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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介甫:访问沈从文

2012-05-14李静睿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47期
关键词:沈从文

李静睿

沈从文并不是谁来访都愿意见的。

文化大革命中,著名的中国文学研究者、日本学者松枝茂夫给沈从文写信,说想翻译他的全部作品。沈从文没敢回信。

但是他一直记得松枝茂夫这个名字。因为他也想知道,是谁还没有忘记自己。黄苗子1980年同沈从文谈起,在国外有一位研究他的学者得到了博士学位。“沈先生羞涩地笑了一笑,大拇指按着小指伸出手来,轻声地更正说:‘三位了。”

1980年上半年,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希望访问他,他拒绝了。陌生人的这种私下来访,让他担心“犯错误”。

他之所以同意见金介甫,而且在1980年六七月间接受了金12次的深入访问,一是因为,金介甫那本以他为题的厚厚的专著让他感动;二是因为,金介甫是通过中美之间的学术交流协议来到中国的,在北京的“单位”是中国社科院,虽然只是访问学者,但是也算他的同事。这一切的官方色彩,让沈从文略感安全。

2012年11月底,《中國新闻周刊》特约记者在美国纽约拜访了圣若望大学历史系教授金介甫。办公室狭小阴暗,金介甫已经在这个天主教大学里待了34年,和当年与沈从文的合影里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相比,他像所有中年人一样开始发福。在记者给他拍照之前,他拿出一把梳子,梳了梳已经稀少的头发。

时间过于久远,种种细节都有点混沌不清,但是他清楚地记得:40年前,当他疯狂搜集关于沈从文的一切资料时,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见不到沈从文,他甚至不知道沈从文是不是还活着。

发现沈从文

时间回到40年前。1972年,24岁的金介甫还没有现在这个中文名字,而是叫Jeffrey C. Kinkley,一个年轻的哈佛大学历史系地区研究专业博士生,致力于研究20世纪30年代军阀割据的中国。

在一个名为“从文学中研究社会历史”的研讨会上,他的教授亚历山大·伍德塞扔给他一本书,说:这个作家对中国的描写和别人都不一样。

这本书的中文不是那么简单,他磕磕巴巴读完,从此彻底迷上了这个当时几乎无人知道的作者,以及他所描述的那个湘西世界:翠翠、黄狗、虎耳草,和整整要唱三年的情歌。

这是沈从文的《边城》,写于1933年至1934年间。那段时间,他和巴金一起,住在北京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小院子里。巴金写了《火》,他写了《边城》;巴金一天能写7000字,他一周能写3000字。

金介甫确定了自己的博士论文选题:沈从文研究。但资料搜集工作非常困难。

在华语世界里,沈从文就像消失了。金介甫只在中国著名文学史家王瑶写于1950年代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中看到过沈从文的名字,但内容都是批判性的,将沈定位为“落后作家”。

在西方,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最先发现了沈从文。他在196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提出了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和张天翼这“文坛四家”。其中,他对沈从文有很高的评价,称他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1970年,威廉·麦唐诺在华盛顿大学写出了自己的博士论文《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与主题》。1972年,爱荷华大学的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出版了《沈从文评传》。

这一年,消失了的沈从文正在北京的中国历史博物馆里,专心研究着中国古代服饰。他停笔不写小说已经20多年,浑然不知千里之外,有一个美国人正沉醉在他那些被郭沫若定性为“桃红色”的文字当中。

沈从文并非真的想放弃写小说。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曾经鼓励他重新写作,1961年他在井冈山住了三个月,雄心勃勃要写一篇关于共产党员的长篇小说,但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灰溜溜地下了山。如他自己所说:“因为社会变化太快,我就落后了。”

1972年8月,他的妻子张兆和从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回到了北京。东堂子胡同的房子实在挤不下他们夫妻加沈龙朱、沈虎雏两个孩子,中国作协为张兆和在小羊宜宾胡同安排了一套房子,有一个大间和一个小间。沈从文每天晚上在小羊宜宾胡同吃完晚饭,就带着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回到两里外的东堂子胡同过夜。虽是盛夏,沈从文倒是不怕过夜的饭菜馊了,因为他提前吃下了消炎片。

金介甫的博士论文写了五年,从1972年到1977年。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里有中文报纸,金介甫至今记得当时他新学到的中文:“抓革命,促生产”,还有“毛主席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之类的话。燕京图书馆馆藏丰富,有大量的中国三四十年代的报刊杂志,那也是沈从文创作的黄金时期,这让他的研究得以持续深入下去。

