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熊胆

徐智慧

2月初，福建归真堂药业股份有限公司谋求在创业板上市的消息一经披露，立即让这家华南最大的活熊取胆企业成为众矢之的。2月14日，冯骥才、崔永元等72人联署公开信，呼吁证监会将归真堂拒之IPO门外。2月19日，中国大陆第一个动物保护公益基金会“它基金”召开媒体研讨会，力证活熊取胆之残忍。2月21日，亚洲动物基金在北京召开媒体见面会，以其十多年来拯救被虐黑熊的故事，指出无论取胆方式多么先进，无法改变虐熊的事实。

唯一替归真堂说话的中国中药协会，也陷于被动。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说的“活熊取胆时很舒服”一语，不仅让动物保护人士的愤怒达到沸点，也让公众错愕。事后，中药协的工作人员对媒体表示，该说法欠妥，原因是房会长“可能有点激动”。

2月16日傍晚，房书亭匆匆结束“活熊取胆媒体沟通会”。在会后答记者问环节，有媒体质问“中药协是否适合给归真堂‘出头”，房书亭居然忙中出错，回答说中药协并非归真堂的利益相关方。第二天，中药协发布更正声明，称归真堂确系其会员单位。

事实上，在中药协秘书长名片上，还印有一行字：“熊类药用资源保护资源专业委员会（筹）”。据中国动物保护记者沙龙发起人张丹称，该委员会的合作方中就有归真堂。

活熊取胆30年

熊胆作为名贵中药，在中国已有2000多年历史，其主要功效为养肝、清热。现代医学用于肝脏、眼科、肛肠科治疗。在东亚的中医文化圈，包括中国、韩国、日本、越南，至今仍视野生熊胆为药中上品。在香港，一颗野生熊胆售价达3000美元。

最初的取胆方式具有偶然性——猎熊取胆，晾干入药。上世纪80年代，朝鲜人发明了活熊取胆的方法，将黑熊囚禁在铁笼里，用一根胶管插入熊的胆囊，随用随取。有的还在熊的腹部绑一个盒子，使胆汁分泌下来流入盒中。

据中国药科大学教授周荣汉介绍，朝鲜刚发明活熊取胆后不久，这种技术就传入中国。当时，他去黑龙江黑瞎子沟参观，当地人用来取胆汁的是一种塑胶引流管。“这种管子最大的缺陷是容易引起伤口流脓感染，一旦感染，黑熊基本上就救不活了。”

这种方式极其残忍，黑熊腹部的伤口永不愈合，出于本能就会抓搔伤口，把管子扯掉。于是它们被穿上“铁马甲”，以让爪子够不到伤口。

亚洲动物基金外事总监张小海表示，这种20多斤重的铁甲一旦穿在身上，就会伴随黑熊终生。为了取胆汁方便，黑熊被禁锢在仅可容身的铁笼里，终其一生。黑熊会长大，铁笼不会长，因而亚洲基金会拯救的黑熊中常见这样的情形：体重200多斤的黑熊，四肢却萎缩如幼熊，甚至脊椎、胸腔骨骼畸形。

亚洲动物基金会拯救过数百只黑熊，将它们从各个养熊场运到四川成都的黑熊救护中心。在工作人员打开铁笼的时候，黑熊却畏惧得不敢踏出铁笼半步，用美食引诱也无效。“大部分黑熊要过20多个小时才敢走出铁笼。”张小海说。

到了1990年，周荣汉在四川都江堰一个养熊场见到了“改进”的设备：引流管的质地由塑胶变成了白金，这会减少感染几率。但他指出，“养熊的笼子仍是比较矮的，黑熊在里面头也不能抬，也无法站立。”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有了无管引流的取胆技术，用黑熊自体组织造一个连通胆囊的括约肌通道，取代了植入式的引流管，这种技术也称为瘘管术。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用温馨的语言描述无管引流的过程：用消毒后的药管插入消菌处理的括约肌，打一个比喻，像皮筋一样，药管插进去之后张开了，张开之后胆汁就流下来了，这个过程中熊可以自由地进食。过10秒钟左右，胆汁流完了，流的状态变成嘀嗒声就把引流管拿掉。房书亭说，无管引流的熊无异样，“甚至很舒服。”

