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展念真行
2012-05-30钱亦蕉葛怡婷
钱亦蕉 葛怡婷
台湾有一档节目叫“台湾念真情”,由著名编剧、导演吴念真主持,带领观众到台湾每一个地方去了解那里的人情风俗,这档节目一做三年多,还反复被重播。后来,节目的内容整理成同名图书,这本书也风行一时,成为人们人文旅游的最好指南。
这次刚过60岁生日的吴念真来到中国大陆,除了为这本刚出简体字版的《台湾念真情》做宣传,还出席了上海书展的众多活动。在8月17日上海国际文学周的论坛上,吴念真与苏童、莫言、大卫·米切尔、阿刀田高等中外作家以“影像时代的文学写作”的专题进行了交流。
作为曾经5次获得金马奖最佳编剧的老电影人,吴念真称自己正是因为觉得“小说影响力太小,才考虑做影像的”。与苏童认为文学与影像的关系若即若离,像远房亲戚不同,吴念真认为“文学与影像只隔一个门,进出自由。现在写的东西都可能在未来变成影像。影像形成的好坏不影响原小说的价值,只是让小说多一个传播的机会”。而事实上,不管大陆还是台湾,最缺的都是能够把文字作品改编成影像作品的高手。
8月18日上午,记者在酒店咖啡吧与影像高手吴念真面对面访谈。小小的个子,晶亮的眼睛,说话带着乡音。脸上的沟壑诉说着他经历的跌宕起伏的人生,让人想起电影《恋恋风尘》和图书《这些人,那些事》里的轻愁妆裹着的黛色的九份。谈话时神情专注,说任何故事都是那么传神,与他的交流让人觉得温暖和感动——最重要的是那份平和冲淡,他说死后,不要立碑,就在山上挖个坑,把骨灰埋在里面……
父兄亲情
《新民周刊》:你曾经5次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编剧,还有不少影片获得最佳编剧提名,这其中最得意的是哪一部?
吴念真:实际上是没有,只能说在写哪个剧本的时候会得到最大的满足和快乐,而这个和自己有关,和电影无关,我自己写的东西能和内心产生很大共鸣的有两部,一个是《恋恋风尘》,一个是《多桑》。我是一个很笨的作者,我没办法去搞理念上的东西,或者是对人生哲学发出看法,我通常会把我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东西拿出来和别人分享。《恋恋风尘》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年少时候的故事,从乡下到台北来工作,在城市里面的游荡,朋友间的互相扶持,这段时光让我非常感动。《多桑》是写自己爸爸,以爸爸为主写台湾的那一代人,他们在日据时代出生,受日本教育,某一天忽然从“日本人”变成中国人。前面的统治者告诉他们:你们是日本人。后面的统治者说:不,你们是中国人。这一群人就很无力地挣扎在这个过程中,不管是身份认同还是文化上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是这些一旦跳离台湾就没有人懂,现在还有很多人骂台湾人讲日本话,我觉得这些人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面,没有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去考虑事情。所以我觉得创作者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站在当事人的立场和角度,让别人理解。我写这两个剧本,前面是自己年少青春的故事,写挫折写恋情,后面是希望让别人理解这一群人的寂寞、忧伤和压抑。
《新民周刊》:在《这些人,那些事》中,你也写到父亲的形象,沉默寡言,与孩子交流不多,感情很内敛,你对父亲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吴念真: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国的父亲都是这样,他们会觉得表达感情是一件很丢脸的害羞的事情。我不晓得是不是儒家精神里什么“父子”伦理,“君子不重则不威”等等奇怪的东西让他们把情感压抑起来,你看西洋电影里面,小孩受挫,爸爸会把他们抱起来,这种场景我们每个人都会羡慕,每个小孩都期待这个。但中国的父亲很少这样。我在文章里面写到爸爸从来不会讲什么动听的话或者是抱我们,我们就在他半夜下班的时候装睡让他抱,我们需要这样小小的情感寄托。
