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缅边境杀人事件
2012-05-14马多思
马多思
越境杀人案的背后,不仅反映冲突之中边民的安全困境,也折射出跨境民族之间感情的维妙与复杂
3月13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刘为民在例行记者会上发表了一段措辞严厉的答记者问。“今年1月12日,两名缅甸政府军士兵非法进入中国云南省德宏州境内,将一名中国公民杀害。事件发生后,中方立即向缅方提出严正交涉,要求缅方尽快查清案情真相,严惩凶手,对死者家属进行赔偿,切实加强对边境地区驻军的教育和管理,杜绝再次发生此类事件……”
刘为民的讲话,让这起发生在两个月前的缅军越境杀人事件浮出水面,虽然经过中国外交部的抗议和地方官员的交涉,该事件至今仍未能得到彻底解决。
夜晚枪声
1月12日清晨,天还没完全亮,55岁的景颇族村民勒排早乱已经吃过了早饭,准备到自家的草果地里去除草。
“等草果卖了钱,咱们就给大儿子盖新房分家吧。”临出门时,勒排早乱突然转头对妻子木兰说。草果是一种调料,也是当地景颇族村民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勒排早乱的大儿子勒排早崩已经结婚生女,早前曾和父亲商量过分家的事情。
勒排早乱家的草果地位于离家约两公里的山上,此地距离中缅边境约1公里。当晚勒排早乱没有回家,妻子木兰并不奇怪,以前丈夫干活收工晚了,经常在山上的小窝棚里睡,山上有米,可以简单地煮点竹筒饭吃。
当天晚上11时左右,木兰和一些村民都听到了山上传来几声急促的枪声,但是她没有多想,毕竟缅甸那边冲突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枪声并不稀奇。
第二天,勒排早乱还没有回家,木兰开始有些着急,托村民帮着上山寻找,但是没找到。14日早上,村民再次上山,两个多小时之后,最终在连接村子和草果地的道路旁的草丛里发现了勒排早乱被杀害后的尸体,同时发现尸体附近还埋有绿色的地雷。
村民们用带钩子的竹竿勾住死者的裤袋,把勒排早乱拉出雷阵,赶紧把事情告诉了陇川县政府,县政府派公安人员对尸体进行了解剖,发现勒排早乱胸口的四处致命枪伤。同时看到勒排早乱的脸上红肿并有血迹,鉴定结果是被枪托击打受伤。从各种现场痕迹来看,村民们觉得,杀害勒排早乱的最大的嫌疑对象,是驻扎在附近的缅军部队。
14日下午4点,村民们为勒排早乱举行了葬礼。勒排早乱的女儿勒排南仙说,因为父亲是被打死的,所以按照当地习俗不能土葬,只能火化后葬在他遇难的草果地附近。当天太阳很晒,大儿子勒排早崩和亲戚们一起抬着棺材去火化。棺材中的勒排早乱头戴景颇族传统的花头巾,脸上的血痕还很清晰,手还保持着生前防护的姿势,似乎是在阻挡着打过来的枪托。
与很多景颇族家庭一样,勒排早乱一家也信仰基督教,以前每周,勒排早乱都会带着全家到附近吕良村的小教堂去做礼拜,有时还和牧师拉芤谈谈自己的苦恼。如今他去世了,牧师拉地为这位忠实的基督徒作了入殓前的祷告:“他为这个家庭奉献了一切,他尽到了作为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所能够尽到的一切责任……”
听着神父的祷告,前来给勒排早乱送行的邻居们啜泣了起来。勒排南仙说,父亲勒排早乱性格温和,从来没有和村民发生过矛盾,对家人也特别疼爱,但是这名吕龙村最老实的人,却死得这样凄惨。
死因成谜
缅甸军人为何越境杀害一位手无寸铁的景颇族人?在勒排早乱死后的两个月里,这种疑惑一直萦绕在勒排早乱的亲人和村民们的心头。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部分吕龙村村民猜测,可能是缅甸军人对吕龙村进行报复。
自2011年6月9日以来,缅甸政府军与少数民族武装克钦独立军发生的武装冲突持续了将近八个月,人员死伤惨重,缅甸克钦邦交战地区不少老弱妇孺来到中缅边境地带躲避。吕龙村村民孔麻山说,木本山地很早以前是克钦军的阵地,后来被装备飞机大炮的缅甸政府军攻下,1992年起就派军队驻守在那里。最近缅甸政府军住在山头上的几百名守军被克钦军封锁了给养通道,所以村民有时会见到缅军会到边境附近找吃的。
