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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门节马

2012-05-30罗强

读者 2012年19期
关键词:将军士兵

罗强

节马者,都督陈连升之马也。庚子冬,沙角陷,公父子死之。马为逆夷所获至香港,群夷饲之不食,近则蹄击,跨则堕摇,逆怒刀斫不从。放置香港山中,饲草亦不食,向沙滩北面悲鸣。饲必以手捧之,若置地,则昂首而去,以其地为夷有也。每华人围视,指为陈公马,即泪涔涔下;或呼能带归,亟摇尾随之,然逆终不肯放还,以致饥饿骨立,犹守节不变。道光壬寅(1842)年四月,马卒于香港。

陈连升第一次看到这匹马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

其目暗淡,腿细长,尾巴翩翩,肚腹便便,神态阴森,不能亲近。这样的马,体力不及,脾性凶暴,绝对不是可以战斗的马——上边越发应付差事了,简直在拿兵勇的生命开玩笑。

这确实不算是一匹好马,投身行伍几十载,陈连升从小兵、把总,再到千总,见过的马成百上千,没有一匹如此怪异。

这个世界上,有人特别傲,那得有本事,才有不屑的本钱。李太白敢叫高力士磨墨,心中早有天地诗歌,换做普通人,早被杀头丢命了。做人如此,马亦然。但这匹马天生羸弱,还脾气大,无可救药了。

兵问:将军,如何处理?

陈连升看看马,没有说话,转身离开时又回头说:熬吧。

马要如何熬?

其实就是驯,狠狠地驯。当一个将军说出“熬”这个字的时候,他会很痛心。战场之上,马就是战友,一匹好马,可能是关键时刻生命的保证。古往今来,无论刘备、曹操,还是秦琼、李靖,凡征战沙场之将军,坐骑都在紧要关头救过他们的命。

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将军不会下达“熬”的命令。

先饿,几天不喂食,让马饿到极点,去其力;再磨,士兵们轮番上阵,使劲地折腾,让它不停地奔跑,还不准它休息,夺其劲;接着,在它疲惫的时候,将它捆于马桩上,将四肢固定,不让它动,困其志;最后一招,如果连番的驯还没作用,就把它置于马群之中,拿盐水泡过的鞭子使劲地抽,直到它屈服为止。

这样的手段几十年难得一用。一是因为没有几个人下得了手;二是因为再烈的马,也禁不住这四种折磨。

血,浸红了马鞭,染红了马厩。马,依然不肯低下头颅。

陈连升有些动容——这该是怎样的一匹烈马啊?

看到这匹桀骜不驯的马,陈连升想起了自己的经历。

他出身于土家族家庭,自幼尚武,臂力千钧,惯使大刀与弓箭。青年从军后,不善钻营,多不得志,也未曾低下头颅、曲下身子。半生戎马倥偬,于内忧外患中出生入死,参加过无数惨烈的战斗,功勋虽高,却也因为黑白分明、性情刚烈,辗转迁徙,军职始终不高。

有一些人,骨头永远都是那么硬。

这匹马,跟自己有何差别?

念及此,陈连升喝退了抽鞭子的士兵,拿了一把青草,仔细挑去里面的杂物,送到了马的嘴边。马一口咬住了他手上的草,还有他的手皮。

在他感觉疼痛之际,草掉到了地上,士兵们又开始抽马。他发现,这马虽然饿到了极点,也不愿意低头吃地上的草。

那时,他决定把这匹不听话的马当做自己的坐骑,给它取名“黄骝”。只因它像极了自己。

这是黄骝参加的第一次战斗,去山中剿匪。

去的路上,陈连升一直在思索:战斗之时,不知黄骝能否默契配合?看着它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对接下来的战斗有些担心。

快到贼匪老巢时,军队停止前进,一道道命令下达,要求先行侦察、而后诸兵合围。布置妥当后,部队继续前行,却遇到敌人的埋伏。临危之际,黄骝扬蹄奋行,躲过敌人凌厉的一箭。