新一代的父母大概会有两种,一种还是遵循上一代的方法,明明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善表达感情,显得冷淡,当自己当父母的时候对自己的小孩子还是一样。我曾经在台湾做过一个调查,问一群孩子:爸爸曾经把你们抱起来,对你们说“哎,混蛋,你真的很不错”的请举手。我靠,太可怕了,只有两三个人,可见新一代的父母有些还是不太表达感情。我觉得父亲是生命的来源,这么亲近的人为什么这么远?我父亲一生和我讲过的话大概不超过两百句,而且都很短,我希望我和我儿子之间可以弥补这种缺憾。所以我和他从小就非常亲近,把他当朋友对待,结果现在他和我完全没大没小。昨天我和儿子打电话说我明天回去,他说:“哎,你不会乐不思蜀吧?”就是这样常常会开玩笑的样子。
《新民周刊》:《这些人,那些事》中有一篇《遗书》写到你自杀了的弟弟,让人看了很感动,好像篇幅也比较长。
吴念真:那一篇本来不在这个系列里面。这篇是一个文学杂志的编辑约我写的文章,给我时间很短,而我又是一个没有情感就写不下去的人,我没办法写社论等等报纸上的那种东西,但是那次又很急促,想不到写什么,忽然脑子里冒出来那样一个东西。我想之所以冒出来是因为已经压抑了几年,对弟弟的,不太想回忆的某些东西。我太太看了文章才知道我弟弟留了遗书给我,因為我当时看了很生气,上面写着“当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我也很辛苦啊!气得当场就撕掉了。几年之后,我会想东想西,想到就很难受,那天就很自然地写出来了。写写又改掉,一开始用的是第一人称“我”,“我”太重了,那个写起来就写不完了,如果用“他”的话,就是侧面去看,很多细节就可以不要了。我那天一边写一边流眼泪,一直写到清晨,写完以后心里就舒服一些,因为那是让我一直很纠结的东西。写完我就丢过去,算是完成任务,希望最好很少人看到,因为别人会拿来讨论你的痛苦。可是谁知道有人拿到广播电台去整个朗诵出来,念出来没关系,结果后来评上年度小说,又被拿出来讲……这本书要出版的时候,出版社的老板问我是不是写了一篇关于弟弟的小说,我很惊讶说你也看到了,他就说当然看到了,只是不好意思和我提起。他和我说:你应该不会想把这篇单独再出,就放进来留给自己吧。所以就放进去了。
《新民周刊》:感觉你们那一代人的亲人之间纽带特别坚固,因为家里比较贫困,需要兄弟姊妹出去打工,共同去支撑这个家庭,当代人亲情相较而言就比较冷漠,很少人顾及兄弟姐妹了。
吴念真:我曾经有句名言,如果父亲母亲都很穷,兄弟姐妹会联合在一起赚钱养家;如果父母亲都很有钱,那么兄弟姐妹就联合在一起拼命争父母财产。所以父母最好穷一点。
底层人的悲喜
《新民周刊》:在你编剧的一些影片中,比如《恋恋风尘》,都以九份为背景,写底层人们的悲喜,《这些人,那些事》中也有很大部分写童年生活的那个环境,是不是对这个特别有感情?
吴念真:当然,因为那是我的出生之地,我的性格、人格的雏形都是在那个地方养成的,已经习惯了那边的人对待人的方式,就是别人的苦难一定要帮忙。那是个矿村,所以人和人之间不管是不是亲戚都没关系,都那么亲密,会彼此帮忙,感觉帮忙是人类的天职,这对自己个性的形成有很大影响。我就会觉得朋友的事情是很重要的,尽量给人方便,自己累点没关系,而且亲人、朋友都在那边,你会记得他们最美好最青春的样子。另外一点是,那个村庄几乎是一个家庭,是那样一个理想世界,你会以为外面的世界也是一样的,可是结果发现不是,那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必须踩着别人前进。城市里面邻居都互相不认识,进去一个地方都要抢位置,这让你更想念当初那样一个地方。比如那时候我们各家房子都不坚固,台风一来就坏了,大家都会先修别人的,第一修的是寡妇的,再修老人家的,常常是我家最后修,而且常常是我妈妈修,爸爸去别家帮忙了,她就自己弄。因为有了这样的比较,你就会惦念那个地方,所以常常会把那个村庄拿出来说,但不仅仅是怀念,而是希望外面的世界也像那样该多好,会有那样的期待。
《新民周刊》:觉得你很能讲故事,九份的人和事,如果换作别人来说,或许没有那么感人。这让九份都已经成为了一个观光地标。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吗?