在支持活熊取胆的人士看来，无管引流大大减轻了黑熊的痛苦，这种技术已经足够“人道”和“熊道”。

周荣汉2009年参观了归真堂的熊场，“他们的熊舍很大，熊可以随意走动，喂食的时候，还可以给它放音乐，在食物中加一些利胆药。”在他看来，这些福利对熊已尽公道。

人工熊胆20年未获批

支持归真堂的人持有一个观点，即动物药在临床上具有不可替代性。并强调，野外动物药资源趋于枯竭，国家对珍稀濒危动物保护严格，使动物药药源收窄。

但沈阳药科大学副校长姜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早在1983年，几乎跟引进活熊取胆技术同时，国家卫生部批准立项，由沈阳药科大学进行熊胆替代品研究，姜琦是项目负责人之一。

姜琦说，为了模拟优质野生熊胆成分，项目组专门从东北、华北、华南搜集了3个优秀的野生熊胆，进行定性、定量分析，结合文献，确定了天然熊胆的化学成分。之后，用仿生方法进行了几十次配方选择，使人工熊胆的化学组成、理化性质与天然熊胆基本一致，而且质量稳定。经过一系列的动物实验，药理学、毒理学研究，证明与天然熊胆近似。一期临床试验，人工熊胆与天然熊胆按1：1等量替代，临床结果近似。1989年12月上报国家卫生部药政管理局，并申请二期临床。

据姜琦介绍，1990年4月26日，卫生部作了批复，认为该熊胆替代品与人工引流熊胆粉相比，优点是不影响生态平衡。此外，该原料药为牛磺熊去氧胆酸钠的结核型，与日本产的人工合成品相比更近似天然。

二期临床实验是新药开发的最后一步，也是证明人工熊胆能否替代天然熊胆的关键一步。由卫生部指定的中医药学专家高益民教授设计，选取最能体现熊胆功能主治的两个病种，急性扁桃体炎295例，肝火亢盛型高血压160例，进行等量、等效替代临床实验。1991年11月临床试验完成，结果均为“两者无显著性差异，可以1：1等量替代”。

1992年3月，卫生部召开全国新药评审会，对人工熊胆二次评审。20多位专家一致通过，并认为这是中医药科研的创举。

但在1992年4月1日，卫生部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考虑到人工熊胆将来打入国际市场的需要，引流熊胆不能出口，所以要求扩大几个病种补做临床，临床资料总结上报后，可不必再评审了。”

姜琦没有想到，此后，人工熊胆课题组要面对一次次的补充资料和补做临床。日期他记得非常清楚，分别是2003年1月、2003年5月、2004年5月、2005年8月。

最终，人工熊胆的配方和工艺于2006年5月17日获得国家发明专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知识产权局颁发的专利证书上写道，“一种用于传统中药材领域中的人工熊胆，其产品配方是牛磺熊去氧胆酸钠、鸡胆膏、胆红素，经过质量检验产品合格。该发明配方科学独特，原料易得，工艺简单，成本低廉，是天然熊胆理想的替代品。”

从1983年立项，到2007年最终完成最后一批上报材料，3家研发单位，近20家临床医院，百多名专家教授和研究人员参与研发，其中两位课题组专家已离世，但国家药品审批中心始终没有给予批复。

1990年，卫生部的批复曾说，鉴于目前引流熊胆已基本满足市场需求，建议人工熊胆研发综合考虑。这或许就已经为后来人工熊胆粉迟迟得不到审批埋下伏笔。

姜琦最后一句话的悲情色彩溢于言表：“如果还需要我们补充资料，我们可以补充，如果认为临床不足，我们可以补做。就是恳请国家药品审批中心尽快予以批复。”

在中医药学专家高益民教授看来，一般新药完成二期临床就可获得审批，而人工熊胆进行了无数次补充资料，等了20年仍未获批，令人十分费解。

那么，人工麝香和牛黄已经获批，人工熊胆为什么没有批？对此，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表示，“这个问题我不太好回答，因为审批人工合成的一个药物，需要好多程序，大约是这些程序没有走完，这个问题超过了我回答的范围。”

熊的疼痛

房书亭表示，中国的活熊取胆，早已告别了“铁马甲”“小铁笼”的时代。现在个别组织反复利用中国早已取缔的落后案例和血腥案例来说事，用个别代替一般，是对我国养熊取胆产业的歪曲，误导了社会民众。

但在动物保护组织看来，把活熊取胆描绘得再富有诗意，也无法改变虐熊的本质，而且事实上带来了一系列严重的后果。

据《法制中国》在2011年调查发现，痛苦较小的无管引流术虽然已经面世20年，但至今并非所有养熊场都采用无管引流。该报在东北延吉暗访了6家养熊场，只有3家采用无管引流术，另外3家仍采用植入引流管。在他们拍摄的短片中，可以看到熊穿着铁马甲，在窄小的铁笼里暴躁地摇晃。