1973年他去台湾,当时沈从文的书在那里仍是禁书,他买到一本,封面是咖啡色的,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神秘非常。打开一看,是沈从文的《阿丽思中国游记》。国父纪念馆的图书管理员听说他在四处搜罗沈的著作,跟他说:“沈从文?他是共产党——他没有到台湾来。”他感慨,这个故事可以让鲁迅写成小说。不过鲁迅的作品当时在台湾也遭到查禁。

1975年,他去纽约下城唐人街的一家书店找沈从文的书,书店店员说:“沈从文?谁也不读他的书了——他已是个老头儿。”

1977年,金介甫的博士论文《沈从文笔下的中国》发表,他也被称为“沈从文研究第一人”。

“沈从文还活着”

此时,在大洋彼岸,中国的文革已结束。红色中国突然显得不再那么遥远。

这一年,金介甫读到了路易·艾黎用英文写的《在中国旅行》。这个1927年就来到中国的新西兰人,是一个“中国通”。看到路易·艾黎也去过湘西,金介甫给他写了一封信,通过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转交。信里询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沈从文是不是还活着?

路易·艾黎回信了,信中说:沈从文活着,我还见过他,他现在挺好。

金介甫欣喜若狂。他把自己的博士论文复印了一份,又写了一封中文长信,表达了自己如何喜爱沈从文的作品,寄到中国作协,希望他们转交沈。

过了一段时间,他收到了沈从文的长信,落款时间是1979年9月23日。

信是用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描述过的“秃笔淡墨”写成,行书,繁体字,中间略有修改,看得出来并没有打过草稿,一气呵成。虽然金介甫不能真正欣赏中国书法,他也知道,这些字实在漂亮。

信中,沈从文称自己的小说“杂乱无章”和“不成熟”,他还说,自己曾经希望等到“思想成熟,文字也运用得更熟练准确时”,还能再写写自己的家乡,写那些“淳厚可爱的人民,在旧社会组织中长期所受不同压迫歧视,和十分悲惨痛苦的遭遇”。

信的最后,沈从文写道,希望有一天,金介甫有机会来到中国,“我还能够陪您看看北京的天坛和碧云寺及故宫博物馆里您感兴趣的一些中国古文物”。

没想到,半年多以后,这些都成为了现实。

1979年中美建交以来,美国民间机构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和中国科学技术协会达成了高级学者互访的协议。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积极给美国各大学的东亚系写信,欢迎他们申请奖学金。

金介甫赶紧填写了申请表格,并附上了沈从文的回信,希望增加命中率。申请顺利通过,他获得了足以支付往返机票和部分生活费的一笔奖学金。

在事情几乎定下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据多次往来中美间的英籍华裔作家韩素音称,沈从文很快会来美国探亲,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差点收回这笔奖学金。还好,最终一切顺利。

1980年6月中旬,金介甫飞抵北京,在中国社科院做访问学者。此时,距离他第一次读到《边城》,已经整整8年。

“他像圣诞老人”

1980年6月22日,金介甫在沈从文助手王亚蓉的陪同下,第一次来到沈从文位于北京崇文门东大街22号楼五楼的家。

这是沈从文一生中住过的最好的房子。他的表侄黄永玉在《这些忧郁的碎屑》里写过:“表叔在临终前两三年,得到党和政府的认真关注。给了他一套宽大的房子,并且配备了一部汽车和一位司机。遗憾的是太晚了。”

谈话依然没有办法一开始就直接切入文学,两人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湘西的官兵和地方史展开。金介甫一直试图提到沈从文早期的作品,但是沈从文有些迷糊,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写过些什么了。按照他的解释,一是早年为了生活写得太多,二是,“我不大看得起我的写作”,在谈话里他反复强调这一点。

金介甫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他觉得这不过是老人被几十年政治生活折腾出来的小心,而在他的内心,他深深明白自己作品的价值。这一点早在他1930年代写给张兆和的信里就展露无遗:“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

那个夏天,沈从文陪着金介甫在北京四处参观。到处都能看到郭沫若和茅盾等人的题字,他直言不讳地说,这些字写得不好,“他们还需要多练习”。在这种时刻,金介甫感觉到,那个骄傲的沈从文又回来了。

谈话深入下去之后,沈从文慢慢放松。金介甫问起江青是不是他的学生时,沈从文也敢于承认了,并说,这是他“不好的学生”。

让金介甫欣慰的是,80岁的沈从文似乎已经超脱了。金介甫觉得他像圣诞老人,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微笑,而且幽默感十足。沈从文让他吃点心,想说“椰子酥”,结果说成了“酥椰子”。