吴念真:我写文章是很笨的,很多都是以事实为基础,所以作品量不多。我一般脑子里面情感的东西足够了才会去写,先有一个事实的布局,然后细节顺着补一点进去,或者作时空的压缩,都是简单的技术性工作。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人生怎么可以碰到那么多特别的事情?后来发现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喜欢讲故事,就会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你听,虽然他们讲故事的技巧并不好,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想要讲什么,所以我在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会经过一个调整。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创作者,更愿意当一个很好的沟通者,做一个转述的工作。
《新民周刊》:你似乎特别了解工人还有底层老百姓的诉求。
吴念真:因为我是从这个世界出来的,我爸爸就是矿工,我到台北一开始也是当小工,念大学也要一边打工,都是被管理的人,很清楚生活的辛苦,知道什么是小小的快乐。
为大多数人创作
《新民周刊》:你拍过一些人文的纪录片,做的电影也偏向于艺术,但同时也拍商业广告,你是如何处理艺术和商业的关系?我们知道大多数导演都在为此烦恼。
吴念真:没有那么严重。我做一个东西会先弄清楚诉求对象是谁,我对这个很在意。拍广告的话,比如卖果汁,就要知道果汁卖给谁喝,有的卖给年轻人,有的卖给对生活品质对营养有讲究的人,你要用不同的语言去沟通,这个很重要。我常和拍广告的人说,对商品的理解很重要,对卖给谁的理解更重要。
在台湾有两种增强体力的饮料,一种叫维士比,一种叫保利达,这两个饮料都是要卖给工人的,除了工人可能不会有人喝。你怎样和工人沟通,怎样让工人去接受这个产品,就很重要。我幫保利达拍的时候,它市场占有率只有15%,输得一塌糊涂,维士比是找周润发拍的,他们就找成龙,更贵,但是效果不好,工人打死也不相信成龙会喝这个。我就说你要回归到工人的心情,知道他们需求是什么,所以后来弄的是一个很符合他们心情的广告,也很通俗,他们可以了解。一年多之后,他们赢了。这个广告放了十几年,我问他们内容要不要修改,他们说没有坏就不要修改啦,就连政府单位拍劳工的东西都会和他们说,你们要拍成吴念真那样子。但是这个真的不容易,得真正了解工人的心情,他们过年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就是希望拿到一个红包给儿子,儿子对他们说谢谢爸爸,心里就觉得很满足,一年的辛苦也是值得的。
拍广告也好,写文章也好,写剧本也好,都要去和受众去沟通,清楚你的东西要给谁,这些都是要区分的。有些作家认为自己写得这么好为什么卖得这么少,抱怨这个世界没有水准,我说不是的,因为会看这个东西的人就这么多,卖这么多也差不多了。我做东西的时候,很清楚对象是谁,就像记者知道自己的报纸读者需要什么。
《新民周刊》:你很关注接受者的感受和需求。
吴念真:这个是自己的选择,并不是说它好,只是我喜欢这样,你选择自己喜欢的,就像小孩子的兴趣不能勉强。有时候影评人讲什么我真的不会去理会,你说你的,你得让导演有自己的创作自由,创作不是服务于少数人。
《新民周刊》:你和侯孝贤、杨德昌导演都有过亲密合作,他们的影像风格会对你有一些影响吗?
吴念真:老实讲不知不觉会,但是每个人创作都有偏好,比如侯孝贤是比较感性,想到什么拍什么,杨德昌是先对这个社会有自己的意见,理念先出来,再去找很多例子安上去,将理念用戏剧的方式完成。我比较接近情感的东西,你说会不会有影响,这个不能否认,但是肯定不止他们两个。我最喜欢的导演,真正心向往之的是日本的山田洋次,他拍了很多电影都能和全日本的人沟通,很多日本人会看他的电影系列过年。一个电影导演可以和这么多人沟通,而且不会花很多钱,平平淡淡地讲故事,还很动人,这是我所期待的。所以我说,我的电影能去参加世界影展并不会让我很高兴,但是如果我拍一个电视剧,走进一个巷子发现所有人都打开电视机在看,我就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