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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的中国标签

2012-05-14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14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王小波意大利

康慨

2012年4月,译林出版社将过去十余年来陆续推出的卡尔维诺作品重新包装,集为一套16种、共19册的“卡尔维诺经典”,再度上市。它们现在有了统一的外观设计,浅色的书封既素雅又庄重,全部硬皮精装,无论摆在哪家书店,都显得不同凡响。我们好奇的是,今天的中国会给卡尔维诺一个怎样的市场反馈?

经典是素雅和没有颜色的

4月23日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的一年一度的“世界图书与版权日”,相关的庆祝活动也将在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举行。在中国,这一天已被本土化为“世界读书日”,并被赋予了特殊的官方色彩和政治意义,常有推广“红色经典”等活动搭车举办。每年此时,也照例有机构发布报告,哀叹中国人民特别是青少年阅读率的下降。

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同样深知小朋友读书和读经典的必要,不同的是,他对经典的定义是素雅的和没有颜色的。在《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中,他就什么是“经典”给出了十四条定义。与青少年阅读相关的一条里写道:“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这些书具有“形成性格的实际作用……赋予我们未来的经验一种形式或形状”,从而给年轻人提供价值的衡量标准和美的范式。

我们悲哀地看到,如今关于价值的衡量标准和美的范式,如果不是缺乏,至少也是混乱的。回到真正经典和真正回到经典的迫切需要,现在不亚于我们文化史上的任何关键时刻。多少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现在并不缺少经典。这是经典的丰裕时代。我们需要的是阅读行为和阅读指向上的拨乱反正,需要让读者找到真经典,也让真经典找到读者。

但是,我们的读者在哪里呢?而卡尔维诺本人的作品,也已被评论界奉为经典,而他真正的中国读者又在哪里?

匹不是小兵张嘎

卡爾维诺是意大利的国宝,被公认为战后最著名和最有想象力的意大利作家。他1923年生于古巴,父母为他取名伊塔洛,实应译作“意大洛”——类似于一对中国夫妇给孩子取名“中华”——从中可见父母不忘母国的赤子之情。

卡尔维诺两岁时,全家迁回意大利,墨索里尼的领袖像始终俯视着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的父母都是左翼分子,1943年,德军占领意大利北部,母亲鼓励他和弟弟弗洛里奥参加游击队,为此被纳粹拘作人质。“我父亲在她眼前三次被黑衫军假枪决,而她表现出无比的刚毅与勇气。”卡尔维诺在自传性随笔集《巴黎隐士》中写道。

二战结束后,他加入了共产党,这一举动并非出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他觉得,在战后意大利的各派政治力量中,只有共产党提出了最现实的计划来改造国家,并防止法西斯复辟。1956年苏军对匈牙利革命的干涉,引发了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第一波退党潮。卡尔维诺也在第二年退出意共,并从此确信,艺术家应与政治保持距离。

“我的创作是从写战争和人民的生活起步的。”卡尔维诺说。他的小说处女作《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出版于1947年,描写敌后游击队,可被归入当时兴起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但它绝对和我们遭遇的那种“高大全”“三突出”的现实主义不同。小说的主人公名叫匹,乃投奔游击队的贫穷少年,故事里的关键道具是一把从鬼子那儿偷来的手枪——不,匹不是小兵张嗄,他既没有痛斥龟田的壮举,也没有壮烈牺牲的奶奶,队伍上也没有智勇双全、玉树临风的老罗叔。很不幸,匹的姐姐是妓女,向鬼子提供三陪服务,游击队员们则尽是痞子、酒鬼和流氓,就连政委吉姆也不例外。在这样的环境中,小匹通过学坏而成长,而不是通过学好而成圣。

新版“卡尔维诺经典”的《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中,加入了2001年版“卡尔维诺文集”中放弃的1964年再版前言。对于理解卡尔维诺的文学道路,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献。他在文中表示,他那时只想通过处女作表达这样的一种感觉:“啊,是的,你们想要‘社会主义英雄吗?‘革命的浪漫主义吗?我给你们写一个游击队员的故事,书中谁也不是英雄,谁也没有阶级觉悟,我们给你们表现边缘人物的世界,那些流氓无产者!这本书将是最正面的作品,最革命的作品!我们何必在乎已是英雄、已有觉悟的人?我们应该表现为了达到这两个目标而必须经历的过程!只要还有一个人没有觉悟,我们就应该关心他,而且只关心他!”