自此,陈连升视黄骝为珍宝,特地在宿营主帐边设了一个马厩,里面只有黄骝。士兵私下传言,将军只有听得到黄骝的气息,才能安稳入睡。

被精心侍候的黄骝还是脾性暴烈,除了将军,无人可以骑它,包括将军的儿子——武举人陈长鹏。有一次,儿子趁将军不在,偷偷牵黄骝出去试骑。结果,黄骝拒绝了小主人的热情,死活没让陈长鹏跨上身子。陈长鹏一气之下,抽了黄骝几鞭子,待将军归营发现,愣是要以盗马罪处置自己的亲儿子,好歹在一干下属的劝说下收回成命,最终还是以军法处置。从此,士兵们明白了,在将军心中,黄骝比儿子还金贵。

镜头转到公元1839年1月,湖广总督林则徐受命前往广东禁烟,陈连升和儿子陈长鹏随行,陈连升担任九龙官涌营参将。是年7月,3艘中国水师巡逻船与装备精良的英军军舰发生激战,中国水师虽奋勇还击,但渐渐力不从心。驻守岸上的陈连升当即一声令下,枪炮齐发,从清晨打到黄昏,激战10多个小时,击沉英军双桅船一艘,并使其余敌船受到重创。

此后,陈连升还率部与英军多次激战,在澳门、大角、沙角等海防前哨,不断重挫英军舰队。广东军民赠颂牌,上书:“民沾其惠,夷畏其威,威慑重洋。”陈连升的名字令英国侵略者闻风丧胆!

英军见广东防守严密,无懈可击,乃北上攻占浙江定海,窜扰天津。清廷惊慌失措,革去林则徐职务,派直隶总督琦善南下媾和。

琦善到广州后,为了讨好侵略者,公然诬陷陈连升对英军擅自开战激怒英人、惹下祸端,下令严惩陈连升——将他的兵船与兵力裁减1/3,并蛮横地拆走沙角炮台的全部木排与铁链,遣散大批忠心抗敌的船工水勇。最后,陈连升所部仅剩出征时从家乡带出的600名土家族兵丁。

1841年1月7日,正当琦善卑躬屈膝与英方反复“谈判”之际,英陆军少校伯麦却突然指挥20多艘舰船从海面轰击沙角炮台,还派遣2000多名军人登岸,从清晨至下午,共施放炮弹千余发。陈连升指挥反击,一次又一次击退敌人的进攻。英军从正面屡攻不下,就让汉奸带路,偷越后山夹攻。清军虽腹背受敌仍毫不畏惧,陈连升率炮台守军600人浴血奋战,激战竟日,伤亡甚重,火药消耗殆尽,英军乘虚攻入。

面对汹汹来敌,愤怒的陈连升高呼“报国捐躯,此正其时”以激励士气。他骑着心爱的黄骝在敌阵中往来厮杀,用弓箭射毙数十名敌兵;箭射完了,又抽出腰刀与敌人肉搏。肉搏正酣,敌人的炮弹飞来,他躲避不及,胸部中弹,饮恨殉国。是年,他63岁。

血色黄昏,悲壮苍凉的战场上满目疮痍。一匹马踯躅徘徊,悲鸣尸侧,哀哀长嘶,久久不肯离去。

英军也知道这是匹好马,把它掳去香港,岂料马如主人一般坚贞:英兵一靠近,它就飞脚踢去;英兵强行骑上马背,它就把他们抛落地下;英兵喂它,它则昂首不顾;香港同胞喂它,要双手捧给它才吃,若将草料放在地上,它便昂首而去。若说它是陈将军的战马,并赞颂陈将军父子壮烈殉国的事情,它就涔涔泪下;若说要带它回大陆,则摇尾相随。恨得英兵用战刀砍它,它也毫不屈服。侵略者拿它没办法,把它放在山中,它草也不吃、水也不喝,终日向着西北方的大陆,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俯仰之间,嘶叫悲鸣,忍受着饥饿和伤痛,伴随着日夜对主人的思念,渐渐骨瘦如柴。

1842年4月,黄骝在香港绝食而亡。

600名士兵,无一生还,战后整理遗骨,仅凑齐75具尸体,足见战争之惨烈。马,是“节马”;兵,亦是“节兵”。

古来骐骥传名驹,如斯节烈旷古无。

碧草秋风,涛走潮涌,看“节马碑”,读到《节马行》中“有马有马,公忠马忠。公心为国,马心为公……”的瞬间,突然想起岳武穆的“壮怀”、文天祥的“正气”。一脉相承的“节”,是忠诚,是不屈,壮烈千古,只因有魂,这也是一个民族屹立的精气神吧。

(杨兴文摘自《知识窗》201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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