一位姓何的村民说,吕龙村和周边的吕良村,龙安寨等村落,与缅甸的边界线大约20多公里长,主要靠一条水深不到1米,宽大约三四米的小河作为界河。村民们和对面缅甸村寨里的人不少都是亲戚,随便走动。有时在河里洗温泉,不小心就过到缅甸一方了。中共陇川县委宣传部一位张姓副部长虽然拒绝接受采访,但是强调说,陇川县和缅甸的边界线有50多公里,边界线就是一条小河和几座山,不熟悉这里地形的外地人,很容易误入缅甸境内。
由于缅甸内部冲突战事紧张,为加强安保,吕龙村和边境很多村寨一样成立了护村队。去年12月护村队发现两名身穿便装的缅甸人来村里找吃的东西,并且还带着手雷,于是就将两个人捆了起来送到了边防派出所。后来才知道,这两个人就是附近缅军驻军,其中一个还是军官。“很多村民都怀疑是缅军上次被绑后,这次前来报复杀人。”何姓村民说。
也有人分析可能是误杀。暨南大学教授、东南亚问题专家林锡星说,缅甸政府军士兵越境杀害中国公民事件,感觉不像是蓄意挑衅,更像是误杀。
“我认为就是误杀”,长期关注并报道东南亚问题的云南籍媒体人尹鸿伟说,这两三个月他曾到中缅边境采访了三次。他认为缅甸军队越过中缅边境,故意跑过来杀人不太可能。尹鸿伟曾通过相关渠道了解到,最近和克钦兵交战的部队是从仰光附近抽调上来的,“对边境地形更是不熟,有可能在执行任务时误入中国境内”。
据尹鸿伟分析,缅甸克钦族全民皆兵,军装也不够,有些士兵就是随便找一件迷彩服穿上就去打仗了。而迷彩服在中国国内很流行,边民的日常穿着中也很常见,被杀害的这位景颇族老人恰好就穿了一件类似衣服。此外中国的景颇族与缅甸的克钦族同宗同族,而缅军属缅族,和景颇族语言不通,当看到操着和自己敌人一样语言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误杀的情况就很容易发生。
“杀人后还要在尸体旁埋地雷,更像是针对敌对部队的做法,如果缅军知道杀害的是普通村民,有必要这么做吗?”尹鸿伟说。
也有学者不赞同误杀的观点,云南民族大学民族理论研究中心主任赵学先教授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他认为因为勒排早乱可能因为自己的景颇族身份而被杀。“缅军毕竟从1992年起就驻扎在木本山地,分不清中国和缅甸的边境线有些不可信”。
赵学先介绍,缅甸是个拥有135个民族的多民族国家,其中缅族约占60%。而克钦族和中国的景颇族原先同属一个民族,由于英国殖民统治时期采取的民族分化政策,以及缅甸国内存在着大缅族主义,导致国内的民族矛盾极为尖锐复杂。缅甸前总统奈温曾说,“缅甸有多少个少数民族,就有多少支反政府武装”。
赵学先觉得,缅军很有可能是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发现了与克钦族同宗同源的景颇族老人,“出于对克钦族的仇恨而杀害了他”。
边民生活
坊间猜疑四起,但时隔两个多月,由于缅甸一方没有给予回
应,勒排早乱的家人至今没能得到一个确实的答复。
在女儿勒排南仙看来,父亲被杀就像天塌下来了。“我父亲最能干了,去世前家里都是他带着我和哥哥们去种草果和番茄,虽然我们也会种,但是种得不好,都是父亲在一旁指导。”
勒排南仙曾在郑州一家服装店打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家的竹楼也是父亲一手盖起来的,他特别会盖房子,出事后哥哥分家盖房子的事情也告吹了。妈妈整日哭,山上的草果地和番茄地都荒废在那里,谁都不敢去,因为怕有没发现的地雷。以前家里种草果和番茄,收成好时一年能挣个两三万,今年肯定是不行了。”
受影响的不止是勒排早乱一家,自从勒排早乱被害,吕龙村一些参加过护村队的村民害怕遭到缅军的报复,同时害怕草丛中还有遗漏的地雷,都不敢去边境附近的草果地,只能在靠近村子的甘蔗地里做点收割甘蔗的活计。自从去年缅甸与克钦邦战事兴起,他们经常能听到边境对面隆隆的炮声和哒哒哒的机枪声,让人心里惴惴不安,毕竟在缅军和克钦军20年的冲突中,还曾经打死了村中几十头吃草时走过边境的水牛和马匹。村民们还说,有时战斗紧张时,缅军为防止受到袭击,会在行军沿途埋设地雷。