但即使是新现实主义时期的卡尔维诺,也已经明显表现出了特有的异质。游击队的故事里少有政治教化,却多出了许多童话色彩。2001年版“卡尔维诺文集”的主编、已故的意大利文学学者吕同六曾经指出,匹的名字来自匹诺曹,政委吉姆则脱胎于吉卜林的童话。

对童话或传奇色彩的追求,最终让卡尔维诺脱离了新现实主义,转向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这其中既包括为他带来巨大声誉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分成两半的子爵》(1952)、《树上的男爵》(1957)和《不存在的骑士》(1959),也包括融合了科幻与童话的《宇宙奇趣》。期间,他还收集整理了意大利多个地区、多种方言的民间传说,编成了最为完整的意大利童话故事集。值得一提的是,今年新版的《意大利童话》也增译了长达43页、非常重要的原作前言。

我们在消费而非阅读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来到中国的时间并不晚,但很长时期内并没有受到特别的青睐。作家张洁在1998年写道:“很奇怪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几乎同时进入中国的卡尔维诺,为什么没有在中国赢得一大批追随者,不然中国的后现代主义作家,早在二三十年前,就能形成气候。”张洁猜测:“可能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由于1985年过早离世,卡尔维诺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但这并不能完全解释他在中国受到的相对冷遇。真正的原因可能在于他的风格。从某种程度上说,最好的中国文学也仍然停留在19世纪的世界,最先锋的中国文学距离世界也有50年的差距。中国文学既缺乏后现代主义的必要土壤,也找不到相应的读者群。对卡尔维诺来说,30年来中国并没有发生可以隆重迎接他的文化演变。文学创作的没落与文学阅读的衰退在同步进行。

但诡异的是,如今在中国卡尔维诺似乎又是受欢迎的,仿佛人人都听说过他的大名,他的书不断地出版与再出版。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在消费而非真的阅读卡尔维诺。

一个被媒体和出版商反复提及的事例是王小波对卡尔维诺的推崇。比如“我们的祖先”三部曲被称为“王小波盛誉的完美作品”。沿着这样的脉络回看,卡尔维诺在中国的商业化进程与15年前开始的王小波商业化紧密相连,由此在文化流水线上产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倒转现象:王小波所尊奉的大师反过来成了王小波的副产品。卡尔维诺身上挂着王小波的金色标签,他成了“王小波”这一品牌的子品牌。

这种现象既不罕见也非中国独有。在消费主义的时代,阅读已经不再意味着阅读本身,而更多地意味着阅读代表着什么。阅读甚至只是阅读开始之前的那个行为——购买。它可以缩减为一句话,放在你的微博上:“在读卡尔维诺……”通过一句简单的表白,你和大师之间的联系便可以固定下来,并长久地进行自我展示。即使从未读完他的任何一本书,也不会有任何妨碍——你已经挂上了看大师、读经典的标签,而这个标签足以让你获得满足和自我承认。

在亚马逊中国区的网站,每本“卡尔维诺经典”的页面上,都曾有这样的“编辑推荐”:“1.约名家从译林卡尔维诺全集的流变或从单本书等多个角度来写一写,主攻主流高端书评媒体。2.卡翁专题。联合偏都市小资类的媒体,以专题形式呈现此次新版全集。”

“主流高端”与“都市小资”准确道出了卡尔维诺在中国的市场定位。这样的战略终将化为真金白银的收入。因为卡尔维诺的某些特质即使在过去不能、却已与今日中国的时代氛围合拍。

在《美国讲稿》中,卡尔维诺这样阐述了自己的文学主张:“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

对中国的“主流高端”与“都市小资”来说,一个轻逸的时代已经到来。“在未来更加繁忙的时代,文学应该像诗歌或思想那样高度浓缩,”卡尔维诺写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选编一本由一句话、一行字构成的短篇小说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选到比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都·蒙特罗索写的这篇小说更短的小说:‘当我感到绝望时,那条恐龙依然待在那里。”

这篇小说只有18个字,远未超出微博所限定的字数。它的成功似乎是注定的,只是我很怀疑,今天是否真的有人能够停下来,琢磨一下它的含义。我也不得不在此指出,萧天佑先生做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误译,11年不曾更正。蒙特罗索的著名短篇应该是这样的:

“当我醒来,恐龙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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