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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的辩证史

2012-05-30钟永丰

读者 2012年11期
关键词:祖父水泥

钟永丰

那是1968年,我能想能讲的话还不多,世界的范围由祖父带着我牵牛踏过的地域模糊地构成。呈现在我7岁心灵中的这个世界,许多成分一再地被时间轴与空间轴呆呆地复制着。面对事物,用得着理解与分析的地方不多。我习惯了发愣,很自然地。

是从那一天早上开始,我的记忆突然变得多彩,并且出现了清晰的形状。我在空荡的大板眠床上醒来,发现客厅里的器物全被移到了禾埕。我走进客厅一看,一幅景象硬把闪电比了下去:屋后的大土芒果树穿过后门与后窗,竟然就倒在镜平未干的水泥地面上!

恭敬而充满期待地,我们全家在屋檐下吃了两天饭。祖父一双粗裂的手掌在水泥地上煞有介事地摸了又摸、压了又压,并请来识字较多的阿定叔公、长有伯公斟酌意见,确定水泥干实了,才决定把家具搬回原位。

“啊,恁凉!恁平!”突然间,我全身的窍门开了,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呵护、抑制着那种感觉。

祖父滑稽但幸福的身影,像农地重划纪念碑立于被整肃的田野,标志着我们这一家现代化的重要历程——晴时凹凸、雨时黏搭滑溜的泥土地被水泥,啊,被水泥盖住了!

因为这种幸福的冲击,以及想保有并扩大这种滋味的渴望,我学会了测量。两期稻子收割后,水泥由客厅向外铺展,依照合院家族内的空间伦理,先是延伸至祖父母的卧室,继而入侵父母与我及小妹合睡的房间,立刻就把床下叽叽仔虫的繁殖领域给封锁住了。我牢牢记住了水泥的进程,并在时间轴上画下记号。

又是另一种微笑的幸福,房间也从此换了表情。少了叽叽仔虫的作祟,夜晚与鬼怪的关系就淡了;即使大人们仍留在烟楼赶工,我也敢一个人进房就寝了。

上国小后以同学关系作为桥梁,我开始有机会到别的合院玩耍。从测量水泥地的面积开始,我学会了比较。

“哈,阿灯古家连堂下都没有打上水泥!”

“哦,阿富摆家实在好,从伙房禾埕走到烟楼,脚底都是白的!”

“要是门楼前能打上水泥,这样我从家里走到学校就不必踏到泥了!”

每当从游戏中抽离出来,我就会总结刚刚的观察。我仍是会发愣,但多了内容。

从这种比较开始,我建立了关于我们家这一带地方最早的认识,这种初级的社会认识始终是被拴在蔑视或艳羡的情绪柱上。这种方法论很快就撞上了盲点:一般的农家经济很快就追过了水泥的成本,水泥面积相仿的三合院越来越多,刚建立的地方认识很快就过时了。但不用急,我速速打造了另外一样测量与比较的标准:水泥地面的细滑程度。

检验细滑程度的最佳时节在雨天:雨水洒满禾埕后,地面越细密,越能反映周遭的景物。在这种方法论的基础上,我发现了柏油,因而找到了雨后溜达的乐趣。

“啊,恁凉!恁平!”

比较水泥与柏油的劲头很快便消失了。国小毕业前两年,新奇的事物纷纷出现。首先是电视,接着是洋房、冰箱与瓷砖。显然地面材料的质与量不能再作为比较与认识我们家及邻居家的唯一判断标准了。可是,每每看到三合院内的禾埕重新翻铺水泥,或雨后赤足踩踏在倒映着天空的柏油路面上,那股原始的乐趣仍会从我心底升起。

我19岁那年,村里的农人全都闲了,换成十几部挖掘机、推土机下田。轰隆轰隆地,不出一年,村里的风景全被改變了。不再有蜿蜒的田界,田里多了好多垂直交会的重划路。最令我惊骇的是,消水沟——我与童年死党玩水中捉迷藏兼牵牛游泳的小河,被剃光了头,两岸连绵的灌木丛、芦苇、竹林及湿地,全都被铲除。

水泥紧接着泛滥,田埂、土坎、河岸及圳床……凡是没种上庄稼的空地几乎无一幸免。“青蛙跳得过吗?农人放水翻土时,蚯蚓有地方钻洞吗?蛇有地方躲吗?而我们还有哪里可以游泳,顺便逃离大人的眼界呢?”我开始觉得遗憾、惆怅。

农地重划后第一年,田地产量降得厉害,谣言传说是田地被动了胎气。庄稼人拼命撒农药、化肥,隔年产量不仅恢复,甚至超越重划前的水准。

农地重划像是一帖强效的镇静剂,整个村子突然都安静了,长我十岁左右的种田人纷纷不见了。此外,小我七八岁的堂侄不断问我,田里的蛙、水里的鱼都到哪儿去了?他们的蛙哨、钓术都学到家了,怎么到处下钩都没有反应?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此时再向他们吹夸儿时的豪爽情境,不仅残酷,且徒增伤感。两代人的联谊淡了,渐渐地。

我与水泥的缘分以一种反讽的方式延续着。

重划这一年,我考中了某国立大学土木系,新生座谈会上,学长们一再宣明,这是台湾师资、设备最好的土木系。开学后不久,在工程材料这堂课上我很快就明白,土木系也者,其实就是水泥系,这因西方人的使力而发扬光大的东西,简直改变了全世界的地景。

系里的教授每每让我联想起自夸武功的殖民者。常常,我从有关水泥制品成分与力道的教科书页上抬起头来,脑门立即就成了银幕,一景又一景地放映着被镇压的土地与生息。它们的灵魂不死,成了乡愁。

我心中一阵又一阵阴霾,厌恶感一层又一层加深。水泥否定了我的童年,现在我则否定了水泥,而且决定要为这否定的否定付出代价。二年级上学期,我便拒绝了所有有关水泥科目的考试,于是就被退学了。

多年后,每当我在环保抗争的现场望见整排防暴警察堵住高举手臂的边缘不幸者,就会想起那被长而直的混凝土块向后推挤的长草的河岸,就会想起祖父张着嘴露出豁牙的笑脸,想起胀着圆裸的肚皮,在沁凉爽平的新铺水泥地上翻滚着入睡的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

(潜庵摘自《旅行家》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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