亚洲动物保护协会也指出，他们所拯救的黑熊，大部分患有严重溃疡、伤口化脓。

世界动物保护协会北京办事处的孙全辉博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00年左右，该协会曾对中国的几家熊场进行调查。发现造瘘手术中熊的死亡率非常高。参与调查的人员中有一位资深外科医生，在他看来，超过10%的死亡率是“难以接受的”。

亚洲动物基金的张小海表示，他们拯救的黑熊中，多数已无犬齿，其中一个原因是被熊场锯掉，以防止黑熊伤人；另一个原因是黑熊难忍疼痛，一直咬铁笼，把犬牙磨平。通常，熊场不光锯掉熊的牙齿，而且将其利爪剪掉。

熊无法表达疼痛。在孙全辉看来，中国跟活熊取胆相关的任何一条法律或规定，都没有关于“无痛”的表述，这是动物福利法规的缺失。目前对黑熊的关注，是让“动物福利”概念进入中国大众视野的一个机会。

“它基金”发起人张越说，“我们要做的事情是终止虐待，不是探讨虐待的技术。引流技术的进步改变不了虐熊本质，我们最终要探讨的，是这个行业的健康发展，而不是探讨怎样取胆，熊疼得重一点轻一点。希望归真堂转变心态，做一件本质上有意义的事情。”

圈养以助保护？

支持活熊取胆的人士经常挂在嘴边一个数字，饲养黑熊取胆一头相当于“220头”野生黑熊免遭猎杀。

归真堂目前养殖黑熊400头，上市后将扩大到年存栏1200头、年繁育200头、年产熊粉产量4000公斤的产业规模，号称“千熊之国”。按照圈养黑熊保护野生黑熊的说法，上市后的归真堂，每年将使26万头黑熊免遭猎杀。

这种说法的逻辑是：近几年的黑熊养殖产业政策使得养熊取胆产业链日益成熟，创造出一套独特的黑熊保护和资源利用模式，遏制了猎杀黑熊行为，以小种群保护了大种群。

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在媒体沟通会上说，开始圈养黑熊以后，我国野生黑熊种群数量稳中有升，已经由过去的8000头左右升到2002年的4.6万头。当媒体质疑他列举10年前的数字是否具有说服力时，房书亭表示，“这个数字是在网上查到的。”

目前我国野生黑熊的数量到底是多少？《中国新闻周刊》发现，即使是野生动物研究领域的专业人士，也无法提供准确数据。北京大学动物学刘芳博士认为，根据近些年发表的中国野生黑熊数量的研究数据，大概在1.2万～4.6万头之间。刘芳表示，“这些统计数字相差太悬殊，没有公布科学的统计数据，其精确性很难评估。”

刘芳曾花3年时间带队考察四川野生黑熊种群，她得出的结论是，黑熊野生种群呈萎缩之势。解放前经常有黑熊出没的区域，黑熊的踪迹已完全消失。而凡是建立自然保护区的地方，已变成野生黑熊的乐园。他们在大熊猫自然保护区发现黑熊的踪迹最多，说明自然保护区在保护了大熊猫的同时，也成了黑熊的避难所。

动物学博士孙全辉对圈养黑熊可使野生黑熊免遭猎杀的观点表示怀疑。他表示，牛津大学瑞卡那提-卡普兰中心动物学系野生动物研究所对中国养殖与野生熊胆的需求进行了调查，其报告于2011年发表在著名期刊《科学公共图书馆》，文中写道，20世纪80年代以来，服用熊胆的人有三种选择，一是野生熊胆，二养殖熊胆，三是人工合成的熊胆酸。他们以行为经济学的调查方法，调查了养殖熊胆与野生熊胆并存时，中国人对野生熊胆的需求函数。他们发现，当养殖熊胆供应市场时，野生熊胆实际上能以更高价格售出更多。这表明，在某些价格水平下，养殖黑熊反而不利于野生黑熊保护。

“它基金”和大部分动物保护组织持相同观点：活熊取胆的广泛存在，刺激了市场对熊胆的需求。需求增加，杀戮就会增多。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这是姚明为动物保护代言所说的一句深入人心的广告词。2月18日，姚明携妻子飞赴成都，到“黑熊救护中心”看望被解救的黑熊。他没有发表任何声明，但用那双54码的大脚，给这场活熊取胆的争论投了票。

（实习生张君荣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