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死灰复燃”
2012-05-14刘炎迅
刘炎迅
3月17日,马原又上山了,过几天归隐山林的生活。59岁的人了,如今的日子过得简简单单,他在海口临海处买下房子,早早将家搬进去。
一道海峡隔开海岛和大陆,这让马原感到惬意。仿佛他的内心也如此,有一条已然分割的界限,有些事有些人在此岸,而马原在彼岸。这个身高1米84的东北佬,“会写小说的汉人”,已然适应了南方海岛潮湿闷热的环境,他离开故乡辽宁锦州太久了,所有的回忆,都不过存于《上下都很平坦》那22万字的虚构里。
虚构和现实彼此穿越,那是马原的方法论。但二十年来,他只在現实中生活,虚构的小说一笔未动。3月15日,他的32万8千字的新小说《牛鬼蛇神》在《收获》上发表。消失20年的马原,回来了。
多年前,他在西藏写作一举成名,他的“马原叙事圈套”影响了很多同道中人,他被称为先锋五虎将之一。“在一定意义上,《牛鬼蛇神》这本小说是死灰复燃。”马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可能我一辈子再也写不了小说了”
马原留着圆寸,穿着青灰色加厚衬衫,胸口处还绣着花儿。给他拍照,他微低着头,目光往上看,有些调皮,笑起来很卡通。一只书包斜挎在身上,远远看着,像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
在很多人眼里,一个字概括他,则是“狂”。这一点,他倒无所谓,说起自己当年写小说,他滔滔不绝:“那时激动,因为灵感四溢。”
“不瞒你说,这20年,我做了很多次尝试,最后我已经认命了,觉得自己真正有灵感的人生阶段已经过去,可能我这一辈子再也写不了小说了。”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对于江郎才尽,20年里,马原不止一次害怕。他很绝望。海明威拿猎枪打掉半个脑袋,那就是绝望。一同成名的先锋作家格非也有过绝望的时期,想自杀。马原说,我也这样。
但现在,那个写小说的汉人马原,回来了,59岁,抓住了中年的尾巴。
《牛鬼蛇神》说起来很简单,两个男人的故事,大元和李老西。大元是作家,有马原的影子,李老西的大名叫李德林,是海南岛上的农民。文革大串联时,两个人都还是少年,在北京相遇,成为朋友。后来大元回拉萨,李老西回海南。
许多年后,社会变迁,大元忙忙碌碌早已不再写小说,也渐渐想不起自己海南岛上的老朋友。偶然之间,他来到海口,意外与80后的退役女运动员阿花相遇,然后相知相恋结婚。婚礼上,大元才看到,自己的老丈人正是李老西。
马原擅长叙事圈套,在他的小说里,马原常常成为角色之一,让人不辨虚实。如今的 《牛鬼蛇神》,你也可以这么看,但也可以视之为一面镜子,马原将自己和生活照在里面,藏了太多密码。这本小说构思了很久,但写得很快,2010年2月动笔,11月竣稿。写之前题目就有了,马原属蛇,他老丈人属牛,他那时候就想“牛鬼蛇神”是一个多好的书名啊!
