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琴科与被毁弃的苏联作家
2012-05-14康慨
康慨
一看到左琴科的大名,我就成了巴甫洛夫的狗,仿佛眼前摆着肉骨头,我想吃,又想跑,怕的是落入狡猾科学家的圈套,惨遭诱食和电击。
同一本书,作者相同,译者也相同,我已经有了三个版本: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的那一本叫《日出之前》;上海三联书店于2009年再出,名叫《幸福的钥匙》;仅仅三年后的今天,它又改回了《日出之前》,分成上下两卷,重新包装上市。从内容上看,也许唯一的不同,在于三本书的译后记,但也仅有只言片语的差异。更具体地说,在两种《日出之前》的译后记里,这本书都叫《日出之前》,而在《幸福的钥匙》里,它自然便叫《幸福的钥匙》。
我很不喜欢中国出版界的这种现状:作者、译者和出版商之间缺乏基本的信任,都是—锤子买卖,只签短期合同,各自提防,由此造成版本的混乱。书名多变,加上真真假假的所谓修订、新译、全译,徒然让读者难明就里,苦不堪言。
三个版本的《日出之前》,作者国别竟然也前后迥异,由此反映出我们对苏联文学认识上的混乱。1997年版的封面上,左琴科被标定为苏联作家,2009年改称俄罗斯,今天再改,他又成了乌克兰作家。难道苏联和苏联文学不曾存在过吗?照此说来,既然古罗马已经灭亡,我们便说奥维德是意大利作家,而马提雅尔是西班牙诗人好了。
苏联消失后,俄乌两国不仅争武器,争军港,也争文化遗产,尤其是作家的归属,不仅为了苏联时代的左琴科、巴别尔和布尔加科夫吵闹不息,甚至19世纪的果戈理也成了争夺的对象。他们的出生地都在今天的乌克兰境内,但民族各异——巴别尔是犹太人,布尔加科夫是俄罗斯族,果戈理有波兰血统。好在没有人仅仅根据出生地,便主张把生于碎叶的李白划为吉尔吉斯斯坦诗人。在这些争论的背后,我们仿佛看见对苏联的恐惧,人们宁愿认为,享寿七十年的苏联只是一个政权,而不该是一个真正存在过的国家。在《日出之前》里,左琴科用巴甫洛夫的理论为自己的忧郁症寻找病因。这似乎也可以用来解释今天人们对“蘇联”条件反射式的厌恶与恐惧,人人避之而惟恐不及,仿佛一说起苏联作家,便是助纣为虐的宣传工具。要想治愈这种奇怪的集体癔症,我们可以采用左琴科式的疗法,那便是唤醒理性,正视过去。
中国的老读者大多很熟悉左琴科写的现代童话集《列宁的故事》,其中不仅有列宁吃墨水瓶、列宁与哨兵的传说,还有一则《灰色的小山羊》,讲革命导师从小就是个勇敢的孩子,对可怕的故事基本无动于衷。可弟弟米佳不行,他很爱伤心。“谁要一唱悲哀的歌,米佳便哭得泪人儿似的。当孩子们唱《小山羊》的时候,他哭得尤其伤心。”为了治弟弟,既勇敢又聪明的小列宁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米佳越哭,他就越用可怕的声音唱《小山羊》,还逼着米佳也唱。米佳哇哇哭着唱完了歌,从此也变得勇敢起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视和承认“苏联作家”的存在,也是一个关于日出之前的混沌岁月、关于爱伤心和变勇敢的故事。
三年前《幸福的钥匙》出版时,我们已经做过评论,所以今天的书评,写了许多题外的话。我要说的是,无论《幸福的钥匙》还是《日出之前》,都是同一本书,里面的一个个小短篇写得好,译笔也好,值得读,只是不值得花两本书的钱,当成两本书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