航空公司调来的25架运输机。1942年全年运输量达到了4732吨。1943年9月，投入的运输机数量达到248架，空运量达到6332吨。其中美方225架、5198吨，中方23架、1134吨。到12月，全年运输量达到12590吨。1944年全年运输量达到231219吨。它确实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空运行动。

应该说，“驼峰航线”是以美国空军飞行员为主，中美航空健儿共同创立的运输航线，是世界上首次大规模的空运行动。其历时之长，运输量之大，涉及人员之多，尤其是飞行条件之恶劣和艰难，都是史无前例的。

中国老百姓的热情

我刚到美国飞虎队工作的时候，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有时甚至忙得只能睡在器材供应处的木椅上，用毛毯盖在身上。这种情况持续了较长时间。由于保密因素，我也无法通知母亲。好在我离家时已经与母亲说明，新的单位工作很忙，不能每日回家。

我所在的美国第14航空队器材供应处属于军需部门，而地勤保障都归后勤部门管理。后勤工作分三块，一块是机场设施的空卫，一块的是供给，另一块救护。我的同事王长昇负责的是飞机的燃料供给，也许是因为他早期在德士古公司做燃料工作的缘故。

美国第14航空队的前身美国空军志愿队、美国航空特遣队来华参加抗日战争的大部分后勤供给工作，都由美国方面提供，当时中国当局主要提供昆明巫家坝机场和相关地勤设施。由于战事所限，这些工作还比较简单。

当时巫家坝机场的设施守卫主要由中方负责，尽管中方派人看管，不时放哨、巡逻，但美方仍然不大放心。据可靠情报，日本间谍曾计划破坏巫家坝机场，为此中方加强了机场的守卫，严格了机场的进出口制度，但还是不时被美方发现有当兵的开小差、日本人混入机场的事发生。后来美方在巫家坝机场增加了防线，也派人加强了守卫和督察，此类事情再也没发生。

美国第14航空队所有美、中方人员每天可以吃到从美国运来的炼乳和牛肉等。我每天上班就能分到一小罐炼乳，可以保证一天的热量。每天两顿，餐厅免费供应牛肉，牛肉来自美国，口感很好。

粮食与水果都由中方提供的。因为昆明盛产香蕉，美国人也喜欢吃香蕉，但数量比较有限，所以我经常会从街上买些香蕉分给美方人员。我还在家里请妈妈烧过桥米线、栗子烧鸡、泡菜和当地特有的野生菌招待美国朋友们，他们吃了都称好。

工余时间，我还约了几个同学与飞虎队员们一起去滇池游泳，他们不仅善游，还会在荒地上寻找食物，野外生存都很强，原来他们都是军校毕业的，有的还是从西点军校毕业的，陈纳德将军是美国航空学校毕业的。

珍珠港事件后第12天，日军又派了10架轰炸机空袭昆明，目标是美军基地。陈纳德一声令下，美驻华空军基地的美国第14航空队派了16架P-40战斗机开战，击落日机9架，首战告捷，让人信服美国第14航空队的战斗力。

每逢飞虎队出击告捷，老百姓总会赶到巫家坝机场门口表示祝贺，各种慰问品堆成一座座小山，宣威火腿、鸡蛋、香蕉都有，还有云南大头菜。

后来P-40飞机还装备了机关炮，战斗力大大增强，日本零式飞机看到它就逃，这样一来美国第14航空队就掌握了西南地区的制空权。

美国第14航空队还专门设了医院，它的名称就叫美国第14航空队昆明九十五医院，坐落在巫家坝机场附近的一个院子内。院子里有一排排平房，这些平房很简陋，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绝大数是美国人，也有几个会讲英语的中国护士。

记得一次，我患重感冒还伴有高烧，负责器材供应处的美军少校叫我休息，我推辞不了那位少校的盛情，更怕我的病感染了别的同事，急忙赶到美国第14航空队昆明九十五医院看病。我一进去，就看到很多受伤的美国军人，有的头部绷着纱布，有的用拐杖拐着走路。没等我开口，一个中国护士小姐问我身体有何不舒服，并很快给了我一点药和口罩，我连忙道谢，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为自己因为一点小病就去医院而懊悔，与那些为帮助中国抗日而受伤的美国军人比起来，我这点小感冒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我马上回到器材供应处，戴上口罩又开始了工作。

胜利时刻的《浪漫的姑娘》

1945年，进入初夏后，战事发展越来越有利于我方。我从英文打字的内容中知道了许多航空队出击的战况：5月25日对日本东京原宿进行空袭；7月12日对日本敦贺市进行空袭；1945年8月1日对日本长冈进行空袭；以后几天美国向日本广岛、长崎连续投放了两颗原子弹……听到这些信息，办公室内的中外同事都拍手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1945年8月10日，我在器材处最早获悉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那时云南各大报纸还没有登载8月10日以后侵华日本军的动向。但我们处里总负责的那位少校关着门严肃地告诉大家，一切以日本投降书正式宣告为准。终于到了8月15日，云南各大媒体和广播公布了日本天皇下诏投降的消息。

同一天，美国第14航空队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大家尽情地喝着咖啡、啤酒。最热闹的还数庆功派对，一对对舞伴尽情地跳，《维也纳圆舞曲》曲终了，《蓝色多瑙河曲》又再次奏响，一直延伸到深夜。阿布里请我和同事们跳了一遍又一遍，只见他全身汗流浃背，嘴上哼着《浪漫的姑娘》。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亲身经历并感受到这种场面，在这狂欢的气氛中，我的心情也无限地放开、再放开。

事后，我才知道陈纳德没有和大家分享这一欢乐，他在此之前已回到美国。第二天，我回到家中，与家人庆贺这一天大的喜事。母亲告诉我，8月15日晚上，昆明全城像过节一样，热闹非凡。

（本文选自《我加入飞虎队的前前后后》（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6月第一版），小标题由编辑所加，本文节选时有所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