这次写小说,与以往不同之处,在于一场生死。
此前一段时间,马原得了糖尿病并带状疱疹发作,然后被查出肺部有阴影。“肺的病,有四年多了,期间我有很多关于人本身的形而上的哲学的思考。”他说。马原是信神的,在他早年的小说里,一览无遗。作家洪峰对马原的评价是,“他说话经常磕绊,想半天,最后给你一个很神乎乎的词儿。”
“我比较迷信,信骨血,信宿命,信神信鬼信上帝,泛神。”马原承认,“面临生死,很多事情就看通透了。年轻时,命算啥?斗气比命重要。但今天我一定不是这样。”
新作里,马原将海南吊罗山和西藏作为两大主题,西藏离天近,通神,而海南是鬼气重,那儿最大的节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马原的老丈人,是纸工,专门为鬼节服务,一个中元节的收入抵得上平日大半年。这就是小说里李老西的原型。而小说中,两个小孩长成两个男人,最后居然成为翁婿,这个大的架构,在朋友韩少功看来,太漂亮了。“这是我马原的强项,我是一辈子都在研究叙事门道的。”马原不谦虚地说,“小说更重要的部分,是哲学部分。”
前两年,马原将病中思考整理出来,叫做《以常识做三问》,三问是终结诘问,即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向何处去。他将这些哲学思辨,镶嵌进小说里。小说中每一卷里的章节,各有4段,从3到0,马原故意反着标顺序。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倒叙,而是在正常叙事里的故意翻转,实现某种归零,也是完成了一种终极诘问。所有的0节,单独连着看,其实就是那部《以常识做三问》。
小说编辑叶开起初不解,和《收获》执行主编程永新商量,为何马原用了“0”。程永新说,把零视为无,这样你可以回望一段古老的箴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归零,是个很有趣的方法。
“我以为我赶上了
人类历史最黑暗的时期”
最近一次出现在媒体上,马原的身份是洪峰的朋友。隐居在云南的洪峰,除夕夜被人打伤。他们是都在当年的先锋写作五虎将之列。
他说洪峰的境遇与自己很像,早早离开圈子,在远离中土的地方安家,都娶了小自己20多岁的80后女子为妻,都遭遇到家长里短的琐事的困扰,都老来得子,都有一堆平常生活的烦恼。
其实,与洪峰最像的是,马原同人打交道也心存畏惧。其实,他的生活相当封闭,几近离群索居。
在《牛鬼蛇神》里,主人公大元喜欢一本叫《刀锋》的书。书里的主人公叫拉里,从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归来后,忽然对身边的一切生出深刻的怀疑。他有一笔数目不大的遗产可以继承,这让他能够过一种不必为生计工作的游手好闲的日子。他决定什么都不做,只是读书和到处走走看看。
不写小说的这20年,马原也是如此,“在社会上流浪”。好友何立伟有句名言:“忍看朋辈成主席”。马原为自己庆幸,他恰好不在此朋辈之列。当年一马当先地写作,马原让人为之狂热,照理来说,就这这种势头,他可以一本一本写下去。但是,后来他仿佛一位武艺高强的侠客收起刀剑,拂袖而去,做了很多别的事情。
3月某日,春光渐近,而海口的太阳更加凶猛,此时马原的谈话,不疾不徐,带着东北话特有的舒坦和平静:“我想是出于无奈吧。少小迷上文学,一定是体内孕积了太多理想、幻想的因子。
在写作许多年之后,忽然很迷茫,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幻想、理想这些奢侈的东西。似乎钱成了唯一价值,或者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我于是以为我运气不好,赶上了人类历史最黑暗的时期。当时相当沮丧,就和自己说,不写也罢、不写也罢。”
他那句“小说已死”流传甚广。
“也许是我的错吧,太把小说当回事了。不那么较真的话,就写呗,又喜欢写故事,又赚钱又出名,一举多得何乐不为呢?”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可是马原拗不过这个弯,他认定做什么都能够解决生计,不必非拿小说来糟蹋。于是写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写小说。一停20年。
“没有一天是跳帧的”
1953年,马原出生在锦州一个铁路员工家庭。在遇见小说前的几十年,这个东北青年“干过农民、渔民、汽车装卸工、铆工、筛河石的力工、钳工、整备工、泥瓦工,曾经像猪一样能吃,曾经一次把我的一百九十三斤的土杠铃连续举了十几下,我有许多过去时态的英雄业绩可以夸口。”
1985年,他写了《冈底斯的诱惑》,声名鹊起。两年后,他又干了件大事儿,与女作家皮皮结婚后,生了个10斤胖小子,取名马大湾。
1992年左右,马原不再写小说,一晃至今20载,马大湾已长成小伙子,让不再写小说的父亲意外的是,儿子在国外留学,偷偷写了一部长篇,出版时,没提“写小说的汉人马原”半个字。不想炒作。