村民何先生说,缅甸军人虽然经常身着便装,但从长相还是一眼能看得出来。缅军似乎很害怕中国的边防武警,越境的缅甸军人一看到中国的巡逻武警,往往提前跑开。只可惜武警巡逻队来得不够频繁,两天左右村里才能看到一回武警的巡逻队。
“吕龙村和吕良村都是景颇族村,龙安寨则是汉族景颇族混杂的村子,村民好多亲戚在克钦邦。”何先生说,他的大伯和堂哥都在克钦军里当兵。半年前因为战斗紧张,好多克钦族人都曾来到中国这边投靠亲戚。
“本来经济上就不宽裕,来的人多了当然经济上会紧张一点。”何先生说,但平时只要没有战争,陇川县的不少景颇族每到正月十五,也会跑到克钦邦去参加那里的目脑纵歌。目脑纵歌是景颇族的传统节日,意思是“大伙跳舞”。“克钦邦毕竟景颇族人多,大家唱啊跳啊更热闹。”
同宗同族的历史有源可考,据云南民族大学民族理论研究中心主任赵学先介绍,19世纪初英国人占领缅甸后,逐步征服了大部分景颇部落,并把这部分景颇人改称“克钦人”;1947年,英国殖民者撤出缅甸,同年2月12日,被昂山素季的父亲昂山将军的诚意所打动,克钦领导人在缅甸少数民族中带头,与掸、钦等民族头人,与缅甸政府签署了《彬龙协议》,其重点是“各个少数民族地区在国家政治中享有充分自治,并且各个少数民族地区人民享有民主国家公民所享有的各项权利和特权”;1947年7月19日,昂山将军被暗杀,《彬龙协议》没有得到落实,缅甸战乱不断。目前全世界有景颇族近两百万人,其中中国有大约14万,克钦邦有150万。剩下的分布在欧美、澳大利亚和日韩等国。
赵学先说,景颇和克钦作为同宗同源的跨境民族,两地边民在经济、教育方面交流很多。克钦邦生产玉石和水稻,国内与克钦邦交界的地区则把服装、电器等物品出口到克钦邦。很多克钦人的孩子到中国境内读书,有的还远赴昆明留学。克钦邦的人生病了也愿意到陇川、瑞丽等这些边境城市治疗,因为中国的医疗条件比较好。
龙安寨16岁的女孩小范说,村里的学校对克钦族的孩子从来不排斥,还经常对学生们说“我们学校是没有围墙的,欢迎克钦族的孩子来上学”。小范记得,通常这些克钦族孩子岁数比较大,有的十几岁了才过来上一年级,“主要过来学汉语,平时学习很刻苦,甚至担任班长,学习委员,有时不等毕业,觉得汉语学得差不多就回国了”。
等待结果
勒排早乱遇难后两天,当地陇川县领导到早乱家中看望了家属,送来了一万元抚恤金,并安慰勒排南仙,云南的外事部门正在和缅甸方面积极交涉。
南仙说,当月月底,缅甸方面也来了一位外交官,到勒排早乱的家中看望家属,并送来了2万元慰问金。
“虽然父亲去世后家里经济状况一落千丈,但是两万慰问金到现在还没有动用。”南仙说,她除了要求缅甸有关方面进行经济上的赔偿和道歉以外,还要求对方保证今后不再有类似情况发生。
吕龙村的村民们也提出,如果驻扎在附近木本山头上的缅军不撤离,那么他们也不敢在吕龙村住了,缅甸方面应该赔偿给他们搬迁费,他们要搬到更安全的地方生活。
这样的呼声甚至被带到了3月份在北京举行的全国两会,全国政协委员、云南省少数民族语文指导工作委员会研究员祁德川提出了《关于我国边境地区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和领土完整受到威胁需引起高度重视的建议》,把勒排早乱被害事件向公安部进行了反映。
祁德川委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觉得武警边防部队应该加强边境地区的巡逻,努力防止这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父亲去世后,勒排南仙每隔几天就要到村子附近的拢把镇上,向镇干部询问父亲的事情何时能解决,“1月底时镇领导曾经告诉我,说再有二十几天就解决了,但是现在都两个多月了,还没有最新的消息。”
勒排南仙说,案件发生时,天还冷,父亲种在家门口的三角花还没开放,可是最近天气越来越暖和,粉红的三角花开得特别鲜艳,美极了。透过三角花丛,南仙有时觉得家里父亲亲手盖起的小竹楼也被映衬得像仙境一样,只是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3月13日,刘为民在记者会上透露,“缅方表示重视中方的交涉,正在加紧开展相关调查”。
这算是最新的官方消息了,勒排南仙说,上周她又去了一趟镇政府,得到的答案还是“再等一段时间,正在积极交涉呢”。