沈从文的口音很难懂。他曾给儿子讲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他的凤凰话儿子听不懂,问他:“豆豉娘是县城里的那个寡妇吗?”和金介甫聊天时,一直都是张兆和在旁边帮忙翻译。

他还像操心自己的孩子一样,操心金介甫的感情生活。那时金的女友是香港人,其家庭和内地官员有一些关系,沈从文和张兆和不喜欢,觉得她“太红了”。1981年金介甫娶了一个台湾女孩,婚后来大陆度蜜月,又去拜访沈从文。沈从文夫妇很高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女孩。

金介甫感觉到,几十年翻来覆去的政治运动,给沈从文留下了深刻烙印。他和金介甫说话时,一直半捂着嘴,好像在说悄悄话,怕被谁听见一样。金介甫问:是不是中国人都喜欢这样?

六七月间,金介甫前后约12次访问沈从文。谈话漫无边际,但双方都兴趣盎然。沈从文的身体那个时候已经不大好,但每次访问都是王亚蓉在旁边提醒“今天就差不多了吧”,沈从文才能停住话头。

8月,金介甫去了一次凤凰。和沈从文笔下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比起来,眼前破旧的凤凰县城让他失望。

那时候,县城里的政府机构还叫“革命委员会”。他明显感到他这个外国人的到来带给官方的紧张。有三个陪同人员一直跟着他,一个来自社科院,一个来自湖南省外办,还有一个是凤凰的县革委会主任。有一次经过一个漂亮的景点,金介甫想下车拍照,但是被制止了,理由是“没有经过批准”。

三荐沈从文

8月底,金介甫结束了访问,回到美国。不久,他收到斯坦福大学数学系教授钟开莱的一封信。

钟开莱是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时的学生,几年前曾和瑞典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联系,希望能推荐沈从文,但是没有任何结果。读过金介甫的《沈从文笔下的中国》后,他给金介甫写信,希望他能继续这件当时看起来前途渺渺的事情。

1982年,金介甫邀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旧金山大学教授许芥昱(沈从文在西南联大的学生)、德国汉学家马汉茂、法国汉学家于如柏等人,联名向瑞典学院推荐沈从文。

金介甫也邀请马悦然参加汉学家们的联名推荐。此时的马悦然还只是瑞典皇家人文科学院院士,并未进入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名单。两个人都深深喜爱沈从文的文字,断续有通信。但是马悦然回信说,他要自己单独递交推荐信。

金介甫也曾经想让聂华苓加入进来,曾经对沈从文的作品有极高评价的聂华苓却拒绝了他,理由是她想推荐巴金,不希望二者之间形成竞争。但马悦然后来证实,那时除了沈从文,从来没有其他中国作家真正进入过诺奖委员会的视野。

这封信写出之后,金介甫收到一个简单的回函,仅表示来信已收到。那一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揭晓,获奖者是《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

颁奖结束后,瑞典学院给金介甫写了一封信,请他提名一个“候选者”,这是一封格式化的打印信函,应是同时发给很多人或组织的,這让金介甫看到了希望。

1983年初,他应约写了一封推荐信,同时寄出了推荐材料。那一年的得奖者,是写过《蝇王》的英国小说家威廉·戈尔丁。

1984年,整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那一年的得主是捷克诗人塞弗尔特。

那之后,瑞典学院没有再找过金介甫。1985年,马悦然成为了诺奖委员会评委,他们有了直接了解中国文学的人。

1986年,在王蒙组织的上海金山中国当代文学国际研讨会上,金介甫第一次见到了马悦然。那个时候,马悦然已经不便直接表达对某位作家的喜好,但是和金介甫聊天的时候,他依然多次流露出对沈从文作品由衷的喜爱。他不断把沈从文的作品翻译成瑞典语——瑞典学院里最为重要的工作语言,这让金介甫觉得一切都很近了。

但是,时间成为这一期待的最大敌人。1988年5月10日,86岁的沈从文在家中病逝。

马悦然最初是从台湾作家龙应台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他特意打电话向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文化秘书求证,又问了他认识的一个记者,这才相信沈从文真的去世了。

马悦然后来公开说过,如果沈从文活到那一年的10月,得奖的人就会是他,因为他早已进入最后的五人名单。

金介甫觉得,这一切对沈从文也许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再是那个华语文学世界里消失了的人。虽然一辈子都说不好普通话,连标点符号都不怎么会用,终生没有学会26个英文字母,永远不能适应大城市北京,但是这个来自湘西凤凰的乡下人,早已在沉默中走向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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