写小说是苦差,在马原看来,等同于进窄门。所以这20年,他走出了这道窄门,让很多人觉得,马原隐了。
马原笑着说,那是读者的立场,而我个人的立场是,这20年,每天都是扎扎实实过来的,没有一天是跳帧的。
他的确干了很多事儿。他到上海,在同济大学做老师,一口气教几门课。一堂90分钟的课,他讲一篇名著,有时是“马原的”,为此常常要用三四天备课。几年下来,他的教案整理成书,有百万字。“我用解剖的方式去看别人,去看小说本身,我自己乐在其中,还惠及我的学生,我的读者。”他说。
此外,马原拍了一部纪录片,取名《中国作家梦》。1992年,朋友张英说,“新时期”作为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阶段已经告一段落,趁着当事人大都还在,把这些人聚拢到一起,应该就是一部完整的“新时期文学断代史”。
马原当此为真知灼见,完全不考虑商业前景就做起来。他自掏腰包,十七个月几近两万公里跋涉,采访了120位作家,拍了4000多分钟的素材带,最后剪辑成720分钟,分成24集。
但彼时正是社会转型之初,商业主义蓬勃而起,谁还愿意花时间为这样的片子买单?至今,这部体量庞大的片子,被马原金屋藏娇了。
后來,他还拍电影。以自己的小说《死亡的诗意》为主,几个小说的元素糅合在一起,那是2004年,他累坏了,得了糖尿病。电影没拍完,投资人跑了,后来是一系列复杂的事情,再后来就不了了之。半成品也被马原雪藏在家里。
前些年作家方方问他,要不要在她主持的《名流》丛书上推广一下?算了,现在时日不多,不太愿意将时间放在整理旧作上,耽误不起。
而混影视圈时,他还帮人家写了很多剧本,但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拍。其中有马原自认为“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的唐代历史剧《玉央》,60多万字。米开朗琪罗做出大卫雕像后,很激动,他说,大卫根本不是我做出来的,他本来就在那块石头里,我只是从石头里找出来。马原写《玉央》时,就有这种感觉。“我将来肯定要将它变成小说,这是百分之百的。”马原说。
“不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
我们都是些认真的孩子”
与文学无关的日子,马原还干过房地产。
一个公司的执行董事,拿百万年薪,做过很多大项目。马原一直对房子“很感冒”,大概爷爷是地主,骨髓里有做地主的基因,到哪儿先看房看地。后来他的那些做商人的朋友就觉得,大马哥对房和地的见解很独到,对他们有用,就邀请他加盟。而另一个个人原因是“少年时就是一个金融疯子,对经济学,宏观和实体经济学痴迷,是专家级的”。
但商业上繁琐的事儿太多,他不喜欢,实际上前后做过三段,每一段时间干几个月就感到厌烦,辞职。然后朋友又找他,给他加薪,又接着做。但终究没做到底,否则现在你们看到的,应该是开发商马原。当生活完全经济化后,内心不快乐。有一定刺激,但不像哲学、文学那样真的给人享受。
2011年2月2日那天,晴,冷。马原忽然很想再写一部小说。就是如今的《牛鬼蛇神》。现在写作方式是他口述,徒弟敲字,他看着大屏排版。他腰上有伤,不能久坐。口述《牛鬼蛇神》时,他激动不已,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墙上50寸的大屏幕指挥。
久违的激情。
金斯伯格30年前来中国,一批中国作家与他座谈,很多人看着温文尔雅的金斯伯格感到疑惑,你们的小说很先锋革命的,怎么听你说话很保守?金斯伯格回答很有趣,年轻的时候我是一个小伙子,而人到中年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中年人。
老朋友格非,最近出的《春尽江南》,风格迥异于当年,马原觉得这天经地义,恰如金斯伯格所言,不同年龄有不同年龄的状态,无论格非、苏童还是余华,他们当年都是“崔健”,真的一无所有,但今天,他们都是泰斗级的标志性人物,业内的大佬,心态能一样吗?
“而我马原是出了问题的,我的青春期似乎还保留着,《牛鬼蛇神》里还为老不尊,还是有诸多少年轻狂,也能看到太多当年的影子,我敢说它是诗意的,有太多激动在其中。”马原说。
他再次引述得意之作《零公里处》的几句话:没有什么能够,抹平我们额面的皱纹,因为我们过去热爱,现在也仍然热爱生活。相信吧,不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我们都是些认真的孩子。
现在,马原每天写六七个小时,然后在海风椰子树下和徒弟骑单车锻炼身体,也会练书法,画画。他说,想努力做好两件事,一个是写小说,一个就是绘画。他打算向出版方毛遂自荐自己的一幅自画像,作图书封面。
下面该干点什么?再写,再画,再生孩子,“我在三十年前的诗中写到:我们不是早说好的/要在这里生一大群儿子么?” 他说,我的一生令我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